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总今晚特意请我吃饭，是想跟我聊聊我和浅月之间的问题吧。”阳瀚维率先开口，在一家普通餐厅的包厢里。
这家餐厅位于整个商场楼的最高层，五层。而他们所在的包厢里，靠近娱乐城花园的那面外墙上，开了一扇超大的落地观景窗。用餐者只需侧眼一瞥，便可目见楼外娱乐城花园的全景。
“确实。我知道阳贺肯定是不会同意你跟浅月在一起的。即便他暂时同意，也只是想借你，把浅月先留在他那儿继续干活而已……但我想知道，你的态度，你对浅月到底是怎么想的？就完全听阳贺的意思么，还是……”
“浅月还没告诉您吗，我上周已经跟她说过我爸不同意的事情了。”
“……所以你的意思是，你一直以来都是完全照着阳贺的意思，来处理跟浅月之间的关系的，是么？”中年老父亲难免有些失望。
“我没有直接说要跟她撇清关系，只是让她自己静下来想想。我认为她现在也没那么执着了。而且她也知道自己也已经放下死缠C区的想法了。如果林总觉得我有伤害到您女儿的感情的话，我向您道歉。”
“……之前在I区，我在公司外面看到过你一次。当时你有些头疼的样子，还以为你会为浅月去跟阳贺争取什么呢。”林云剑自嘲似的轻笑了一声；“看来，是我想多了。”
“那次您看到我了？”阳瀚维却惊地皱起了眉：“您没告诉过我爸吧？”
“放心吧，没有。”
“嗯。那林总也放心，我之后也会想办法让我爸把浅月从C区放出来的。”
得他这句承诺，林云剑倒有点儿懵了：“什么？你现在对浅月到底是……”
“算是普通朋友关系吧。”顿了一会儿，阳瀚维还是又补了一句：“她也是我另一个朋友比较在意的朋友。”
“哦，这样。”也好，起码这样，浅月在C区不会只能受阳贺一个人的控制。虽然在C区，浅月总没法按自己的想法生活的主要原因还是她自己能力不行。
林云剑总归还是有些后悔，当初女儿只是多求了自己几句话，自己竟就答应了让她提前去C区体验体验的请求。当时的他，看到女儿当时那么自信，完全没料到她最后竟离考上S大都还差那么远。他更没想到阳贺后来完全没有要放她回来的意思……还拿这个优秀的养子让林浅月心甘情愿地沉迷，继续留在C区。
现在，不知道阳贺后面，为了栓住浅月还会有什么计划：“你是不是知道阳贺后面准备怎么安排浅月？”
“他只跟我说过暂时不会放浅月。不过……我觉得，等您这边的新公司建好之后，他应该会同意把浅月调到您这个新的分公司这边来上班的。”
“哦，也行。”其实林云剑也一直认同在T区生活更舒适的观点：“那我还是先谢谢你对浅月的照顾了。”
“不客气。”阳瀚维微扬嘴角。林云剑关心的事儿以他的承诺姑且安定下来，那么，就该轮到他了。
父和林云剑早就认识。不过在阳瀚维的记忆里，林云剑从没去过C区。于是今天，他跟林云剑还是头一次见面。不知道关于自己的身世，林云剑会不会有所了解……
“据说林总跟我爸，是很早之前就认识的。那，我能跟您打听一下我小时候的事儿么？”
“你小时候？什么事儿？难道你不知道你不是阳贺亲生的吗？”对于阳瀚维，林云剑知道的事情，除了这一点，好像其他的也没什么隐秘的。不过按之前自己跟阳贺聊过的来看……这件事儿，阳贺对外一直是隐瞒的，但阳瀚维，应该是早就知道的啊。
“这我知道。我想问的是，您认不认识一个叫江黎的人？”
“认识。”好久没人提过这个名字了，他和阳贺曾经在R区的旅行中遇见的一个姑娘。不过现在……“她是阳贺的妻子，不过阳贺捡到你之后没过多久，她就在R区一场意外地震里过世了。”
“R区？我记得我小时候那段时间，我和爸都一直都生活在C区啊。怎么会在R区遇到意外？”
“……你还真是不一般，那么小的事儿都记得清。你们那段时间确实在C区，但江黎，一直都是生活在R区的。你爸和江黎他俩一直是异地的。那时候你也还小，阳贺可能还没跟你具体说过关于江黎的事情。”
