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忌妒心强的女人最难搞。”这也是他父亲经常说的一句话。
时值隆冬，周围一片寒冷和阴暗，莱姆洛克已经下过十几场大雪，窗外这场雪看起来短时间内不会停。杰克无处可去，他不喜欢办公室，在那里只会让他想到自己失败的创业经历。他在房间里踱着步，看着客厅窗外的景色。雪下得很大，山上的宝塔旁边有几头鹿沿着山脊边走边寻找食物。
艾丽西亚让他出去买东西。他很高兴能离开这所房子，他带上里奇，开车前往索尔兹伯里的夏格里商场。
他推着半车商品排队等候付款。轮到他的时候，他不自觉地到口袋里掏钱，他总是会在兜里装一卷钞票。但他发现没有现金了，于是从钱包里拿出信用卡，交给收银员。
她在机器上刷了一下。
“抱歉，戴维斯先生，”她说，“你还有别的卡吗？”
信用卡被冻结并不让杰克感到意外，甚至收银员知道他的名字也让他觉得理所当然。
他站在那里，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回头看看排在身后等待结账的人，没有他认识的人，但是他们都用一种洞悉一切的眼神看着他。他看了一眼旁边的杂志架，《莱克维尔日报》上的标题文章就是新天地公司被迫出售，配有他的大幅照片。
他抑制住把购物车丢在一边转身而去的念头，向收银员借用电话。
他拨通了家里的电话，艾丽西亚接起电话。
“我在夏格里商场，没带现金，我的信用卡被冻结了。你得过来帮我付款。”
“不行，我正忙着。而且我自己也没钱。商场里有个取款机，你自己去取吧。”
“真是个好主意，我自己怎么没想到。但是不知道我的账户里还有没有钱。”
收银员假装没有听到杰克说的话，杰克看着她笑了笑。
“你的账户里没钱了？”艾丽西亚说，“你在搞什么名堂？”
杰克没有回答，他还能说什么。
“我忙完就过去。”艾丽西亚说完挂掉了电话。
他站在结账的队伍旁边等艾丽西亚，就像个呆头呆脑的乡巴佬供人参观。艾丽西亚终于到了，他一言不发地把购物车交给她，对收银员说抱歉，然后走出商场。
他带着里奇回到农场，把车停在仓库后面，让狗在雪地里自由奔跑。白色的英国赛特犬和积雪融为一体，它跟随着自己的鼻子在一条小路上转来转去，然后跑到胡沙托尼克河的岸边。雪下得很大，河岸边悬铃木树丛一片寂静，好像雪花吸收了空气里所有的声音，把它埋在雪堆里。
里奇任由自己的鼻子带着它到处乱走，杰克漫无目的地跟着里奇。以往他会有一个固定的目的地，但是现在没有。
***
多米尼恩建筑公司的收购在12月完成，杰克收到公司股份折算的一小笔现金，他把钱存入银行。她计划在艾丽西亚生日的时候带她到白心餐厅庆祝，那是他们最喜欢的索尔兹伯里餐厅。起初她不愿意去，说那里太贵了，在他的坚持下，在他们的波兰佣人海琳娜把她推出门之后，她总算同意了。
她喝了很多酒。他们已经吃完了晚餐，但事情才刚刚开始。他一直在讲杰弗里·罗克斯的胆怯和贪婪让新天地公司在有机会打翻身仗之前就被出售了；他们还要准备过苦日子；未来一段时间不会有收入；他对此感到多么的抱歉。
艾丽西亚一直没有说话。他希望她一直在听，就像以前一样，他讲述一些坏消息的时候，她会告诉他应该怎么做，他会告诉自己有多么的爱她，她也一样爱着他。
她喝了太多酒，他自己也喝了不少，已经有点语无伦次，直到他抬头看到她脸上的表情。这时她说，他已经不能理解她了，他怎么能拿一家人的生活作赌注。她说他犯了很多错误，让一家人衣食无着，他怎么能把事情搞成这样。她说她曾经想办法帮助他，与新天地董事会成员沟通，但是已经太晚了。或许他以前的成功都是运气，但现在不是了。并不是说他的运气没有了，而是说他已经不像以前那样有能力了。他没有挣到钱，他出差太久，尤其是和卡琳一起出差。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他不是一个好父亲，他是个废物。
