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暗流
“就算我相信你,其他人呢?”
此后的几天,什么都没有发生。船照常行进着,海面连日平稳,绝对是航海的最佳天气。
就在众人心旷神怡地四处走动时,船体忽然猛地一颠,让人猝不及防摔了一跤。
“啊!”廖语蝶原本在检查航道,这一下差点儿翻出甲板,好在及时被齐铄扯住。
“你当心一点!”齐铄心有余悸地让她站到内侧,脸色有些发白,“我还以为你真会掉下去。”
“谢谢……”“姐姐,怎么了?!”她没来得及多说,姬蛮音就满脸慌张地跑了上来,衣服上还沾着些许污渍,看来本是在调配药物,被这一颠簸给打翻了。
她耸了耸肩,表示自己也不清楚:“可能是有暗流吧。”
“小姐!船、船被水流推开,好像撞到什么了!”简直是还嫌场面不够混乱,举着测位杆的船员一边在水里戳来戳去,一边回头嚷道。
“啊?!”她不耐烦地转过身去,一把夺过测位杆,“让开。嗯,好像搁住了。齐大哥,我下去看看。”
“好。”齐铄依言去找绳子,看到景黎昕担忧地站在一边,故意别开头哼了一声。
对此,他自然不满,却只是皱了皱眉头。在他心里,什么都比不上廖语蝶的安危。
“小蝶,要不要我陪你下去?”“不用了啦!”对于他的关心,她置之一笑,“我只是看一下情况、大致修补而已。真正的工作得上岸后交给齐大哥。”
“可……”“对了,不如这样吧。”知道他是想要帮忙,她欢喜地将一只望远镜塞进他手里,“你先找一下有哪里可以靠岸吧。”
初冬的海水冰冷刺骨,就算事先绕着甲板跑了好多圈,廖语蝶还是瞬间被冻僵,手脚都忘了滑动,整个人直接撞在船底。
“唔!”越冷皮肤越容易发痛。她狠狠皱了下眉头,顺着船板向下潜,口中吐出一串串气泡。
海水的压力让她的耳朵嗡嗡作响,由于水里比预计的还要寒冷,她不得不整个人贴在船只最底部,一点点向前挪动。
深处的洋流冲击着她的衣摆,若不是腰上的这根绳子,恐怕她已经被冲到远处。周围的视野几近漆黑,但还能够勉强看清船体。
“啊!”她无声地张了张口,一时大惊失色:原来云海号并不是意外搁浅,而是不知有谁在船底按了一条凸起的木头,弧形的凹口很容易被暗礁卡住。
水的推力太大,这样下去,船底会破的。
深谙船只结构的她满面担忧,弯起已经麻木的右手,将鞭子和匕首绑在一起,艰难地准备去除这块凹板。
水下作业虽然辛苦,可她到底也不是省油的灯。眼看着船体就将摆脱搁浅的窘境,她却只觉得背后突然一松,偏偏这时木块断裂,整艘船已经浮起,连让她支撑的地方都没有,一下就被洋流卷了出去!
水面上,景黎昕站在最高处探查着四周,齐铄则紧紧拽着绕在腰上的麻绳,避免它从船舷滑落。
然而,他的眼中忽然闪过一道红光,竟如鬼魅俯身一般取出一把小刀,对准绳子割了下去!
与此同时,云海号忽然又是一下颠簸,他的手一歪,只听得一声轻响,只剩下几缕干草还连在麻绳上!
船体这么一甩,景黎昕险些被摔下桅杆,谁料还未稳住身子就看见绳索在自己眼前眼看就要断裂,瞳孔蓦地放大。
“齐铄!”刹那间,他头脑一片空白,一股怒火腾地冲上脑门。回过神时,他的铁爪已经悬在齐铄眼前:“你做了什么!绳子呢!”
“绳……子?”齐铄诧异地回过头来,似乎全然未注意到自己手上还拿着小刀,满脸的迷茫,“什么?”
“该死的!”景黎昕一怔,猛地将他推开,整个人向前扑去!