“不，爸以前跟我说过很多，甚至还说过要把我送到江黎那儿去陪她。但后来不知怎么了，他就再也不提江黎这个人了。”
“哦，那应该就是江黎过世之后，他太伤心了吧……阳贺也真是，连把你送去陪她这么难听的话都直接跟你讲过啊？”
仔细想想……是有点儿难听，难道父最初把自己捡回来就是为了给他老婆当玩具，讨好他老婆的？“我爸之前也跟您也说过他准备送我去江黎那儿的事儿？”
“呃，他跟我提到过。”林云剑感觉到自己刚才好像是说多了……“抱歉啊，我不是有意跟你说这些的。阳贺这些年培养你是认真的你也能感觉到对吧，不然现在你在C区怎么能混这么好，对吧？呃还有，刚才我跟说这些，就别告诉你爸了吧。”
“好，我不会跟他说的。”林云剑对他，跟父对林浅月的态度差别还挺大……林云剑还时而想想自己说的话是不是会影响到他和父的关系。而父处理林浅月，可完全没考虑林浅月的感受。这完全是林云剑的力量与父的相差甚远的原因么？“林总，关于我的身世，除了我是爸捡来的孩子之外，您还知道什么别的么？”
“别的我确实不清楚。”看来阳瀚维现在是对自己的身世产生了疑问，所以连带着对阳贺也产生了一些怀疑：“阳贺……他其实也蛮可怜的，江黎在的时候，他们就一直异地。虽然感情不错，江黎也体谅他工作压力大，但终究两个人都缺乏陪伴，也都没有孩子。江黎走后，他可能变得有些偏激，一心扑在他的研究上了。才变成现在这有点儿无情的功利主义的样子。但不管怎么说，你现在也是他唯一的亲人，他有时候多多少少有些偏激，你别介意。”
“您说他们没有过孩子？”
林云剑怎么也没想到他把这句当重点抓出来了：“是啊，怎么了？”
“哦，没事。之前小时候，爸跟我提江黎，看江黎的照片和虚拟模型的时候，我就觉得这个人……我好像是认识爸之前就早见过的。我还以为江黎可能就是……”
“哦，这个我觉得应该是你想多了。阳贺也一直特别想要自己的孩子的。江黎在的时候，他俩半年至少还是会见一两次的。如果你是亲生的，他也完全没必要把你说成是收养的不是么？”
阳瀚维没有马上回他的话，倒是偏头望了望窗外的花园，目光游离。大晚上了，竟还有人到花园里拍照。这花园……有这么美吗？
见他半天没说话，林云剑不确定这孩子的情绪：“你……还好吧？”
“哦，没事。”回过神来，阳瀚维点亮手机看了看时间：“谢谢林总今天的款待，今天时间也不早了，那我就先回了。”
“那个小阳……你父亲，他不希望我跟别人聊江黎的事儿。虽然你跟他关系很近，但他也跟我强调过几次除了他之外跟任何人都不要提，所以……”
“我知道了，我不会跟他说的。”阳瀚维应了他的请求。
“还有浅月在C区，还是麻烦你照顾了。”林云剑又强调了一次他的另一个重点。
“浅月除了我之外，在C区还有另外一个朋友，生活上不会受什么苦的。”
这话回地林云剑都搞不清女儿在C区到底是混得还不错还是备受欺压了……“行吧，那明天工作再见。”
“再见林总。”阳瀚维先行离开了餐馆。
林云剑站起来走到包厢窗边，将视线洒在花园夜景上：“这个地方，也挺美的。”若是江黎，也会喜欢这种被鲜花包围的微型公园吧。
花园里，晚上八点半。夏佳刚完成了摄影店今晚的最后一单。
现在，平时白天，夏佳都坐在孟巡娱乐城办公楼的设计部办公室里干活。于是摄影小店里白天的单，全都给了其他员工来接，她只偶尔接几个晚上和周末的单子。
今天的客人完成了摄影后，还特意找到她搭话，称认为她设计的那片废墟造型很有意思。
她如平常回复各种闻名而来的欣赏者一样，微笑客套地回了：“谢谢喜欢。”
而这个客人接着竟问了个更私人的问题：“我想冒昧地问一句，夏小姐是那次灾难的遇难者之一么？”
夏佳脸上的笑容渐渐褪色，在漆黑的夜里不太明显。隔了好一会儿，久到对方都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轻轻叹：“是。”
