为遏止几度失控了的情绪,我从座椅前坐直身体,一只手捂着脑门在房间踅来踅去。
这时,房门“砰”的一声被打开,便见二姐僵在门前。
“不要再和那个女的见面,不要再有任何联系,你们之间什么都没有!”
二姐站在门前,厉声说。
房门打开,窗外的冷空气随之也在房间贯穿流动起来了。我到桌前点上一支烟,将下巴缩在羽绒服的领口。
“好端端的找个正常的女孩不行吗?她有家有孩子,你现在说什么都是破坏别人的家庭。为什么老是喜欢干这种事呢?如果你结婚了,你老婆跟别的男人不清不楚,你不想把男的打死?不准你再和她见面!不要再有任何联系?”
二姐分毫不让,息声后,房间马上出奇的安静下来。
这时,楼下马路上车辆驶过,隔壁孩子嬉笑着追逐飞过窗前孔明灯,远处村庄,则忽闪着烟火绽放夜幕的缤纷色彩。
不知我的过去,二姐不会这样说;不忘我的祸事,二姐不会这样斩钉截铁。
可是,除了说“我爱她”,我也不知道还能发出什么声音。二姐太长的人生茫区,就像我的无能和颠三倒四一样,多年来一直阴魂不散的在与这个家纠缠。
“你要是爱她当时为什么不娶她?她要是爱你,当时为什么会嫁给别人?那根本就不是爱情,那是滥情!如果你真的爱她,就应该劝她相夫教子,互勉本分做人,那才是君子所为!”
二姐厉声言罢,“砰”一声关上房门。
我头痛欲裂,坐在电脑前顾自怔神。
罢了!
罢!
很早以前,在我刚满二十岁,曾花了很多时间来写我与初恋分手以后的故事。所以,有时常想,如果初恋当年没辍学,如果我们之间又不曾信来信往,那个校园小说铺天盖地的时光,大概我也不会嚷着要写小说了。
然而,那时我都写了什么?就像初恋如今埋怨,以前一直听我说这说那,那时又都说了些什么?
时至今日,我已经记不得了。那时间太久,久到我现在甚至感受不到因为当初对她关心太少而产生的愧疚。那片空白区则太长,让我所能想到的,只是近在眼前的人,只是近在眼前的事。
那是三年前,我还呆在苏州的时候。
苏是我情妇。
在此之前的三年间,但凡坐到电脑前,每天我都会想到苏。而她的诅咒发誓,在我焦灼不安时响彻耳鼓,可说是一直以来我选择性遗忘的记忆了。多年来,我对不住很多人,除了父母,惟她尤甚。
在一起,我从未想过要把这个故事写下来,不光彩。而且,牵涉到身边的人,对谁都不好。当初这么做,是急于摆脱过往线条单一的人生,想跟自己做个了结,一方面也是希望能够重新开始;时至今日,便是反复尝试后已然不得不这么做了。
我很抱歉,尽管有故人的谅解,鼓舞,尽管坚持的同时我也牺牲了很多。我很抱歉。今年我快三十了,我失去了朋友,耗尽了青春,一无所有,而线条单一的人生也将我抛到了亲情、友情和这个社会的最边缘。
如果,这是当初犯的错,是我性情所注定要付出的代价,如今天各一方,我和苏各自承受相应的后果大约也毫无怨言了。而此时,我公然的表示歉意,无疑是应该对成长中的苏的孩子们的,以及是对销声匿迹的这些年,那些曾经帮助过我的朋友们的。
我的意思是说,如果让我就此罢手,如果让我不再为写好这个故事而坚持,最终,我想要表达的便是这份歉意。
“再玩十分钟,最后十分钟!”
苏稚气十足的央求。
卖萌,耍宝,曾几何时潮水般的从这信息时代的各个角落涌现。慢慢,好似苏也沾上了这习气。
大多时候,提到苏我便烦。因为,提到她你第一想到的肯定不是她,而是她以后的人生会怎样,以及她身边与她真正亲近的家人会怎样。
即便不想这些,两人在一起,你更多也只会关注个人的感受。开心也罢,气愤也罢,就那样明晃晃的,临末你才会想到她。苏恨我的理由之多,由此可见一斑了。
就像苏常说:“都想着有钱,谁来做穷人?”
