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英梦见车香给她揉着小脚丫，垂着背。
蓝色的月光照在她满是笑意的脸上，她伸手去摸了摸旁边的枕头，她的触觉告诉她这是一个小小的身体。她想起车香已经死去，她旁边的是她的女儿英霞。英霞今年十岁了，长得很像车香，这让爱英又是嫉妒又是欣慰。
第二天阴沉的早晨，爱英如往常那样牵着自己的女儿去集市买今天的饭菜。这条街的广播每天都在重复***的演讲，比鸡鸣都准时。好多戴着红色臂章的孩子开始在墙上粘贴大字报，个人较大的就会开始一段激情的演讲，重复他昨天讲过几遍的话语。在场的群众无奈地拍打他们的手掌，生怕孩子的目光落在他们脸上。爱英瞧见戴着红色臂章的孩子跑来跑去，每天都不知疲倦。爱英会适意性地给予他们掌声，这样她或许就能免受皮肉之苦。
爱英牵着英霞走到集市，走到苍蝇乱飞的蔬菜摊旁。她蹲着仔细打量一番摊上的食物，然后拿起两根红萝卜。她觉得两根或许不太够，毕竟有六个人，于是她又拿起一根。紧接着她拿起一个番茄，一个茄子，放到篮子里。她往右挪了几步，拿起圆白菜仔细看了会，发现它有许多被虫啃掉的缺口，于是她放下了它。她又挪了几步，看到绿色的黄瓜，她小心翼翼地拿起两根放入篮子中。她数了一下，一共一毛钱，刚好够今天的生活。她站起身子捶了一下背，想用手去牵英霞的小手。她没有抓到，便转头看去。她没有看到英霞，只看到茫茫的人群在她面前晃动，还有红卫兵喊着的小喇叭在她耳边嗡嗡。
爱英着急了，她大喊了两声英霞的名字，英霞没有出现，却吸引来了人们的眼光。爱英平静急促的呼吸后问道，“你们有没有看到一个十岁的女孩啊？“只见人群纷纷摇头。随后爱英放下篮子穿过了人群，边跑边喊着英霞的名字。她跑得很快，雨水也掉落得很快，迅速打湿了她的头发和衣裳。
“有一个老头抱着女孩往山上跑去了，“她听到这句话后，便往山的方向跑去。
雨水掉落得愈来愈激烈，不一会爱英的身子已被雨水浸占。这条泥路流着浑水，裹着爱英的脚，她边跑边喊英霞的名字，跑了没几步就摔倒在黄泥中，然后顺着山路滑落下去。她的脸上沾着泥土，嘴里含着泥土，她的大腿磕在石头上，裤子都破了，流着鲜红的血液。她用尽全部力气爬了起来，叫唤着英霞的名字。她一步一步缓慢地走上泥路，看到不远处有一个老头正抱着她的英霞跑路。她又大喊了声英霞的名字，喊得撕心裂肺，喊得森林都颤动了。喊声引起了老头的注意，老头便越跑越快。爱英听着英霞的哭声愈来愈远，她就用尽全力追了上去，“死老头，还我的英霞！“爱英接着吼着，比老虎的吼声都猛烈。当爱英接近老头时，老头发出啊的一声。爱英看见英霞正捶打着老头的眼镜，而那个老头还是跑得很快很快。爱英感觉自己的腹部涌上来了一股恶心的液体，她就用满是泥土的手遮住嘴。她摔倒了，雨水打在她柔弱的身体上，她吐出了白色的液体，那是她今早喝的米粥。英霞的哭声又离她愈来愈远，远到森林中看不到了老人。她使劲全力爬起来，往着森林的方向跑去，她边跑边呕吐边喊着英霞的名字。这场大雨大到看不见尽头，英霞的声音离她越来越远，她的大脑里感觉到一股昏沉的力量正把她拖到水底。她的意识已经完全模糊，但她仍然叫着英霞的名字，只是声音愈来愈细，而英霞的哭声也愈来愈远。她再次爬起来，双手尽量脱离沾人的泥土。她还如那样跑过去，边跑边吐边喊着英霞的名字。雨水打进她的眼睛里，那一瞬间的模糊使她踩空在这片悲哀的土地上，她从一百米高的悬崖上摔了下去。在临近死亡的地面，爱英依旧喊着英霞的名字，那喊声久久回荡在这座山崖，在这座悲哀的土地上。
