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周瑜第一次见到司马弦哭。
在闻讯匆忙赶来的路上,周瑜的脑中曾如片云般掠过许多臆想的情景。他想过司马弦会是怎样的表情,是凝重或踌躇,是烦恼或哀伤,却从未想过她会像眼前这般狼狈。当周瑜推开门扉的刹那,映入眼帘的是遗失一身骄傲风致的丑陋哭相。悲恸将原本美丽的五官拉扯出扭曲模样,精致妆容被眼泪冲得凌乱脏污,她红肿着双眼哭得撕心裂肺。
昔日飒爽的身姿于周瑜眼前一闪而过。那是在落日余晖勾勒之下,英挺自由的野马撩动着飞扬的发,她的笑容即使逆着夕阳也骄傲爽朗。与过去那不施粉黛也熠熠生光的模样相比,如今的司马弦却是这般丑态尽出,她佝偻着肩膀哭泣的畏缩身躯宛如嶙峋的鲮鲤。
是何等的卑微,何等的难看。
但周瑜依然怜惜。他原本是不惧人哭的,当初顾瑶抓着他的手,咬紧嘴唇啜泣的模样楚楚可怜,自眼角流淌而下的两行清泪有如梨花吻过新雨。可他却粗暴地甩开了她的手,失却身作世家哥哥所应有的风度,那如诗如画的美人于他而言却丑恶得很。可当他看见司马弦因痛苦而哭泣至扭曲的面庞、望见她额角绽起若隐若现的丑陋青筋,周瑜的心却如刀斧劈砍一般沉闷地钝痛起来。进门时本该先向一旁的来客行礼,可如今的他却什么也顾不得了,只心疼地赶忙上前替心爱之人拭去满脸的泪。
她的眼泪一点一滴,全都淌在他的心上。
“阿弦不哭,我已都知晓了。”他搂紧她的背脊,手掌温柔地轻轻拍抚着安慰,任那温热的液体浸湿肩膀:“都哭成花猫了。且去洗个脸罢,一切有我。”
司马弦哭着,迟疑地点了点头。她退出他的怀抱,看见周瑜眯起好看的双眼对自己笑,心中激烈的动荡便开始奇妙地平复。她踉跄着起身,几乎是拖着千钧的脚步踏出了房门。
“外人面前怎可如此失态,这丫头是越来越放肆了。”司马朗不动声色地啜饮了一口茶。杯中茶水已是温凉,他便随手取过一旁的瓷盏,举壶又为周瑜添了一杯暖热的新茶:“天冷生寒,公瑾快喝些热的暖暖。”
面对这宛如老友再会一般的问候,周瑜只谦恭地朝司马朗施了一礼,尔后坦然坐下,双手接过他递来的茶。
“瑜虽是远在庐江,却也曾听闻伯达兄的高姓大名,甚是仰慕。”他看着司马朗,含着笑意的目光真实而诚挚,“只因伯达兄来得匆忙,小弟暂且来不及设宴款待,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司马朗也笑,儒雅的眉眼之间散漫出淡淡温柔。
“何须客气。我不过是来接舍妹回去,亦不便多作叨扰。”
“婚约已定,婚事将成。瑜自小学文识礼,也曾听闻女子出嫁前因舍不得娘家人而回乡探望的。只是这婚期说远也不远,又适逢家父久别还乡,阿弦怕是抽不出空闲才是。不如等两家正式结了亲,瑜便带着阿弦回去,也算是正式拜访了司马家的诸位长辈和兄弟。”
周瑜神色自若地说着,末了还双手执盏,以茶代酒敬过司马朗。面对这个人情老练的少年,司马朗双目之中的温和不减,内心却如审视般地将他细细打量了一番。都说洛阳令周异之子周瑜少年英雄,仪态谈吐皆可称作人中龙凤,今日一见倒当真是不同凡响。他生得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姿挺拔好似松柏昂然。而其举止从容优雅,言辞态度诚恳热切,许是天生有翩翩风度的少年郎。一时恍惚之间,司马朗竟回忆起自己与他同岁时的模样,却暗自笑话自己这么多年不过是虚长年岁,连后生可畏的道理都快忘了。
“公瑾这是跟我揣着明白装糊涂啊。”他望着周瑜,温和神情如同柔软绸缎,其下暗暗藏匿着锐利的针芒:“就此事而言,你我倒是对彼此知根知底。我来宝地所为何事,公瑾想必也都从我叔父那里听说了吧?既然大家都是明白人,不如开门见山地说话——弦儿我是定要带走的,这婚事单凭叔父可做不了主。公瑾也是知书达礼之人,若是父母不命而媒妁不言,你以为这样草率仓促的婚约可合礼法否?”