然而,就只是这一秒的误差,麻绳从他指缝之中溜走,伴着一声闷响掉进海里。同时,船体忽然漂浮起来,顺流刷地滑出一大段距离。
“姐姐——”刚走到舷边的姬蛮音一声惨叫,随即不假思索跳进了海里。
齐铄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懵了,紧接着便跟着跳下,那力道,简直像要直达海底一般。
他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但他只知道一件事——他……刚才想杀了她。
强力的水流之中,齐铄举步维艰,姬蛮音却凭着体型娇小敏捷地穿梭着。
他努力跟上她的速度,眼睛在寒冷的海水中刺痛,流出的泪却滚烫如火——他疯了么!居然割断了绳索!在这样的暗流、这样的温度下……他简直不敢想下去,抵着刺骨的冰冷一再加速。
忽然之间,前方冒出一连串气泡喷涂的声音。他猛地抬头,看见姬蛮音捂着嘴巴漂浮在不远处,眼中浮现出些许泪光。
小蝶!
他眼尖地看到水中那一抹暗红,只觉得连心底都变得冰凉——她……怎么了?
他的这个疑问,很快就得到了回答。
礁石与礁石之间的缝隙内,廖语蝶痛苦地蜷缩着,一只手死死捂着口鼻,另一只手努力地推着倒下的石块。
——那石块之下,是她已经冻得发青的瑟瑟发抖的脚。
姬蛮音毕竟还是个孩子,加上海水的阻力,就算她已经取出自己的分水双刺,也只是勉强能保证礁石不重新砸下罢了。
齐铄心急如焚地游上前去,不顾一切地撞上岩石,借助暗流的推力将其顶住。
见状,她先是一愣,脸色变得非常难看,转而低下头去:为了自己的宝贝“姐姐”,也只能勉为其难接受他的帮助了。
少顷,石块终于有了些许松动。但借着浮力,两人勉强将廖语蝶救了出来。
然,她长时间呆在水下,再加上大量的流血,体力早已经不支。只勉强做了个向上的手势,便无力地靠在了齐铄身上。
齐铄用力地搂住她,看了一眼身旁的小女孩,头也不回向上游去。
姬蛮音先是一愣,随即便跟了上去,脸色一片铁青:他的那个眼神,分明是极度怜惜的。难道……他刚才的举动,是不受控制的么?
甲板上,景黎昕不断踱着步子,几乎要将薄薄的木板踏穿。
可他知道,自己再着急也无可奈何。谁让他根本就不谙水性,钢铁爪又最忌讳潮湿,除了在岸上干着急外没有别的办法。
这短短的一段时间内,他取出了仓库里的皮毡、让人烧起了热汤,甚至去船长舱铺好了床铺,只是为了缓解一下自己的紧张感。
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那么害怕。
他这让人闻风丧胆的“错骨魔爪”,在怕什么?
难道……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左手——那只钢爪——仿佛还能看到先前那女子小心翼翼擦拭它的样子,忽尔恍然大悟。
他——是在害怕失去。
害怕失去这仿佛天不怕地不怕一样的女子,害怕失去这个有着阳光般灿烂笑容的小女人。
她……会不会死?
一念及此,他只觉得胸口堵得慌。这种感觉,是心痛么?
为什么,他会为了可能失去她而心痛?
这样的感觉,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一掌拍在船舷上,右手指甲几乎嵌进木板之内。
什么时候开始,为了她的笑容他会去做从前绝对不可能做的事;什么时候开始,对于云海号他比她还着急;什么时候开始,他不想看到她瞳中的星光黯淡?
他抬起右手,皮肤感受到那半块七彩琉璃羽的温存,喃喃自语:“小仙女,我……爱上你了?”
这个问题,让他自己也吓了一跳。
但这时,齐铄已抱着半身染血的女子浮出水面,示意他放下绳梯。
看到那满满的一片殷红,不论他们有多少不和,也都放到了一旁。
景黎昕手忙脚乱地取过绳索,在齐铄登上甲板的刹那推开他,紧紧抱住那半虚脱了的女孩。
虽然她的手脚冰冷,但他仍能够感觉到那寒冷皮肤中隐藏的一丝温度,和她微弱得几乎没有的呼吸。
“没事就好。”他为她裹上大毡,欣喜若狂:她还活着。在这样刺骨的海水和无数的礁石冲撞中,活了下来。
狭小的船舱内,廖语蝶蜷缩在床上,右脚已经被小心地包扎好。
虽然她的脸色仍然像白纸一样毫无血色,但眼神已经有了焦点。
景黎昕坐在她身侧,手中捧着滚烫的一碗药,眉眼间全没有了两人刚认识时候的戾气。
“呐。”她只能勉强侧过身来,连起身的力气都尚未恢复,声音更是细若游丝,“黎昕,外面吵吵嚷嚷的,怎么了?”
