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迷津渡
“望断桃源无处寻,因为桃源从来就在我们的眼前。”
廖语蝶手中拿着一本仿佛一碰就碎的册子,埋头书中。
她的眼睛略微有些酸痛,却仍努力地锁定着那些蝇头小字——这是她唯一找到的和蛊毒有关的书籍,还是娘亲的手抄稿件,就算再模糊也只能将就着了。
“咚咚……”门板上响起错落有致的敲击声。
“进来。”她快速将书藏到枕头下。当看到进来的是景黎昕时,明显地松了口气。
他微微一笑,道:“怎么了?一副放了心的表情。”
“我怀疑我们这里有谁被傀儡蛊控制。”她叹了口气,重新取出书卷,心不在焉地回答,“这是娘留下的抄本,希望能找到识别蛊人的方法。”
“体肤灼热、眼瞳失神、身上有咬伤的痕迹并且不会感到疼痛。”让她意外的是,景黎昕居然背书般答了上来,“父亲曾经提到过,识别蛊人的办法。”
她没有接口,但扬起的眉毛已经将她心中的诧异展露无遗:武林中人所了解的景臣老爷,是一位强大的武者、更是个精明的商人。不过,从没有听说过他对蛊术也有研究。
景黎昕知道她的疑惑,却无奈自己也没法说清,只得坦白道:“其实,我并非景家的亲身骨肉,而是父亲旅途中捡来的弃婴,据说,只是因为我看上去像是西域人。”说着,他碰了碰自己略显棕色的头发。
“啊……抱、抱歉。”她一怔,喃喃地道歉,幸好从门外闯入的船员阿四替她打破了这种尴尬的气氛:“小姐!船、船的航向有些奇怪!”
“航向奇怪,那就照着海图转舵。”她皱了皱眉头,仿佛在责备他的不明规矩。
阿四急得满头大汗,老半天才憋出两句话:“没法转,海上起了怪风,帆绳却被谁割断了!眼下周围满是大雾,什么都看不见啊!齐先生已经抓着人,等您发落呢!”
一听到与齐铄有关,景黎昕就变了脸色,但还是沉默着让廖语蝶这个船长先做打算。
“你退下吧。”她垂下眼,想着一层薄雾怎么就成了迷宫般的障壁。忽然间,她心念一动:该不会是……
“黎昕,你听说过迷津渡吗?”
“什么?”对于她突然抛出的问题,他只觉得一头雾水,虽然试图脑海中搜索出相关的信息,却一无所获。
她略微颔首表示理解,示意他和自己一起走出舱室,一边解释道:“迷津渡和销金窟一样,都是航海者之间流传的故事。有一句话叫做‘十里白雾,迷津何处’。”
说到这份上,他也算是明白过来——廖语蝶是在怀疑他们歪打正着,先是船上大乱、又是被风吹错了航道,眼下是撞进这“十里白雾”去了。
廖语蝶满意地向他笑了笑,拉开通往甲板的活版门:“其实,十里白雾的存在倒是有很多人证实过。问题是,从那白雾里回来的人都有些不正常了。总之,我们还是先去看看谁那么‘好心’破坏帆绳吧。”
两人来到甲板上后,双双大吃一惊:先前只显出略微迷蒙的薄雾,只一会儿时候居然厚得如同一层白绵,松松垮垮地包裹着云海号,就算只是看着也让人感觉身上黏糊起来。虽然四周狂风大作几乎让人难以站稳,这浓浓的雾却丝毫没有散开的迹象。
“错不了。”廖语蝶看了看自己才伸出便站上冰凉水珠的手指,漫不经心地甩了甩手,看着主桅杆下的一圈人。
景黎昕知道她的意思,上前几步道:“这么审,能问出什么?把人带过来。”
“是!”不管齐铄高不高兴,小船员们现在都是惟命是从,立刻又推又搡地将那被绑上双手的罪人带到他们面前。
“我记得你是叫……金平吧。”廖语蝶的眼神几乎能立即将人冻成冰块,但对方却完全不为所动,甚至还大胆地直视回来。
见状,她的眉头拢到了一起:不是金平如此大胆,而是……他仿佛根本什么都没看到、更没感觉到她可以散发的杀气。
“你……”
“等一下。”
见她想要上前一探究竟,景黎昕连忙拦在她面前,指着金平道:“小蝶,你看他周围。”
她不耐烦地瞥了他一眼,半带勉强地眯起眼睛向前看去。
这不看不要紧,一看,她便知道事情麻烦了。
因为金平的四周隐隐冒着热气,缭绕的白雾几乎全没有接触到他。
“喂,这个不会是……”她的脸色立时变了,响起景黎昕说的内容:体热和失神都已经验证,难道……
“齐铄,砍他一刀。”她冷冷吩咐了一句,手心不知不觉已布满汗水。
齐铄一听,跟着身旁一群人一块儿懵了:他的佩刀也是某次廖语蝶行动的战利品,用精钢打制、削铁如泥。砍中了,就是一条人命;但若是轻了,又怕没有合她的意思。
好在瞭望台上的水手忽然大喊起来:“小姐、先生,看见陆地了!”