“抱歉。”提问的年轻男子微微低头，表示歉意后，继续道：“不过我觉得夏小姐很出色。灾难也没过太久，就已经自己走出来了，还设计出这有意义的景观。”
“谢谢。可能因为……之前有更痛苦的经历吧。”这个话题，夏佳不想再继续说下去了：“不好意思啊黎先生，我要下班回去了。你们的片子我会按时处理好，希望到时的照片效果能让你们满意。”
“好的。那就先再见了，夏小姐。”黎源转身与跟他一路来拍照的朋友们一同离开了。这个夏佳……究竟有多少“更痛苦的经历”？
虽然老师当时把夏佳的具体资料抽走了。不过，那天他去给老师送午餐时，已经看到了从老师诊室里出来的，这个老师上午的最后一个“病人”。毕竟难得见看起来阳光可爱的姑娘还到脑科来做检查的，黎源当时也就多看了这个披着一头长卷发的矮个子姑娘一眼。
看完老师给的夏佳的资料时，黎源总觉得，她的矛盾和多疑，应该不只是她自己描述的这些经历就可以引来的。
回到摄影店。不出夏佳所料，孟巡已经在里面等她了。等她慢慢收拾完东西，两人一同离开娱乐城。孟巡依旧照惯例先送了夏佳回她租的住处后，又回到原先的老别墅——现在，那个地方依然是他的住处。
现在的孟巡也感觉到了。他俩现在聊的几乎全是工作上的事。而且夏佳乐意跟他分享的事，似乎还不及当时他们只是朋友，只偶尔一见时分享的多和深入。
不过孟巡现在工作繁忙，加上还要联络各种朋友感情，他能分给她的时间和精力确实也不多。
于是像夏佳这样自己有自己的乐趣的，也不黏人的女孩确实适合孟巡。他也就继续保持着跟她这不疏远，但也算不上亲密的关系，不知是不是一种习惯。
密室里，阳贺托着小屏，浏览江妍最近的数据里，跟苏霓影相关的。江妍的各种行为表现数据，基本都符合他的预期。上次，亲自测试的与江妍共同午餐，她的从容淡定也让阳贺相当满意。
不过现在的问题是……他的这个AI造物，江妍，真的可以成为她的延续，就像复活的她一样么？还有……后面应该给江妍什么身份，来让江妍完全自愿地陪在自己身边呢。
每每想到这儿，阳贺自己也有那么点儿过不了种族差异这一关。怎么都觉得，跟自己的造物谈灵魂论感情这种事儿……呵，在C区的高科技带来的虚幻享受里，呆出神经病了吧。
江妍按她自己的计划当晚就回了I区。现在的她倒庆幸，当时还不清楚自己身份时的自己，因为担心开销只计划了在C区呆两天……不然，在她的制造者身边演长戏，她还真有些拿不准会不会一不注意就穿了帮。
次周，阳瀚维取回了从T区现场取得的新实验基地的各项参数数据。果然，阳贺把这些直接发给了江妍，让她来设计外景。
很快，江妍给了他回复。阳贺直接把江妍的设计发给了林云剑公司交差，顺便赚了林云剑一大笔设计费。
了解这整个过程的阳瀚维，无声地默叹着父的“机灵”。当晚离开时，他主动去找了林浅月，跟她传递了一些，她父亲的话。
“有什么事儿要跟爸讲”、“C区过得不好就回来”……确实是父常爱跟她说的话。不过林浅月还是有些惊了：“你专门去见过我爸了？”
“巧合而已，出差去那边，打交道的人正好是你父亲。”
“哦。瀚维，我考虑好了，我们确实没必要继续耗下去消耗彼此精力了……但是，我在C区，只跟你和阿苏熟……我们，应该还可以做普通朋友吧？”
“嗯，可以。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跟我说就行。”
此后，林浅月觉得两人的关系其实更像是兄妹那样的感觉。但实际上，他们还是跟之前，她以为他们是情侣时没太大差别。
只是爱人的名义变成了朋友。问候，礼物，特别关照什么的几乎没有少。弄得林浅月都有些模糊，她理想的爱人，她想要的爱人的感觉，到底是什么样的？自己其实只是想要些“关系近一些的朋友”吗？爱人应该是什么样的呢……究竟阳瀚维差了些什么，而黎源又差了些什么……
阳瀚维回来之后依然没什么要紧活。也不过是父看着哪个项目人手不够了，就把他拉去帮着码码代码，出出技术方案什么的。虽然对这些公司其他人来说弄起来也挺费劲的，不过在他这里，都没多大困难。
