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子一袭素衣正侧卧在赤珠珊瑚床榻上闭目小憩,耳畔忽而传来轻而淡的脚步声,她倏地坐起身子向半扇门外张望,果不其然一袭青衣姗姗来迟。
女子见到来人皱了皱眉,却依旧得体的行了礼,“仙君来迟了,舞清等了好些时日。”
巽彦打量了一下被简单收拾过的寝殿,淡淡一笑,“路上被一些小事耽搁了,舞清姑娘久等了。不过…姑娘故国重游,多些时日凭吊不好吗?”
他嘴角一勾,笑得和煦温存,可舞清还是感到一阵寒凉,“仙君说笑了,舞清只是离耳国一个小小的贱婢,这龙绡宫原就没有资格踏足,如今也是舞清第一次来,何来凭吊一说。”
巽彦幽幽的移步到殿中白玉桌椅前,骨节分明的手指轻轻在玉桌面上来回摩挲,“雕栏玉砌应犹在…”
舞清低头等着下文,却迟迟不见声响,抬眼见到巽彦只笑不语的盯着她,这不达眼底的笑意让她浑身不自在,又僵持了片刻,她有些沉不住气,“仙君说让我按您说的做,便可保证我与玄忆在一起。我离开天宫,也按照您的吩咐留了字样令得他们兄妹反目,在这鲛国王宫的一片废墟中度日如年,仙君何时兑现承诺?您到底有什么办法让我名正言顺的嫁给玄忆?”
巽彦抿嘴含笑,微微摇着头,“那就看舞清姑娘何时愿意对在下讲实话了。”
舞清一顿,气势汹汹的眼神开始心虚的闪躲,“仙君…仙君说什么舞清不大明白。”
“不明白?那我说清楚些。替你疗伤时我就确定,你是鲛人族余孽。仙族追杀鲛人族万年,宁枉勿纵,你一介灵力低微的鲛人如若六界没有人为你掩盖身份,你能活到如今?是谁?冥王?”
他见舞清咬住下唇极力稳住心神,轻耸肩继续说道,“冥王将你留在身边,难道不知你的身份?他是被你美色所惑呢?还是想用你掣肘仙族?总不会是冥王他乐善好施日行一善吧?”
舞清在他步步紧逼中早已抖成一团,扑通一声跪在地下,声音发颤,“仙君,舞清只是附属国的鲛人女子,当年连离开郁水的能力都没有。冥王…冥王他只是让我去引诱玄忆,其他的…其他的舞清身份低微,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良久,一双银丝云纹靴站定在她身前,巽彦虚扶了她一把,满脸堆笑,“一切都只是在下的胡乱猜测,瞧把姑娘吓得。定是近日来思念寂兄所致,我们这就接你回天宫了。”
舞清看着他亲切和善的笑容,却堪堪后退了半步,是怎样深沉的心机,令得面前这个翩翩仙姿之人将阴仄诡谲隐藏的如此之好,自己差点就信了。
“仙君,无论您信不信,舞清对玄忆是真的。我…我真的爱他。”
跨出殿门的脚步顿了一顿,侧脸嗤笑一声,“爱?呵…这世间并非所有人,都有资格去爱人…姑娘也将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澜翎将星罗棋布、格局错综的殿宇一间一间寻过去,绕的百转千回,转的头晕目眩,却哪里有巽彦的影子。
一路过眼无非断瓦残桓,一片空冷狼藉。如今望着残破的宫阙和断裂的梁木,似乎可见白骨露野血流成河的景象。
澜翎一面感慨,一面发愁,这残存的殿宇每间都长得差不多,辗转间低头一瞧,横七竖八落了一堆脚步,怕是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转。她用手轻按几下太阳穴,这般狼狈几天之内竟连遭两次…两次?!是了,难怪这诡秘格局如此熟悉,前几日在仙逸阁里不也是如此迷了路。
看来待在原地指望别人寻来的希望十分渺茫,她硬着头皮继续走着,边走边留下记号,借以给自己标个路,也给巽彦留些个线索。
如此约莫又走过个把阙阁,澜翎挥袖拂去一处宫墙上的尘霾,抬手准备画上记号,却意外的发现墙壁上隐约显现的,不正是她要留下的卫翎军的兵符图案。此处图案残缺不全,显然历经岁月磨砺,绝不是先前自己留下的印记。
