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自行车可有些门道了。”她突然把目光投向我腿边的new green。
“这能有什么门道,不就是辆破自行车嘛。”
何莉笑了笑,没理会我嘲弄的语气,而是走到我身边,跟我并排立在树下,看着城市公园遮挡住的太阳,声音虽慵懒却有种说不出的魅力:“小子,听过一句话嘛,美人在骨不在皮……我当年上高中的时候啊,特别喜欢听语文老师讲话,我的语文老师是个戴眼镜留着青色胡渣的青年,他常常会和我们讲些奇奇怪怪的道理……”
她的声音又与身边的空间共振起来,透过清凉的语调,我好像又进到了那个属于她的时间里。
“记得是念高二那会儿吧,语文老师讲完习题后,突然从讲桌底下掏出一张素描画,画上是一个满脸皱纹的老妇人,他笑着问我们,画上的这个女人好看吗,全班的人都不说话,生怕是他给我们设的套。”
听到她语调轻松起来,我就忍不住插话说:“嘿嘿,原来老师的老师也会干这些事儿啊。”
她嗔怪的伸出去敲了一下我的额头,“你的老师没告诉你不能打断别人回忆嘛!你再插话,我可就没有讲故事的心情了。”
何莉现在很像是领居家的大姐姐,面容清丽的绽放在这个美好的早晨,我朝她讨好的笑了笑,“嘿嘿,您讲,我不插话了。”
“嗯…………林恩。”她突然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向我,“我跟你说啊,年轻的时候,千万不能太心高气傲,看不起那些平时普普通通的人,要不然的话……你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来……”
她没头没尾的说了这样一段话,没等我组织好语言回答她,她又接着自言自语的说:“那时候我们班儿转来了一个插班生,学习不怎么好,但是应该是家里有关系吧,所以班主任很头疼他的存在……那个插班生不知道为什么,一进班就点名要和我做同桌,我当时是班里的好苗子,班主任害怕他影响到我接下来的复习,所以就一直僵持着不同意…………当时我是班长嘛,为了让老师宽心,就主动去找班主任把我们调到一起…………”
讲到一半儿的时候,何莉突然拍了拍额头,“哎呀,跟你讲这么多干嘛……看来我爱回忆的毛病还是没改掉啊……嗯……咱们言归正传吧……当时全班的人都不敢接语文老师的话,只有我那个同桌站起来大胆的说,画上的女人不好看,嘿嘿,他也真傻,那么明显的套路他都没看出来……语文老师最后让他挑出这个老妇人不好看的地方,然后写出三千字的议论文,而且论点不能少于十个……”
“妈呀,那哪里是套路,明显是陷阱好吧!”听到这么苛刻的要求,我又忍不住出声说道。
不过何莉应该是彻底进到了回忆里,没跟我再计较这点事儿,而是附和着说:“是啊,我当时也感觉语文老师是在刁难他多嘴,让一个普通的高中生写这么多论点的议论文,根本就是不可能完成的事情…………但是第二天上课的时候,他真的拿来了很厚的一沓草稿纸,放到语文老师面前,郑重的说,自己昨天的话说错了,那个老妇人,很好看……”
何莉后来跟我说,自己就是从那一天突然开始成长起来,她在那天早晨发现了人外有人这个道理,也从此陷入另一个没办法逃出来的阴影……
尽管有时候不想相信,但是这世上,很多人很多事真的是注定好了的,你遇到谁,谁遇到你,谁又会跟谁突然交汇在一起,真的是很微妙的事情。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语文老师低头翻看着他写的草稿纸,班里也突然静了下来,每个人都认为他是没完成老师布置的任务,所以来服软了…………不知安静了多久,语文老师突然抬起头,第一次当着全班同学的面露出笑脸,他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然后绕过讲桌走到他的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了句,后生可畏。”
可能何莉自己都没发现,在她对我说起这个同桌的时候,脸上会不由自主的展现出一抹掩饰不住的笑意……跟林萱谈起她大哥时的表情很像,既美好又带着某种残缺不全的遗憾……
她和那个同桌,关系绝对不像她说的那样简单。
林萱也是。
十六岁的我突然明白了一个浅显易懂的道理,女人都是爱说谎的动物。