“哼。”廖语蝶冷哼一声,随即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一把小巧的银色刀子就刺穿了金平的喉咙,鲜血喷涌而出。
一时间,船上一片死寂,就连景黎昕都觉得手心出一层冷汗:在那一瞬间,他之所以没有看到她掷出飞刀,是因为被她的眼神吸引了过去。在那个刹那,他看到这女子的眼神前所未有冷酷,全然没有将要杀死一位同伴的犹疑!在她眼中,这个人早已经是一具尸体!
“准备靠岸!”她当机立断跃上瞭望台——果然,不远处隐约显出一座岛屿。
落回甲板后,她一抬手将死透了的金平跑进海里,再命人收帆放桨,把云海号停靠在岸。
眼前的岛屿树木参天,沙滩上散落着腐败的树干,显然是许久没有人来过了。
众人登上岸,简单分配了一下后,便开始探索行动。
……
廖语蝶几乎是成习惯地把自己和景黎昕编到一组,随后便不顾地下可能有的毒虫,脱下鞋子漫步在温暖的沙地上。
阳光透过他们头顶覆盖整个天幕的枝条和藤蔓洒下,落在两人肩头好似碎碎的金子。
她不是没察觉到景黎昕先前异样的眼光,只是她无从解释,也无法解释:云海号上的规矩其实有很多,一条条说起来,恐怕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她不喜欢杀人,但不等于她不会杀人。这世上,两种人她是绝对无法原谅的。一种是背信弃义抛弃自己的家人爱人同伴的败类,另一种是挡在她前进的道路上甚至威胁到了她和她的同伴生命的人。
想到这里,她的眼神又闪烁了一下——能把蛊人隐藏得那么好,除了那“收集者”她想不出别人。眼下,她只能盼望那人晚一点、再晚一点找到自己的踪迹。
而景黎昕亦步亦趋跟在她身后,扳指仍然握在手中。终于,他低声道:“小仙女,我有东西给你看。”
他的声音中透出一股子肃杀,让她吃了一惊,连忙停下脚步:“怎么了?”
“你看这是谁的?”他说着摊开手掌,让她能够看到那白玉扳指。
她一眼便认出来,惊呼道:“这不是齐大哥的玉龙扳指么?这是我给他的,没见他脱下过。你哪儿找到的?”
“蛊皇的旁边。”景黎昕沉下脸,更多的却是因为那句“没见他脱下过”。那是一种酸酸的感觉,仿佛珍贵的宝石被其他人随便拿去把玩一般。而且他知道,这块宝石还乐意得很。
果然,廖语蝶用力地摇了摇头,一口否定:“那就是谁要陷害齐大哥。蛊人早晚都要暴露,收集者多下个套儿也不奇怪!黎昕,扳指就给我吧,我一会儿还回去。”
他不满地欲言又止,最终只是点头默认。
谈话间,两人却没注意,自从来到岛上,他们就没碰到任何生物,整座岛屿静得骇人。
说完这些,廖语蝶重新把视线放回前方的泥泞小径,却一下子怔住了。这一次她停得毫无预兆,两人险些撞上。
“怎么……”“我们……刚才不是笔直走的么?”她失了神般提问,脸上除了疑惑还透出一股不安。
他不明就里地点了点头,只看到她抬起颤抖的手,指向一旁的某棵树:“刚才我差点碰到这条毒藤,所以记得很清楚,这是我们开始搜查没多久才走过的地方。”
“会不会记错了?”他这么问不是没有道理,毕竟岛上各处几乎完全一样,一时看错也很有可能。
谁料她立刻否认了这种可能,让出位置让他观察。
几步开外的地方,正是他们出发时扎在地上作为标记的木杆,上面还绑着廖语蝶的蓝色面纱当作旗帜。更向前,则是一片向不同方向延伸出去的细碎脚印。
“难道……这座岛是一个巨大的五行阵法?”他思前想后,觉得也只有这种可能才会让他们不知不觉走回原点。
她正想要接话,不远处却传来一阵兵刃相接的声音。从声响判断,不但距离不远,而且打斗中的人还在向这边快速接近。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做出迎战的准备,躲藏到树木背后。
打斗的声音越来越近,间或看见有一阵彩色的迷烟飘起,可战斗的激烈程度却丝毫没有受到影响,看来是一个对多个了。
“切,以多欺少,真卑鄙。”廖语蝶到底还是个真性情的女子,立刻就露出了鄙夷的神情。
这时,烟雾中传出谁倒下的声音,紧接着一个男人怒吼道:“哼,小丫头倒也还有两下子,不过,你已经受伤,又能垂死挣扎多久?”