她如遭雷击,灵魂都被劈了个外焦里嫩,颤抖着摩挲这几乎消失殆尽的痕迹,卫翎军由她统帅以来从未到过这海域,是母神!万年前本已卸甲的母神不知为何再次披甲上阵,那年她才三百岁,母神撇下仙根都未稳的她一去就是三年,她为此哭了好久鼻子。当她再次见到母神归来时,却是被一堆仙佛簇拥守护。父神只是告诉她和皇兄,母神病了,病得很重…
在这个鲛国的殿宇中,究竟发生过什么?鲛人族叛乱,全族灭…是卫翎军吗?澜翎失魂落魄的走在云廊之间,胸中郁结难舒。母神的陨落,是她这一世都不愿提及又无法逃开的梦魇。
当巽彦轻声的呼唤将她飘远的神思唤醒时,她的眼底还有望不穿的思念与怅然。她表情复杂的看了一眼青衣和他身后婀娜的倩影,努力压抑住想奔向他的脚步。她想扯过他的衣袖,告诉他,她见到母神留下的痕迹了,她曾疯了一般寻遍世间角落,追逐母神留下的神迹。如今,这里便承载了母神最后的恢弘。
最终却只垂眼掩住落寞,说了一句,“人找到了?明日,便离开这儿吧。”
夜里,舞清识相的早早和衣而眠。澜翎则心事满满的随意走窜,每到一处依旧留下图案,却再没有见过母神的印记。
殿门被推开吱呀一声,响在这空洞沉寂的夜显得萧瑟落魄。这间宫殿是目前途经保存最完整雕饰最华丽的一处,脚下上好的青玉泛出温润的光,古木雕刻而成的栋梁缠绕着古兽形纹。壁上镶着的水晶灯盏竟然一燃万年,经久未灭。殿内一侧珠帘后,则是一座玉色珊瑚屏风,上面被血侵染过的乃是众生朝拜女娲伏羲神帝的一幅画作。
澜翎望着屏风出神,盘古大神开辟天地,众生皆沐其恩泽,天地生灵孕育繁衍,生生不息。我们何时变得丑陋不堪,用暴戾杀戮来满足自己的欲望。坐拥这华美无比的天工一隅却还想得到更多,至高无上的权力吗?真诱人。这地狱的引路人,最终没能放过这片富庶绮丽的土地。
这一切多么的不可饶恕,可为何…为何要她的母神来陪葬。
青衣之人立在屏风一侧,平静清冷的看了她一瞬,忽而提起精神耸肩一笑,“好不容易寻得一间上好的宫殿,这就被公主给发现了…这深更半夜叫在下如何再去寻得另一间诶。要不…打个商量,在下将床一半让给公主,这寝榻着实大的很…”
“你见到大殿柱子上的文字了吗?”澜翎面无表情的打断他。
他嬉笑的眉眼一顿,收了笑意淡淡嗯了一声。
“今日,我见到了万年前卫翎军的兵符图腾,是母神在世间留下的最后一抹印记。她的最后一役,便是平定鲛人叛乱,我早该想到…父神讳莫如深,便是不愿提及母神陨落。而她,到死都在为仙族,为天下求一个安乐…”澜翎越说越无法控制自己抖动的肩膀,“你说,这屏风上的血,究竟是他们的还是母神的?”
巽彦张了张唇,未出声,只是默默的立在一旁静看着她。
良久,他慢慢靠近,抬起的手犹豫了一瞬,轻轻放在澜翎肩头,垂眼笑得纯良,“公主可知,这里既为郁水之南,得鲛人而居,为何无水无风无晴无雨?”
澜翎摇了摇头。
巽彦神秘一笑,“那…公主可别眨眼。”他忽的俯身,微凉的唇覆上澜翎的惊诧微张的小口,一手弹指微扬,周围恍然间竟溢满滢滢的海水,一堆缤纷绮丽的小气泡簇拥起她失重的身体,不听使唤的四肢渐渐漂浮在一片云蒸霞蔚间。
一双温暖的手掌攀上她茫然无措的手,与她十指相扣,她睁大眼瞧着面前浓密整齐的两排睫羽,忽然口中被推入一颗鲜滑之物,囫囵而下,一片凉滑。巽彦离开她的唇,挽手携着她向海洋深处游曳。
周身蒸腾缭绕过无数粟粒状夜光虫,投射来的星星火光几经曲折,将殿内殿外、贝壳珊瑚、岩石草木都染上大片的金…成群结队的水母随波荡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恣意的舞蹈着。
澜翎自幼不通水性,这一袭美轮美奂的海底景象叫她看的如痴如醉,浑然忘却刚才的黯然神伤。
那如梦似幻的一夜,过得清晰又恍惚,转瞬又漫长,最后她只记得有个人在碧波幽深中颔首而笑,如同遥遥命途中夺目灿烂的花火,在原本寂寥苦厄的轮回中指引着迷途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