“伯达兄误会了。瑜同阿弦两心相悦,周家长辈无一反对,婚约也是瑜之父母所赐,何来父母不命而不合礼法之说?再者,恩师曾于夏秋之交便就此事亲笔修书至司马家,只因司马公未有回音,方才认作是默许而替阿弦应了这门亲事。”停顿片刻,周瑜仿佛想到些什么似的,抬手抚摸着下巴仔细思索:“若细想来,老师于此二年代行抚养之责,于阿弦亦有传道授业之恩。莫说是替她应下求亲,就是主动替她安排亲事也可称为合情合理。”
“……公瑾啊。我觉得,你才是误会了。”司马朗微微叹气轻笑道。他一改先前亲和儒雅的姿态,语气停顿之间竟凭空生出几分威严的疏离来。而在说出这话之后,他又仿佛觉得不好意思似的轻咳一声,俊朗的眉目之间悬着担忧谨慎的笑意,如同试探般一字一句缓缓询问:“舍妹她……都未曾同你说起她的身世么?”
周瑜稍稍愣怔了片刻。他确实未曾从司马弦口中听闻什么身世,她只说过自己是司马家长女,难道这其中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不知为何,周瑜虽不明其中所以,却只觉司马朗的声色都挟带着游丝般的嘲弄意味。他脸上那近乎抱歉的笑意更像是对自己的怜悯,仿佛只有他们才是同气连枝的亲人,而自己始终只是局外过客而已。
然而,周瑜也着实不明白自己误会了什么、所谓身世又是什么谜题。宛如恶兆一般,司马弦哭泣的脸孔倏忽浮于眼前,顷刻间便化作密集的鼓点敲击拍打着心脏。强烈的直觉与饱满的暗示都在告诉他,“身世”才是他一直未曾知晓却始终关键的所在。因此他虽是很不情愿,却仍然面不改色,只轻轻咬着牙齿问道:“……什么身世?”
司马朗闻言,倒是有些意外地微微睁大了双眼。
这是不可置信的眼神,那眼中的疏离与悲悯较之于前时更甚。
没有人说话,仿佛还能听见院内雪花覆在地上的声音。
周瑜感到自己被孤立了起来。被司马朗用这样陌生的目光打量,他感到浑身不自在,却强迫自己不动如山。周瑜想起适才刚来这里恳请老师替他说些话时,对方那无能为力的神情与话语。
“不是我不愿意。只是我这位侄子如他父亲一般倔得很,又真真是难说话的主。你想与他就此事谈判,为师却只怕你吃了哑巴亏。”老师摇着头,只重重地叹着气拍了拍周瑜的肩膀。
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
周瑜确实是领教了。
只不过坐在席上喝着热茶谈些家事,他都觉得面前的年轻男子有着经年磨练出来的强大气场。司马朗的言语有振聋发聩的力量,看似家常闲话的词句却更像是兵法来往。身长九尺有余的司马朗,即使坐下也有如玉山巍峨,那双温厚的眼角在弯着笑意时却格外威严,似是以柔绵之势将人攻上绝路,进退维谷。
“这种事我说便是多嘴,你还是亲自问她去罢。”司马朗静默了良久,仿佛明白了什么一般收敛起先前的神情,脸上露出既礼貌又轻松的微笑,顺手替周瑜和自己又斟上一杯茶:“舍妹是有意同我回去的,你若不信也可亲自问她。”
周瑜内心的防线在一点点坍塌。他觉得自己在这场争辩之中根本不会输,也并没有输。只是他也忽然明白,有些事却并非一场辩论能敲定结局,他自以为了解的都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既如此,瑜便告辞了。”周瑜内心五味杂陈,却愉快地回以笑容,又不卑不亢地起身施了一礼,抬起步伐向门外走去。
司马朗望着他的背影,握着茶杯的手指悬于半空。鼓噪冷风将周瑜赤红的斗篷猎猎扬起,一如他纯粹的心境与热情。雪光勾画出他英挺的身影。纵使内心如黑云压城般风起云涌,可微侧的脸孔上却仍描勒着波澜不惊的冷静神情。年纪轻轻便有此定力,少年英杰的评价也果真是所言非虚,司马朗内心暗忖着。
可是。
“公瑾,你还是太年轻了。”