远方整齐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台子上的音响也发出滋滋啦啦的电流声,作为经常听各种领导讲话的学生,应该很熟悉这种声音,每次这个电流声响起的时候,就代表领导应该要上台了,我们也得提前立正站好,举起双手,准备鼓掌……
何莉并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急着去在市长面前露脸,而是依然保持着那个动作,声音继续与空气共振着,隐隐对抗着刺耳的音响声。
“语文老师后来说,那个老妇人年轻时,是一个著名的影视明星,他说很多事情不能只看表面,说不准你面前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年轻时会是一个你永远也没办法企及的存在。”
她抬起下巴,看向人群中间那个身着西服,气宇轩昂的中年男人,“你看咱们林城的市长,在他成名的时候,身边所有的人都想去巴结他……可他也是从一个小孩子的年纪成长过来的,那时候肯定也没人想到,面前这个孩子会是今后的市长……而未来的某天,这位盛极一时的市长,也会慢慢变老,成为一个走路都要人扶着的老头子……那时候的人也不会想到,曾经的那年,面前这个老人会是之前的市长。”
何莉平静的说出这段不一般的道理,然后绕过我,摸着靠在栏杆上的new green,“后来啊,我就学会了尊敬这世间万物……而且,要不是我的语文老师和同桌改变了我……现在你根本不可能会听见我说这些……”
“成年人,顾虑是很多的啊。”她故作娇羞的捧了捧脸,“看来,我还是个小孩子……哈哈……”
在我看来,并不觉得她的动作有什么不应景,何莉真的是个小孩子,书上说,“这世间最可贵的东西不是计谋有多深,而是你在历经人情冷暖之后,还能抱有最初的纯真。”
何莉能给人与众不同的感觉,明明一些很幼稚的道理,从她嘴里说出口,好像又并不是那样脆弱不堪了……
心里突然涌现了一个诗句,那是我在念初中的时候,偶然从陈安的诗词书中看到的,当时他还在诗句底下做了个很形象的比喻,说在大西洋有一种鱼,在它生命终点的时候会分泌一种粘性物质,把自己裹成一个卵……再过一段时间,从这个卵里会重新孵化出一条小鱼,一出生就拼命的游向海面,借助中午的太阳光摆脱深海的冰冷泥泞……人们一直好奇,后来出现的鱼儿是否还是之前的那一条。
何莉就像是那条神秘的鱼儿,在游历深邃幽静的大西洋海沟之后,还能保持年少时对阳光的热爱。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对她说:“老师,我突然想起了一句很美好的祝福语……”
“嗯,你说……不准说让我不高兴的话哦……小孩子得长眼色。”
“嗯……那句话很好听的,我收藏了好多年呢”我微微转了转身子,让身后的阳光呈四十五度角的照在我的脸上,然后提起一口气,庄重的说:“愿你走出半生,归来仍是少女。”
“噗……哈哈哈哈哈哈……”何莉可能是没想到我会突然说出这么矫情的话,一下没忍住笑出声来。
我不好意思的摸着后脑勺,脸色绯红的说:“本来就是嘛……这个诗句真的很好听啊,我也想老师能一直保持着少女心,永远不会有隔阂……”
她笑了半天才止住笑意,抬头认真的说:“你的祝福很好听是没错,但是呢……我本来就是少女啊,为什么要希望呢?”
“…………老师您再这样,往后可能就没办法管住我了哦。”
“试试。”她挑衅般的仰起头,“少女毕竟也活了这么多年了。”
“…………”
正在我挠着头不知道怎么回话的时候,从何莉背后突然冒出一个穿着一中制服的女孩子,抱住何莉的脖子就开始摇,一边摇一边叫着:“表姑你干嘛呢,活动都要开始了呀……”
何莉笑着揉她的小脑袋,“就你猴急,这次你妈管不了你,你的时间长着呢。”
“嘿嘿,我哪有急嘛……人家是开心,是开心!”
“老师,你们先聊,我一会儿还得工作呢,就先走了哦”,我见她们聊的正好,就想找个机会开溜。
“哎,你等会儿。”正在我提起自行车准备跑的时候,何莉突然叫住了我,“你小子怎么也开始急了,过来,站好!”
我装作不情不愿的又从车上下来,站到她面前,“哎呀,老师,人家是公职人员嘛……”
对面的女孩子一直用亮晶晶的大眼睛打量着我,我的话音刚落,她就忍不住笑道:“表姑,你的学生还真幽默……还有这么小的公职人员嘛?”
“嘿嘿,嘿嘿。”装作礼貌的笑,心底却在吐槽这个姑娘,怎么看上去明艳动人的女孩子,脑子怎么像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