其实他也早就注意到。眼下既然她提起,便皱了皱眉头,起身走向门口。
“算了。”她伸出手拽住他的衣摆,声音里透着迫切,“我听到他们说的,他们说是齐大哥砍断了绳子想……害我?”
他回过头来,半跪下来好让她看到自己的眼睛。除此之外,他一言不发——他知道,这些事得让她自己面对。
廖语蝶何等的聪明,自然明白他是什么意思,慌张地垂下眼帘:“会不会、会不会是搞错了?”
“是我看见的。”既然确定了自己内心的感觉,他便毫不顾虑地表现出自己的不满,“小仙女,你知道我不是搬弄是非的人。”
“嗯。”她露出一个苍白的微笑让他放心,“黎昕,让我和他谈。”
“可是……”“拜托你。”她说着,露出了恳求的神情,泫然欲泣。
面对自己心爱的女子,他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好好。我算是栽在你手里。”
……
齐铄坐在桌边,整间舱室里仿佛乌云压顶。
他没有说话,是因为他不敢开口。然而,叫来他 之后,廖语蝶也同样一言不发,只半撑起身子冷眼望着。
就算他从没有看过她这样的表情,他也能猜到:这个他无比珍惜的船长,现在彻底的心寒了。
两个人僵持了半晌,廖语蝶开口却是个毫不相干的问题:“齐大哥,还有多久靠岸?”
“啊?”他怔了怔,答道,“适才确定了一下方向,最近的海岸线再一天就可以到达。”
“嗯,那很好啊。船底需要维修了。”她还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并勉强着坐了起来,“不知道谁装的木头。”
“木头?”这一下,齐铄是真的莫名其妙了,“什么木头?”
“不知是谁,趁我们不注意去船底装了一条木块。不然,今天怎会那么巧就搁浅?”说完,她的眼神蓦然锐利起来——这、不是廖语蝶的眼神,而是杀伐果断的紫瞳仙女的眼神。
被她这一望,他只觉浑身冰凉,忙道:“这件事,我真的不晓得。”
“我能相信你么?”她静静地反问,等待着他的答案,眼神无声地透出信息:你为什么想杀我?我到底哪里让你憎恨了?
眼看她的怀疑已经显而易见,齐铄不得不将一切从头叙说了一遍,随即为自己辩解:“我根本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回过神来时,刀已经在我手上。小蝶,你知道,我绝不会伤你的!”
他说得动情,她却毫无知觉,只是道:“齐大哥,这次我可以无条件的相信你。可下次呢?下下次呢?何况……”
“何况什么?”这一来他也有些怒了,声音不自觉地响了起来:他怒,为什么景黎昕出现后一切都改变了?现在,她竟然不再信任他!
可她的怒火远比他的高涨。只见她完全坐起身来,喊道:“何况上次你的扳指在蛊王附近被发现!齐铄,你是我的同伴,是我的好哥哥好朋友!你有多委屈?你以为我不想相信你么!可是你让我怎么做??这段时间,每一次云海号上出事都和你脱不了关系。如果你要我的信任,那你给我一个理由啊!”
她的声音虽然越来越响,可表情却只是越来越冷,两者形成鲜明的反差,让齐铄不寒而栗——如果有朝一日他真的背叛她,可能,只是可能,她下手时不会有任何犹豫吧。
“难道连你自己都不知道么?”她仍旧面无表情,可语气中已经透出一丝侥幸。
于是他连忙点点头,道:“小蝶,你相信我,我没有必要这么做啊!杀了你只会让船上大乱,对我又有什么好处?”
“啊,对哦!”她仿佛恍然大悟般,露出了和平日无异的笑容,“我怎么忘了,齐大哥可绝对是最精打细算的啊。哈哈,海水里泡久了,人都变笨了。”
不等他回答,她又道:“好了好了,齐大哥,是你说最近的地方一天就可以靠岸的,你赶快去开船啦!”
“啊?好、好。”齐铄一时反应不过来,只好自觉地退了出去。
舱内,廖语蝶疲惫地重新躺下,眼中的笑意刹那间分崩离析——就算她可以说服自己。可是,他们之间还会和以前一样么?
不会了。她摇了摇头,低声叹息:眼下他们就如同一块浮冰,漂在暗流上。早晚有一天,这块冰会粉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