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奥格兰德河畔,弹射能源公司的一个作为临时办公室的拖车里,杰克刚刚给卡琳打过电话。他说声再见,挂掉电话。她将给武汉涡轮机厂打电话,确保他们把中文版本的安装手册寄到纽约。她会翻译成英文,皮特应该在两个星期内可以收到。不是一个完美的方案,但可以接受,就像与武汉涡轮机厂所有相关的事情一样——不完美,但可以接受。
如果从工作角度来看,卡琳堪称完美。比如安装手册这件事,其中有很多专业用语,杰克聘请的其他中国学生只会耸耸肩——太难了,没办法。但是卡琳可以做。
她不但是个称职的翻译,还是个更出色的代理。杰克在武汉时看到陪在武汉政府官员身边的其他翻译,他们只是一个机器,在讨论商业问题时毫无头绪。当遇到困难的问题时——比如皮特在武汉试图告诉市长他想要交通信号灯——他们就退却了,往往摆出一副困惑,甚至害怕的表情,无言以对。于是他们的主人继续长篇大论的独白,问题被忽略了。
卡琳不是这样。她有一种灵气,她会分析人,把她的想法告诉杰克,而且往往是正确的。杰克如果请她向美国发送一份传真,她会在第二天交给他传真的原件和收据,上面的时间标记是凌晨两点——她等到美国确认传真已经收到。晚餐后,她会阅读杰克收到的所有文件,让自己尽量多地了解他的生意,直到很晚。他喜欢看到他们的谈话引起她兴趣的样子,当她激动的时候,呼吸会变得急促,她的脸上泛红,胸脯随着她的说话而起伏。
他想要相信卡琳是称职的,想要相信他对她的印象是正面的。但是一厢情愿地相信别人或许并不稳妥,信任必须基于现实,而不是希望。相信某人并不能让某人变好,他们必须要自己努力。大部分人都不称职,也不去努力改变,他也无法改变他们。
他很难判断一个人是不是好人,根据他的所见所闻,在中国做出这个判断更加困难。他想要相信中国人都是好人,尤其是卡琳,他根本不想知道任何有关她的负面消息。
而且她很好看。他想过这件事,看看她,谁不会这么想呢?卡琳很阳光,但有些沉重,很沉重。他只认识有限的几个中国女人,从未对她们有什么非分之想。她们或许都和卡琳一样,他听说很多中国女人吃大蒜。
卡琳的工作和相貌都无可挑剔,但还有一些令他烦恼的事,比如代理费。
***
他们回到纽约的办公室之后,两个人刚刚坐下他就直接向卡琳提出了这个问题。回避没有意义。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她的下巴有些颤抖,下嘴唇的肌肉显得松弛。他发现自己看着她的头顶,而她低头看着地面。
“我很抱歉,杰克。”她说,依然看着地面,好像在给他鞠躬。
“卡琳,看着我,天啊。程宇告诉我,所有中国人都玩这套把戏,我们已经很了解对方了,所以忘了这件事吧。”
“不是所有的中国人。”
“抱歉,你明白我的意思。”
“我刚才不明白。”
“这件事算了吧。”他打算改变话题,因为她开始哭了。
“嗨,好了,”他说,让自己坐直,“上帝啊,别哭了。”他站起来关上门,只留下一个门缝。他没想到卡琳会哭。
她停止了哭泣,从手袋里拿出一张面巾纸,擦拭她的眼角。“我不想让你觉得我和其他人一样,我要表现出最好的一面,尤其是在你面前。”
“别对自己太苛刻,我们都犯过错误。”
“我还做错了什么?”
“卡琳,好了,什么也没做错。真的。你的工作绝对出色,这是真心话,我和所有人都这么说。”
“我不想让你只觉得我的工作出色,但不是一个好人。”
“我知道你是一个好人,”他说。她坐在那里没有说话,他又强调了一句:“真的。”
“我要在你面前做一个好人,这是我现在想做的,对你好,对你有用。”
“你就是这样的人,卡琳。”
两个人都安静下来。卡琳试图恢复平静。杰克在想“好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什么她要为他做一个好人,那么她的丈夫呢?
她面对着窗户补好妆,然后转过头来看着他。“那么你想要擅长做什么事呢?”
“我想要擅长做什么事?”他看着她,放弃代理费的话题让他松了一口气,但是他对这个问题感到困惑。他不知道该不该回答。这表示他要对她严肃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这么做。他或许可以给出一个略带讽刺的回答,但是效果恐怕不会太好,她不觉得他有幽默感。
“为什么问这个问题。”他说。
“我只是好奇。”
“只是好奇。”
“我对你并不了解,杰克。你可以不回答我的问题。”
“我曾经想要让自己变得面面俱到。”
“面面俱到?”
“你知道,就是什么都会。”
“仅此而已吗?”
“嗯,直到后来我明白生活不会给我无限的时间。”
“这是什么意思?”
“如果没有足够的天赋和智慧,很难让自己擅长很多事情。你连尝试做很多事情的时间都没有,懂我的意思吗?”
“我从来没有想到过这样的事。”
“总之,面面俱到其实毫无意义。或许更好的做法是把某一件事情做好,所以希望下一次我能找到正确的事情去做。”
“那么你现在想做什么?别告诉我你要去演喜剧。”她笑出声来。
“不大可能,”他笑着说,“或许是不占用我那么多时间的事。”
“现在中国是你的了。”她说,她又打开镜子检查她的脸。
“你这样想吗?我不知道中国对我意味着什么。寻找自己擅长的事情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中国就是你的宿命,杰克。”卡琳说,她的呼吸急促,还没有从刚才的哭泣中恢复过来。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自己对那里是什么感觉。”
“你要充分利用中国人对你的感觉。”
“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之所以接受你,是因为对你有所期盼。”看到杰克露出困惑的表情,她继续说,“中国人需要钱,但并不是所有人的钱他们都会接受,钱的来源很重要。来自老外的钱让他们觉得有身份和地位,尤其是你这样的老外。”
“为什么是我?”
“你已经不年轻了。”
“你觉得我老了?”
她不想讨论这个问题。杰克没继续说下去,他从未觉得自己老了——看在上帝的份上,他只有30岁。
“你看起来很有钱。而且他们知道你在哈佛大学读过书。”
“但是中国人喜欢大品牌,我的公司没有名气,不像摩根士丹利或者高盛。”
她摇摇头:“武汉涡轮机厂不会与这些美国大公司打交道,无论总经理王怎么跟你说。即使美国大公司对这个生意感兴趣,那些人说的话也不上道。”
“不上道?”
“他们说话太快,都是商业用语,而且咄咄逼人。中国人喜欢你说话的方式——语速缓慢、完整的句子、说话时看着他们。”
“有人对我这么说过,很久以前。”
“而且你的嗓音低沉,”她说,“你的身材高大,就像电影里的大英雄。”她的脸变红了,目光移开,呼吸又变得急促了。
杰克看着她的胸脯起伏,对她说这些话表示感谢,然后问:“嗓音和身材为什么重要?”
“他们想要崇拜你。”
“但是我以为他们不喜欢外国鬼子对他们指手画脚。”
“不会的,他们只是中国人。”她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