他注目送别周瑜的离去,笑着轻轻放下了递至唇边的瓷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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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本该是团圆的除夕,而今却谁也没有过好。
司马弦抱着膝盖坐在冻冷的河边。是夜无星亦无月,雪光却将寒夜擦拭明亮,寂渺的天穹笼覆一层轻薄银衫。风摇云散,凝冻的河面便宛如明镜,映出河畔千里冰封的霜雪,和那长空之下清冷孤寂的远山。
积雪将镶了羊毛的斗篷封边吞噬殆尽,司马弦凝视着冻结的小河,一袭洁白的衣装亦同冰雪相融。这条以往只浅斟低唱着流淌的狭窄河川,此刻却如藏镜一般收容了万象森罗。此刻的她想起孙策。逃离了一切的安慰与同情,独自一人坐于大江之畔轻抚江风的孙策,那时的他竟是如此坚强豁达。临别之际,他的面庞较先前成熟老练了许多,望向周瑜和司马弦的眼里有深切的担忧。
伯符,从前笑你都是假的,其实你活得比谁都透彻。司马弦这样想着,便悲哀地轻笑了起来。她将脸埋进环抱膝盖的双臂之中,紧闭的眼角却已淌不出一滴眼泪来了。静谧与朦胧之间,她恍惚感到脚尖被温暖的织物覆盖,遭雪水浸湿的脚趾竟也不再传来锥心的冷与疼。
司马弦犹豫着抬起头,看见周瑜就坐在她的身边。她的脚上盖着他适才刚脱下来的斗篷,还带着暖热的体温。
周瑜望着她,明朗的目光在雪夜燎燃成炬。他沉默地拉过司马弦冻僵的双手,看着她如玉笋般通透的指尖微微泛着红色。司马弦眨了眨干涸的双眼,低着头想将双手自他掌心抽出,却在后撤的瞬间被他一把拉过,随即整个人都紧紧贴在了他的怀里。
“为何一直都不告诉我?”周瑜沉着声音,在司马弦的耳边轻轻发问。他的声线柔沉安稳,温热的吐息散在耳后,如春风化雨般浸润,使她被揉乱的思绪安谧了些许。
一定是大哥的暗示吧,司马弦想道。两年的时光似是孕育了必然的默契,只需交换眼神便能探得对方心中所想,因此她不必开口问询,自然也知晓周瑜所问何事。
“公瑾若曾问过,我定然据实相告。可你不问,我又何必自揭伤疤。”
“听你大哥那样说,我倒也能猜个大概。”周瑜叹气,抬手轻抚她后脑乌密的头发。最初听闻司马朗谈及身世却又不欲多言时,他虽是不明就里,可还能从那迟疑的神情中读出些不详的东西来。他不怪怨司马弦,更不觉得他们之间会因此有所隔阂或疏离。就算她真对自己有所隐瞒又何妨?周瑜早已认定司马弦便是自己一生的伴侣。他们从相识、相知到相爱,又何曾做出令对方失望的事情。
“公瑾知道我为何讨厌下雪吗?”司马弦向虚无的半空张开手掌。雪已停了,没有任何东西落至她的掌心,就连风也于此刻悄然寂灭。“我的身子素来受不得寒凉,便是在雪天留下的遗症。只因我曾是婴孩之时便被遗弃在冰天雪地之间,冻伤了内里,才在每个刺骨的冬日都倍受折磨,生不如死。”
往昔之事如同鲜活的游鱼,循着司马弦声音的轨迹正逐渐浮出水面。有些事,周瑜或许早该想到的。关于她身为习武之人却一分寒凉也受不得,只在四月的河水里浸了片刻便高烧不退连延三日;关于她的双臂能轻易拉开弓箭,可抚琴的十指却总是欠缺气力;甚至关于她的体温终年偏凉,一到冬日便更是如结霜般冰寒,以至于她平日总是瑟缩在暖榻上……许多从前被忽略的细节,此刻却密密麻麻地覆上周瑜的眼眶。他早该想到藏匿于其后的秘密,却也总在忽略这诸多的反常。
司马弦伏在他怀中,安然诉说着从前的旧事。
彼时司马防只二十余岁的年纪,正因公事乘着马车自温县赶赴洛阳。北方的冬天自然是冷的,雪片藉由罡风之力狂乱肆虐于天地间,挟势凌厉,深厚的积雪几乎淹没马蹄。道路也为之阻塞,原本轻便的车驾在漫天风雪之中几乎寸步难移。
正是这般缓慢地行进了半日,马车的步伐却忽然加快了些许。司马防原以为是天气转好,便伸手揭开车帘,却听耳边仍有呼啸的风声擦着帘布而过,鹅毛大雪亦是趁机灌进他的怀里。司马防冷不丁被风雪呛了鼻息,不由得剧烈咳嗽了起来。