她跌落到山下巨石的位置，鲜血融进在雨水中，她像一朵刚刚盛开的山花，一朵刚盛开就死去的山花。风雨呼啸，雷声连续击中她盛开的地方。一股浓烟从她死去的地方升起，雨滴愈来愈大，愈来愈急，急促地形成一股洪流，将她凋落的花瓣冲到刚聚成的池塘中，将空气中的她留下的最后一句呐喊冲淡，且逐渐被雷声掩盖……
晚间，雨停了。钟闻潇颤抖地走向爱英死去的地方，他心中的怒气同他心中的悲哀融在他心中的鲜血中，血液从他嘴角流了出来。他走了两个小时，看到了悬崖下死去的爱英。他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从爱英踩空的地方踏过去。又走了二十分钟，他看见一潭积水，积水上漂浮着一只鞋子和一具躯体，那是老人的躯体，那是英霞的鞋子。他没有看见英霞，哪儿都没看见，或许她还活着。他折断一根竹子，把老人的躯体移了过来。那是他见过的最恐怖的嘴脸，已经不能称呼他是人。他的皮肤很老，隐约可以刮下来。他的嘴角露出着獠牙，像是狼的牙呲。雷声如雨水打在他面前的积水旁，溅起的淤水沾湿着钟闻潇。钟闻潇没有刨开他的肚子，没有挖出他的心脏，他只是捡起漂浮着的英霞的一只鞋子，走到爱英的躯体旁。
月很圆，光很蓝。她趴在爱英的躯体旁，流着眼泪。起初眼泪是水的颜色，后面就变成血的颜色。她抱起爱英的躯体，颤抖地爬上了山。他手中只剩下冰凉凉的躯体，头顶只剩下冰凉凉的月光，耳边只剩下冰凉凉的狼叫声。他看到森林中有几只黑色的影子正急促地移动，还发出可怕的声响。突然一只冲了过来，钟闻潇就提起一脚把它踢开。随后又冲上来两只，钟闻潇依旧一脚一个。接下来是五只，钟闻潇就放下爱英一拳一脚打飞了它们。当他准备去抱爱英的躯体时，一只黑影咬到了他的肩膀，他便抓着它的头扭了一百八十度，只听见细弱的呜咽声后就没有动静。然后又有七八只黑夜拖着爱英的躯体向着黑暗深处的方向驶去，钟闻潇就忍着肩膀剧烈的痛楚跑过去，踢飞了三只黑影。他准备接着去踢那些恶魔，却被他不知道的东西绊倒，随后六七只黑夜跳到他的身体上开始疯狂的撕咬着他。他望见月光很蓝，蓝得让他觉得这是做梦，他觉得好冷好冷，他差点睡去。他想起了英霞，于是他猛地跳了起来，猛踢那些黑影，直到它们没有了动静。然而，爱英的躯体消失在了黑暗中，什么都没有剩下……
钟闻潇在这蓝色的月光下走下了山，手里拿着英霞的一只鞋子。他走走停停，晃来晃去，身体还在流血。他的一只眼睛被黑影所吞噬，他的视野少了一半，他从没觉得世界这么黑过，他觉得他快死了，他就猛敲着镇上已经关上门的酒店想买酒，他想临死前飞上天堂。他想念许英，他想念爱英，他想念从前在铜门生活过的日子；他想念母亲，他想念父亲，他想念曾经当孩子王的日子；他想念那偏僻的山顶，他想念躲避的那几年，他想念两个弟弟。而现在他快死了，他只想喝几壶好酒，然后和他想念的那些人相聚。他不想要孟婆汤，他只想要酒，他要记住他爱的人，那怕过着千万世的痛苦，他也不能忘掉她们。他宁愿去地狱都不要喝孟婆汤，他不想忘记他爱的人……他倒在了酒店门口，嘴里喊着……许英……爱英……
翌日一个黄昏，钟闻潇躺在床上。他瞧见许多纱布包裹着他虚无的身体，右手输着蓝色的液体，他模糊的意识停留在天花板很久很久……他想起来两个女人的模样，他想起她们分别叫爱英和许英。直到太阳替换成月亮，他才想起她们已死去。他盯着天花板整整一个晚上，身体也颤抖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他睁开双眼，看见林芳，王月和钟平在他眼前。
第三天，他拆开了那些纱布，被扶回了家。
第四天，他买了几瓶酒开始了酒鬼的生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