但公司的乱七八糟的项目里，也有一个父始终没让自己参与过的。那就是师妹毕业论文的那一个。想必这项目，又是跟接触江妍多多少少有些关系吧。
从林云剑那知道了江黎和阳贺曾是夫妻的阳瀚维，对父制造江妍的目的也推得一二。
江黎，江妍。按林云剑说的，和自己记得的小时候阳贺对他讲述江妍的种种的情况来看……表面看功利至极，利用各种手段研究聚力的父，不过是依靠着对过世的江黎的爱的偏执渴望，坚持活下来的未亡人罢了。
而这种众唤为爱的情感，阳瀚维并不能理解地很透彻，只知众赞叹真爱至美。而美，又是另一种他理解不透的东西。
渐渐回到C区的节奏后，好几次晚上还没到规定的下班时间八点，苏霓影就有些呼吸吃力，头脑发晕的状况。
不过，她还是尽量把不适感挤出的动作都自己强行压了下去。可她这些动作并没有瞒过对桌的阳瀚维，每次她出状况，就马上被他强行扶回去休息。
后来阳瀚维也把苏霓影身体情况还是不太好，不适合再朝八晚八的作息的情况跟阳贺反应了。阳贺让苏霓影跟公司其他人同作息就行。也就是，和林浅月同作息。
这条宽限执行之后，苏霓影意外地发现跟她同办公室的阳瀚维，竟也成了跟她一样的朝九晚五作息。
这样持续好几天之后，她忍不住问了他现在是什么情况。他回她说他毕业已经一年多了，早就可以跟公司的人一样作息了。
好吧。苏霓影内心默默尴尬……哦，原来以前自己熬这儿其实给别人给自己带来的都是麻烦啊。
而阳瀚维却仿佛看穿她心思道：“跟你开玩笑的，其实就是托你的福，我也可以多点儿时间休息了。”
“啊？”苏霓影朝他投去疑惑的目光：“什么？你到底哪句是开玩笑的……”
阳瀚维只是轻轻一笑：“你猜。”
这个人跟浅月在一起了一段之后，好像变得真有点儿跟浅月一样无聊了……“不说算了，懒得猜。”收回疑惑与好奇，苏霓影自顾自地加快了回公寓的步子。
过了些日子，毕业生找工作的季节到来。苏霓影找了几家C区的企业投着玩儿。而一次次体检环节，一张接一张的慢性稳定性心竭的报告拿到的时候她有点儿懵。那……就是确诊了，想想自己上两代的长辈好像多多少少心脏也都有些毛病，可能……除开劳累，也有遗传的原因吧。
不过至少，通过这几次检查，她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具体情况，得了些可以缓解症状的药。她也终于确定自己已不再适合留在C区了。这样也好，她也不用再想该怎么找借口跟家人解释为什么在C区混了那么久，也从没听她说过学习生活上有什么问题，最后却要退居不发达地区来生活。
可是……她该往哪儿退居呢？这种状况的她，可不只是C区企业害怕出问题而不敢收她。其他区，也是一样的。
而这种“你有病”的报告收多了之后，她自己也越来越烦，越来越受不了。到最后，她干脆放弃了继续在这大好的谋后路的季节找工作的机会。
是的。在旁人健康加优秀的光芒之下，她感觉自己仿佛暗得什么都没有。渐渐地，她越来越害怕自我展示。她蜷缩在聚光灯下的旁人身后。她或许一直就只是旁人在霓虹灯光下投出的一片暗影。旁人光彩照人，她只是光不曾临幸的那片暗影。
不向往C区是不上进或没追求，不向往C区难以启齿，拼命留在C区才是理所当然。身在众的环境里，处于众传观念的包围之中，个体渐渐被众所同化。也因这种同化才能获得安全感，以及更大的力量。
而偶然蹦出的三两异群个体，他们灵魂中因某个部分作怪，而感到被同化后聚集而来的所谓强大力量，根本不知到底属于一个噱头还是属于已同化于这个噱头的自己……于是他们生疑，开始异化。但他们也不过两种结局，或再度被众的自净力量同化；或偏执地不愿接受洗礼，极端化而渐渐失去聚力条件，失去力量，被众之强大的清理异物之力，消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