苏为人,我从没有恶感。性子活泼,乐天,说笑大大咧咧的,也没成年人头头是道的架子。与人相处,她既不刻意掩饰,也不会斤斤计较,有人的地方她永远都在勤勤恳恳的付出不求回报。
这是三年来,我从公众的角度对苏的认识。
正是因为这种性情,苏动了小心思,就像非此即彼的二元论,昭然若揭。喝杯啤酒,出门向路边一倒,醉了。
就像很多盲目付出的人易走极端一样,也许,正因为这一点,苏在感情的问题上才脆弱到毫无理智的吧。问题是,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撒娇了你可以任由着她;哭闹,你也可以兜着;实在兜不住,便忍。因为,无论撒娇还是哭闹,那都是那一刻她最真实的感受,真实到让你没有办法拒绝,让你没有办法不动恻隐之心。
坐在电脑前顾自忙碌着,当我迎光转过脸来,苏将手机猛地贴到胸前,一面直愣愣着眼在暗处偷觑。
苏终于还是严肃起来了。
“哪像你整天翘着二郎腿在那抖,回来才闲一会,让我再玩十分钟吧!”
只是那眼圈蒙上一层阴翳,眼角也长出了白色斑点。
“睡吧,哪天休息了再玩!”不顾她的央求,我依然在催促。
苏乖乖睡了,这样过没两分钟,忽又坐直身子:“该死,你又找女孩聊天了?”
看她一骨碌滑坐在床沿,我不痛不痒“哼”一声。
后窗外的草丛,夜虫声此起彼伏,小河里的鱼,间或凌空跃出水面。
为什么要这样麻木不仁呢,只是不能一直这样反倒才可恨。
“还是大美女呢!”看过对方QQ空间照片,苏赏心悦目,遂拿出抑扬顿挫的调子开始读聊天记录。
恼起来,她想干什么,你根本拦不住。
“美女说:‘你好!忙啥呢?’——‘上班!’跟人家握手,人没回、你便来一句:‘工作日嘛!你呢?’——‘闲坐和你聊天呀!无聊!’——‘嗯,做什么工作?’——‘个体经营,开超市的!’——‘那蛮好!’——‘你呢?’——‘工程师,研究核武器的!’研究核武器的,乖乖,没看出来你还有这本事!”
“别念了!怎么老是喜欢干这种事呢?”
我按耐不住,伸手去够手机,苏拿捏腔调,等一抹身远远跳开我也就不愿再作任何尝试了。
“美女说:‘原来是高科技人才啊!’高科技人才!美女抱到大腿了哇!真有那一天,记得想着我!”
“没得说。”我咕哝。
“‘工程师,研究核武器的!’贱男说。美女说:‘原来是高科技人才啊!那你平时一定很忙吧,怎么会有时间聊天呢?’——‘我打字快!’你何止打字快,你干什么都快!玩出境界了,畜生!”
我紧闭牙关,点上一支烟干瞪眼。
“‘相册上那人是你吗?’——‘嗯。’——‘长得真标致啊!’——‘谢谢!’——‘美美,叫什么名字?’——‘高科技!’——‘难怪长得这么出类拔萃!’——‘哈哈,很抢镜吧!’——‘喧宾夺主的资质!高科技,你好!’——美美!美美!美美”
苏这般若有所思重了多遍,不觉投射出悄然而逝的两年时光。苏将手机丢到边上,随后,稀奇且认真的问:
“咦!乾一!在一起这么久,怎么没听你叫过我名字呢?”
就像她稚气十足的央求声,苏不尴不尬的笑,说话时稀奇且认真的口吻,总带着无尽的屈辱、怯懦意味。一直盯着显示屏,我不再应声,奈何最后一下涨红了脸!
苏唉声叹气坐到床边,自报家门叫青燕,在家排行老七,并轻声叮嘱我以后别忘了。苏底下终于还是有一个弟弟的,虽说是八弟,也比我大三岁。苏究竟迷恋我什么呢?有时,我按耐不住也想,是我对苏真正眷顾着什么吧。
我恨她,也恨我自己。
苏不声不响跟那女孩聊起闲篇来,随后极力按捺着嬉笑:“我问她结婚了吗,有没有男朋友?她回了两个字:汪汪。那是什么意思啊?”
“你问问呢?”我软下话声跟她说。
过有一会,苏报告:“回了三个字:单身狗!”
删掉“高科技”的QQ号,苏转脸躺下,窸窸窣窣背过了身子。那怯缩的身影,在暗夜中不断缩小,不断的浸没,直至模糊让我看不见。而思绪断处,我内心止不住扰攘:
你睁眼看看这个花团锦簇的世界,既然痛心,干嘛还装作通情达理满不在乎?你走好了哇!那就走开,别再回头!