“公子,不是小的多嘴,您没事揭这帘子做甚?风大雪大,若是公子不慎着凉,那我这做下人的可担待不起。”驱车的随从听见后面的动静,又朝马身抽了一鞭。
“我看马车行得迅速,以为路况好走不少,才想着掀开帘子透透气,不想却还是这般……”
“公子有所不知。小人急忙驱车赶路并非由于天气好转,而是这附近恰好是乱葬岗,前些日子疫病死了不少人,晦气得很。”
司马防心下一惊,不由得又掀起了车帘,循着一点敞开的天光向道路两旁望去。隐约游离于空气中的腥臭气味钻进鼻腔,他睁大双眼,此生见过最为残酷荒芜的景象亦不过如此。
纷乱的雪丘,裸露于其上的嶙峋白骨,冻干成黑色齑粉的残余旧血,以及悬于残破骨骼之上仍摇摇欲坠的腐肉。数以百计的尸首被草率而凌乱地掩埋于此,积雪为其覆上惨淡颜色,似亡灵徘徊般在天地之间散着阴晦的浓灰。
此处无疑是死的地狱。生人若是踏足,能体味到的不过是无尽绝望与悲凉。一片死寂,耳边只余呼啸而来的狂烈北风,挟带着撕扯鼓膜的凶残涌入耳廓,任谁都只能放下车帘退避三舍。
可司马防没有。他反而迎着肆虐的风雪探出身子,仿佛找寻什么似的左右顾盼。
“哎呀公子,您这是做什么!快回去坐着,当心受寒!”
“嘘——”司马防一手撑着门廓,一手抵着唇角做出噤声的动作。他仿佛在搜索什么似的,目光随着移动的视野四下张望:“有婴孩在哭,快停车!”
随从闻言心头一凛。这可怖的荒芜本就是乱葬之所,又逢上这天寒地冻的季节,哪还有什么活人?他更是无从听见婴孩的啼哭。却只恐是公子受了惊吓产生幻觉,亦或是青天白日便撞见了鬼。越想越是惊惶,他倒无端害怕起来,也未听主命,只将马车驱得更快了。
可司马防却清清楚楚地听见了。在这茫然的天地之间,有纤弱迷离的婴儿啼哭与风声一同灌进耳朵。而马车越是往前,哭声就越是模糊,几乎就要自他知觉之中抽离开去。眼见着就要离开这片无间地狱,一贯文弱沉静的司马防却突然扑上前去,一把夺过随从手中的辔绳将马拉停。疾驰的马儿受到惊吓,慌乱地嘶吼着高高抬起两只前蹄,险些将后头的车驾与人都甩出去。驾车的随从尚且惊魂未定,却见司马防已如无事发生一般向哭声的方向寻去。漫天风雪遮盖了他的背影,原本挺拔的身形在视野中竟被挤压得孱弱而瘦削。
司马防仅仅凭依着那宛若游丝的啼哭找寻着。那微弱却始终不曾湮灭的哭声揪着他的心,那其中有着新芽不愿被扼死于厚土之中的殷切渴望。这是对生命的期许,亦是对人间的留恋。那个哭泣的孩子或许不明白何为寒冷、何为伤痛,却绞尽自己的力气向天地求生。
终于,司马防顶着肆虐的风雪,自一块石碑后抱起一个仍在襁褓之中的女婴。她的小脸已被冻得青紫,双眼难以睁开,就连哭喊的声音也渐渐熄灭。所幸那块石碑替她挡住了大部分的风雪,裹紧身躯的布料姑且也还不算单薄。司马防赶忙将其抱上马车,不顾随从劝阻,暂且搁下在洛阳待办的公事,连夜赶回了温县的家里。
婴儿获救后便高烧了几日。虽然只是受凉的症状,但大夫也说孩子太小,兴许往后会留下病根。司马防谢过大夫,在给婴儿换上新襁褓时,自原本的旧布之中摸出一条写有她生辰八字的绢带,却未提及姓名,显然孩子是被故意遗弃。司马防于心不忍,便与夫人一同将其收养于府中,日夜照拂,视如己出。而待她长大一些,司马防便亲自教她读书识字,与自己的亲生儿子一般对待。他又担心她体质虚弱,托人请了京中的高手来教她弓术,对这位养女的照顾可谓是无微不至。
“这十多年来,我无一日敢忘却爹的恩情。”司马弦的下巴抵着周瑜的肩头。提及旧事,她的声音有些微的沙哑。一晃十余年过去,司马弦已由那个孱弱干瘦的婴孩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她曾在无数个星夜合起双掌,感谢着父亲对于自己的救命之恩和养育之情,感恩府内上下对她的悉心照拂,使她的魂魄得以从地狱边缘游回人间,似寻常人家的子女一般序天伦之乐事。
“……因此你思来想去,还是决定回家?”