她已经无法控制自己了，必须要把这些话说出来才能让自己满意。他知道她很生气，而且一直在忍耐，但是有些话还是让他很吃惊。她必须要知道，有些话如果说出来就没有回头路可以走了。他当然还会爱她，但是已经不能回头了。
他站起来，走出餐厅，从客栈前门走到长长的门廊上，抬头仰望冬夜的星空。12月份的北斗星北方的天空。他想到小时候，每逢冬夜，他都会在天空上寻找北斗星。他回头看了一眼餐厅，然后踏上洒满月光的雪地。他知道自己这一步意味着永远的告别，他走下台阶，踩着脚下的积雪走上从客栈延伸到镇子的小路，打算一路跋涉回家。
他在寒冷的月光下沿乡村小路行走，一旦有汽车灯光出现，他就躲到路边的树后，就像很多年前走向他的第一个恋人的家里那样。她或许会沿路赶来，但是不会找到他。他的目的地是自己的家，不是她的家。那段生活已经结束了，他已经不能回头。晚上他要和衣睡在仓库里，第二天一早就要带上自己的东西离开，趁他还有机会寻找自己的生活。
***
第二天一早，他醒来后到房子里去收拾东西，准备到市里住几天。房子里空荡荡的，艾丽西亚留下一张字条，说她带孩子去华盛顿她父母家了。
他在客厅里坐下，看着窗外掩盖了一切景色的积雪。壁炉里的火已经熄灭，散发出残留木炭的气味，让他想起假期时一家人在这里度过的幸福时光。这种味道已经渗入他的衣服，让他沉浸在一缕永远无法摒弃的悲伤中。
一个月之后，她打来电话。他已经准备好接受一阵劈头盖脸的说教，但是当她把结肠癌的事情说出来之后，他无言以对。当然，之后她搬回来住了，他一直陪在她身边，直到冬天结束。他后悔那天晚上的不辞而别，他把一切都搞糟了，尤其让她失望了。他非常非常爱她，上天可以作证。如果她能一心一意地跟他过日子，或许对她更好。他告诉她，他不是真的要离开，他绝对没有记恨她说他是废物这件事。但是他知道，她已经不再相信他了。
事实是，他的确把她说的话都当真了。他的运气的确不好，但或许不仅仅是坏运气，或许他以前更优秀，也有好运气作伴，但现在他退化成一个最基本的自我，一个不那么优秀的人。或许就是她口中的废物。
里奇在冬天结束的时候也死了。它是杰克养过的最好的一只猎犬。
***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杰克在儿子每天放学后都和他们在一起。给他们做晚饭，帮助他们写作业。五个人想尽一切办法说服自己他们的生活只会越来越好。
每天晚上，他把孩子们抱到床上，帮助他们做祈祷，然后回答他们的问题。为什么妈妈生他的气；为什么他们的生活有这么大的变化；他们现在没有钱，以后怎么才能挣到钱——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们把胳膊搭在一起，围成一圈哭泣。他告诉他们，他感觉就像掉进地上的一个裂缝，他试图爬出来，马上就要爬出来的时候，有一只脚踩在他的手指上，于是他滑下去。然后他再往上爬，但从来没有爬出来过。
他知道，裂缝的最下面就是中国。他本来已经让自己适应了中国的一切，食物、垃圾、人性、气味，但他永远无法接受背叛。他有足够的理由到中国去，既是生意上的明智之举，也是个人的一场探险，但背叛是他从未期望会遇到的事情。人生苦短，经不起背叛的摧残。现在他知道自己在对方眼中究竟是什么——一个愚蠢的老外，被男人当作提款机，被女人当作一个浑身长毛、散发恶臭气味的猩猩。他再也不想回到中国。
忘了她吧，忘了中国吧，它们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需要一技之长，这件事非常重要，不能再等了。他的孩子都在盼望，他们希望他能做好某件事，能成功。他的时间不多了。
他的下半辈子要为孩子们活下去，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他们。他要证明给他们看。
他不会再找其他女人了。他曾经以为自己了解女人，真是个笑话。而且他也没有时间了。
还有，他永远、永远不会再去中国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