听到这一句,廖语蝶的脸色变得很难看:她生平最讨厌的就是男人欺负女人,尤其现在以多欺少,对方甚至好像还是个小孩子呢!
她怒从心起,在景黎昕来得及阻止之前已经一步从树后跨出,皮鞭用力在沙地上一击:“哼,几个大男人欺负一个小姑娘,竟然说得如此理直气壮?让我会会你们!”
说完这句话,她一纵身跃入彩色烟雾之中,同时聪明地闭息,单单用流转的内力与外部交换空气。
彩色的雾气内,一个十五岁左右的小女孩正蜷缩在地上,手中不断扔出一只只小小的陶瓷球,每砸碎一只都会有一股毒雾冒出来。奇怪的是,她明明因为负伤而不断喘息,却完全没有中毒的现象。
但眼下廖语蝶想不了这么多。从看到这个小女孩身上的数道伤痕起,眼前的黑衣人们就已经被她打上了必死的标记。
然而,她的眼神蓦地一厉,身形堪堪侧过,一柄刀鬼魅一般从她原先所在之处刺出!
只这一交手,就让她和刚站定的景黎昕一阵恶寒:这样的武功,他们虽然第一次见到,但曾听说过——这些人是属于西域唯一一支与中原联合的杀手组织——桫椤堂!
此刻这里有五个人,而他们这边,女孩已失去战斗力,也就是说要以二人之力,抵挡几乎打遍西域无敌手的桫椤堂杀手们。
这么看来,力敌是不可能了。那么……只有智取。如果无法与他们交手,那她就用自己最得意的妙手神偷的无敌轻功。
她向旁看了一眼,低声道:“牵制他们。”
景黎昕脸上的担忧显而易见,可他居然什么都没有说,只轻轻点了下头,人就猛地蹿了出去,钢爪闪出寒光,只一击就将向他扑来的黑衣人震退!然而,他自己也感觉到气血陡地一翻腾,不禁捏了一把汗。
与此同时,廖语蝶也动了!只看到她的脚尖轻轻一点,人就突如其来地消隐无踪。
原本一刀劈向她的杀手一时也怔了一下:毕竟廖语蝶不是很高调的人,西域地区的人大多都只听过海上的紫瞳仙女,却不知道她也是陆地上的妙手神偷。
而她已经绕到另外一侧,纤纤素手无意般拂过他的衣襟,小指已经勾出一个精巧的瓷瓶,同时右手收回鞭子,拔出那杀手腰带间的一把匕首,想也不想反手砍去!
“当”的一声,两人竟是兵刃相接,匕首生生被震裂!她连忙借力飞快地后退,重新取出皮鞭做好准备。
她是心中大骇,殊不知那貌似高深莫测的对手也同样被她吓出一层冷汗:只不过两三秒的时间,他没想到一个小小海盗居然差点取下自己的首级!
这个人,不得不除!
她当然不知道眼前这个人居然是桫椤堂左大殿的护法,更加不知道自己的轻功在长年累月的逃逸中已经突破了原先的瓶颈,只当是自己运气好,一击得手,当即远遁,投入战场替景黎昕解围。
“小蝶,这样下去我们都撑不住。”他已经有些喘息,好在对方也被他难缠的招式弄得分身乏术,才让他有机会开口。
廖语蝶的皮鞭如同长了眼睛一般,每一下都毫不留情地对准人体关节砸,要不就是经脉交汇之处。
这若是被砸到,废手废脚几乎是肯定的,要不然也会一时间失去战斗力。如果这些人不是训练有素的杀手,肯定已经破口大骂最毒妇人心。
“你看,这是桫椤堂见血封喉的奇毒。”她说着亮出那个有她手掌大小的瓷瓶,指点道,“不要恋战,只要能造成伤口,我就把毒药甩进血水中。尽可能找致命点下手。”
“我尽量。”他点了点头,正要出手,却被她拦了一栏。
只看到她满脸都是不安,先前因为齐铄的事情而造成的不快早就消失不见:“黎昕,他们的刀上都已经喂毒,你……小心。”
就在两方半僵持之际,那少女却不知何时来到他们身后,两手各托着一粒青色的药丸:“有这个的话,桫椤堂的毒药就无效。不过,药效只有一炷香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