但第二晚打开房门,苏静若处子,依然立于跟前,而我也从不曾说过这样斩钉截铁的话,也从不曾做下任何势不两立的决定,只有烦闷的情绪如影随形的在纠集。
在一起近两年不知其名,那是我的残忍。问题是苏并未因此离开,此后,再有不快即便争吵也是选择在第二天凌晨离开以后。而且,不管吵有多凶,哪怕立即折返回来,等见了我也能磨叽磨叽和颜悦色。
闹性子便是这样,真正吵,又另当别论了。甚至会让你觉得,你干什么都不是缺德事、干什么都不过分。这般折腾三年下来,我原本横着的眉毛长势也开始陡峭起来了。
“如果不是我拦着,你跟她又能弄到一起去!”苏从座椅前猛然转过身,言罢恶狠狠地瞪着我。
那是2016年四月份,初恋打来电话的事情。
我极力克制着,一面愁肠百结地闷声回道:“能发生什么,你告诉我?”
“如果人家过得不好,你再不忘旧情,一来二去你说能发生什么?有我就够了,你别想再破环别人的家庭!”苏寸步不让,我紧闭牙关,不愿再回任何话。苏口气随后软了下来,于是退一步乞怜:“你安稳工作,过年回家找个小姑娘,干干净净的难道不好吗?”
越来我越能明白那种感情了:
只因为我在那里,可以让她找得见。
可,纵使不讲家庭,难道也不考虑自己以后了吗?
无论你说什么都没有用。
之于我,零星大的事情都会令我感到厌烦。我不知道我在乎什么,也不知道我拥有什么,整个世界好像都处在流动和变化之中。有一阵子,我始终想不通自己为什么要把大好的时光耗费在这该死的城市里。问题是你没有办法回首过去,没有办法自圆其说!朝悔其行,暮亦复然,就那样深陷其中,难以自拔。
久而久之,什么样的伤害都被我弃之不顾了。
我叼着烟,疾步穿行在闹市,苏既不敢上前一步,也不愿怫然离去,只是郁郁寡欢地紧跟不舍。当我转过身,她便一路小跑着撵上来。那脑袋低垂着,拎着包包的双手规规矩矩并在身前。直到我万般无奈晃晃臂肘,她这才眉开眼笑,将我手臂拥在怀中······。
这样的记忆随后也曾持续,那怨恨,那种种不快也在和谐的意向中渐以消弭,惟有离别时的牵挂,以及苦闷情绪,一刻不停的啃噬着我的脑。
比死更深刻的现实是我们都还活着,而比活着更可怕的际遇,想来便是在满怀期待中无望了。
可,明知那结局难堪,为什么还要执拗的不肯罢休?
倘若不是一直对我依恋,我想,到头来苏也不会对我恨之入骨。倘若不是我的自私、无知,苏也不会泥足深陷!那生活因为有我而雪上加霜,涉世未深的我,也因这层关系而受拖累。
无论是以前还是现在,能有这样认识,大约便算最接近常人的心态了。奈何那样的怨诉如铁索横江,没有办法忘记,那样的无望如鲠骨在喉,无需岁月铺展而开。
愿远在天边的她枯木逢春,绝处重生!
愿,我主赐予她福音!
无论如何,眼下这些都是我最深刻的记忆,都是我最想说得话。
伊始,我确是希望通过文字来摆脱过往的生活,由不得我不承认的是,拥抱文字也是拥抱失去的岁月。很多记忆太过鲜明了,曾经的烦恼依旧,曾经的想念依旧,死撑只会让我在错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自然也写不了所谓的小说。只是在小说上我花费了太多时间和精力,也一度认为自己不是那块料。可,如若不然,我还能做些什么呢?
很多时候,一提到苏我就烦,一提到她我就头痛。为此苏很“恨”我,我也“恨”她,就像她怕我一样,很多时候我也怕她。总之,因为烦,一上来我什么都不想提,也不觉得两个之间有什么值得长篇累牍的。
有时,我都忘记我们是怎么开始的了,也不知道该怎么结束,直到韩出现在我的生活里。
而这个故事,我要写的也就是韩出现后的三个月里的事情。
那一年,不过确实发生了很多事。苏的母亲去世,我父亲手术,初恋女友婚后多年也突然联系到我,偏偏我和苏又是这种关系,我的意思说,当这些外在因素只属于我一个人的现实的时候,而苏视若不见、用一切如昨的态度对待我的时候,她无疑是受了很多的委屈。
动了情,怎么说受委屈的也该是女人,可在一起,什么话我都不敢说。我想,除了性格以外,产生这种想法便是说不清的现实一直左右着我的缘故了。
欲成其事,古今无不讲究师出有名。世间大概再也没有比这更下三滥的事!奈何仰天一声啸:那些我不知所措的岁月里牛不吃草强摁头的人,你们好大的胆!如此这般,也万难聊以**。于是我的记忆便停驻在三年前的那段时光了,时至今日,被一部分的我唤醒,被一部分更遥远的记忆唤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