周瑜问出这句话后,感到怀中的身躯明显地颤抖了起来。他毫无责备之意,只是将她揽得更紧。这个平日里宛如野马般桀骜飒爽、更如孤狼一样决绝清冷的姑娘,此刻却像是一只双翼受伤的雏鸟,只瑟缩在他怀中舔着汩汩流血的创口。生于阔绰世家的周瑜自然不曾有过类似的经历,可他却何其感同身受,只恨不曾早日知悉这些过往,更恨自己未能说出只言片语来宽慰司马弦。她的难处他都明白,却始终不欲司马弦离自己而去。他们更是清楚地知晓,此生只此一别,或许就再无相见的机遇。
“公瑾,你相信魂灵的存在吗?”司马弦轻轻退出周瑜温暖的怀抱,手指绕过他的鬓发,看着雪光将他英朗的轮廓映照得通透明亮。
“我不信这些。”周瑜笑道,“但我却时常觉得,你我或许本是同一灵魂。”
司马弦望着周瑜的脸庞,他的笑容与言辞触及她心底至为柔软的地方。她亦不信所谓魂灵,却也始终觉得他们之间仿若丝线连结,捆绑得紧致深刻。默契如此,早已难舍难分。而若是同一灵魂,定将永远相爱。
“对不起,瑜哥哥,这一回我是定然要走了。”司马弦也笑,那双枯井般干涸荒芜的眼中复又盈上温热的液体,恰如冰雪消融,只觉面前人的轮廓也逐渐模糊起来:“我会终其一生来喜欢你。但你不必等我,也无需等,只是往后你成亲时……”
“别说这些。”周瑜打断她的话,神情也在瞬间严肃了起来。这是他第一次在对话中打断司马弦的词句。从前无论她说什么,他都会目光熠熠地认真听着,即使那只是无关痛痒的玩笑。然而此刻的周瑜却蹙起了眉,替司马弦拭去自眼角滚落的泪水。她今日哭得有些多了,本是清澈灵动的眸中已然遍布血丝。周瑜不愿她哭,更不愿听她亲口说出这样残酷的话。
因为她在他心里,自始至终都是那般果断潇洒的巾帼模样。
“你若再说这些,我可不打算原谅你了。”
周瑜叹着气,却还是怜惜地捧着司马弦的脸,附身在她唇角落下一吻。她的嘴唇冰凉,气息浮动间,像是吻在细雪覆盖的软玉之上。
“什么时候走?”
“大哥的意思,是明日便启程了。”
“大年初一,倒真是个好日子。”周瑜苦笑道,却也带着一半打趣的滋味,“明日,且让我再为你抚上一曲吧。”
夜色渐深,空气也较先前更冷,许是已到了后半夜。司马弦抬起头,看着天边愈发深沉的颜色,双足踩着积雪遍布的道路慢慢前行。从前结伴行走了千万次的熟悉坦途,从三人的欢声笑语到两人的相伴相随,如今却空旷寂寥得只余一人。除夕夜的欢熙热闹尽皆褪去,各家的筵席也都悉数散尽,沉冷的街道在今夜显得格外冗长无趣。天地都搅动于茫茫黑暗间,唯有一家仍然敞着门扉,温暖的橘色烛火将阶前积雪照亮,似乎始终在等待着谁。
司马弦扶着院墙,被雪水泡得生冷的双脚沉重如铅。她走到敞开的大门前,远远地便瞧见了坐在庭前的青年。他双肩落雪,指间握着一束新摘的红梅,颀长身形笼罩在朦胧温暖的烛光里。
“你回来了。”
司马朗笑着,仿佛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他向司马弦伸出握着花枝的手,一枚崭新的雪花悠然零落进红梅的花蕊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