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层秋雨一层凉，昨夜下了一宿大雨，今日的乔多城凉气逼人。
但在姜艾看来，楚都的寒意绝不仅仅来自于天气——
她驾乘的轺车停在莫敖府外数丈，一路泥泞不堪，已把她裙摆打湿弄脏。她皱了皱眉，继续目不转睛地观望着，两百名楚军甲士威风凛凛，在屈虔门前站岗。
姜艾本以为自己可以处变不惊，但乔多城如此森严戒备，这般阵势还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莫非，熊雪已提前预知我们今日计策？”
她心里砰砰直跳，但不敢东张西望，只好痴痴地盯着眼前方兴的高挑身影。
当初，姜艾不知芈芙何苦大费周章把这呆头鹅骗来楚国，当他重伤之际，又以泪洗面央求自己，无论如何都要把这位方大夫救活。
可这几日，他倒让她刮目相看。如今大事陷入僵局，全靠这位大智若愚的方大夫挺身而出，献此离间之计。否则，即便熊徇得老将屈破败出山相助，也难能撼动叛臣熊雪根基。
经昨夜商议，众人最终还是决定依方兴之计冒险。他亲自出马，到莫敖府上策反屈虔。而另一个非楚国人姜艾，则扮作丫鬟陪同，她擅长观察，是个得力帮手。
方兴怀揣拜呈，今日他将以大周特使身份求见莫敖。但姜艾清楚，这需要碰运气——胆小谨慎的屈虔不仅可能让他吃闭门羹，甚至还会把方兴拘为阶下之囚。
一个时辰过去，莫敖府门始终紧闭，姜艾不由得心慌起来。
“什么情况？”姜艾见方兴朝自己走来，“莫敖不肯接见吗？”
“自然不是，我还没有自报家门呢。”呆头鹅倒是气定神闲。
“为什么？”
“莫敖大人此时正在接见贵客。”
“贵客？”
“看，”方兴一指府门，“这客可贵咯！”
姜艾定睛一看，所谓的“贵客”，不是熊雪是谁。他气哼哼地从莫敖府出来，二话不说便上了战车，带着门口二百甲士匆匆离去。
“原来，这些甲士是熊雪带来的，”姜艾心有余悸，“我以为是莫敖府加强了守备，防范我们来当说客的呢。”
“就凭他们？料不出！这天底下头号料事如神之人又不在熊雪身边！”
“谁？头号料事如神之人？”姜艾觉得这说法很是新奇。
“远在天边，近在我方兴眼前！”他看着她坏笑。
姜艾愣了片刻，脸一红，哑然失笑：“都火烧眉毛了，你竟有心情耍贫嘴？！”
她开始由衷佩服方兴的心理素质——他身为说客犹气定神闲，反倒是自己这个“丫鬟”慌乱不安。看起来，芈芙这小妮子果然有眼光，终是我过于骄傲，小瞧于他也。
“艾姑娘，你也没那么冷嘛。”方兴还在揶揄。
“谁说的！”姜艾马上又装出冷淡的表情。我擅长伪装，她对自己说，呆头鹅，多的是你不知道的事！
她定了定心神，又问道：“那你还要求见屈莫敖？”
“当然，他刚见完野心家，怕是上火得厉害。此刻，需要给他泼点冷水，降降火气。”方兴轻描淡写。
言毕，他一整衣冠，迈大步走到莫敖府门前，大大方方递过拜呈，高声唱道：“大周特使、中大夫方兴，求见楚国莫敖！”
姜艾忐忑不安，这呆头鹅何必如此高调？
没等多久，门分左右，竟是屈虔亲自开门迎接。
“哎呀！方大夫，真的是你！你还活着！”莫敖的声音好是夸张，听得姜艾一身鸡皮疙瘩。
“承蒙莫敖挂念，方兴哪敢有三长两短？”
“若非亲眼得见，屈某不敢相信！”屈虔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地左右观望。
“令尹已然走远，”方兴眨了眨眼，“说起这熊雪，他可是对在下深怀杀心……”
“方大夫快快请进！”屈虔赶紧把二位来客迎进门内，匆匆让人把门关上。
莫敖领着方兴在前头走着，姜艾则小心翼翼地跟在身后。
走入正厅，她看见地上有只被摔得粉碎的玉杯，下人们正手忙脚乱地收拾着。这碎杯莫非与熊雪有关？想到刚才熊雪怒气冲冲的神情，她已猜到七八分。
“莫敖，多好的白玉宝器，就这么被令尹摔碎啦？”方兴单刀直入。
“这……”屈虔脸上变颜变色，姜艾彻底笃信自己的猜测。
“莫敖公务繁忙，在下就开门见山也！”
“最好不过！还望方大夫指点一二。”
莫敖似乎对方兴有些又敬又怕，不知道是对五年前舌辩惨败的心有余悸，还是担心熊雪随时杀个回马枪来。
“指点不敢当，”方兴轻摇巧舌，“但是，给莫敖直条生路倒是不难。”
这话可谓危言耸听。莫敖心里有事，乍听此言脸色惨白，冷汗直冒。
姜艾暗自称赞，一切都在方兴意料之中——这莫敖屈虔胆小如鼠，他不知方兴底细，稍一恐吓，便能相机行事。
“屈莫敖，你真以为令尹能效法其父、其祖，取熊霜之位而代之？”
“这，方大夫可别乱说，令尹他……他衷心辅佐国君，如何……”屈虔开始结巴。
“好啊！我远道而来，好心救你，你却如此不坦诚。”
屈虔不明对方来意，赶紧屏退左右，将方兴和姜艾引入密室。
姜艾心中一紧，屈虔这么做，或者是被说动了心，或者，就是随时准备对我二人瓮中捉鳖。
可退一万步来说，我二人今日纯属自投罗网，如要抓捕，何必多此一举？
“这……并无实据，不知方大夫从何听说？”莫敖关上密室之门，进而反锁。
方兴没有理他：“熊雪即便夺了君位，你屈莫敖在他眼中，是功臣也？还是一个二心事主的叛徒？”
“恕我没听懂方大夫所言！”屈虔依旧谨慎防备。
“方才令尹掷杯之时，想必莫敖也能想到自己未来的下场，”方兴故意哭丧着脸，“伴君如伴虎，尤其是这种喜怒无常的暴虐君主。”
“此话怎讲？”
“你能背叛熊霜，熊雪就认为你还能背叛他，投奔熊堪或是熊徇。以莫敖之聪明，不可能猜不透这一节。甚至，当初你助熊雪夺取军权之后，很快就后悔了罢？”
“这……”莫敖手一抖，又一个白玉杯失手摔得粉碎。他看起来很害怕。
“你是被逼的，熊霜知道，熊徇知道，楚国人也知道。熊雪会不会过河拆桥，熊雪知道，我知道，莫敖，你就不知道么？”
“方大夫玩笑了，”屈虔笑得比哭还难看，“令尹并无反心，方大夫不可冤枉好人。”他还在挣扎。
“我知道你想什么！”方兴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开始踱步。又道：
“你早已对熊雪心怀不满，甚至恨之入骨。只是，你觉得你无力扳倒他。而且，你之所以对我方兴将信将疑，也是认为我不能拿熊雪如何。毕竟，你屈莫敖是个实在人，谁有兵权，你听谁的！”
“这……”
姜艾看着坐卧不安的屈虔，她知道，方兴已经戳中他软肋。真是个不错的开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