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风日下，更助长了他为非作歹的嚣张气焰。崔维坐到茶桌旁，逗弄着鸟笼中的鸟儿，几个家奴仗着主子的淫威也坐在那里得意洋洋地四处张望，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也许是董小宛的美貌太耀眼，不多一会儿，几个不怀好意的目光便直勾勾地落在她的身上。这样的人她见得多了，起初她也就并未在意，继续享受这难得的怡人景色。
首先发现情况不妙的是董小宛的母亲陈大娘，这类纨绔子弟平日里常见得很，也难缠得很。可今天只有母女二人，加上小宛从来不把这类人放在眼里，恐怕会惹祸上身，连忙催促小宛时候不早了，应该赶紧回去。意犹未尽的董小宛实在是不舍得就这样匆匆回去，便想着劝娘多待一会儿，等天色稍晚些再回去。陈大娘一个劲儿地给她使眼色，董小宛缓过神来往旁边一看，这才明白母亲的真正用意。
崔维瞧见董小宛面如桃花、朱唇微启的模样，早把笼子里的鸟儿忘得一干二净，目不转睛地盯着董小宛。直到母女俩走出茶亭，他还自顾沉浸在美人的世界里，家奴推了推愣神的他，这才反应过来，赶忙招呼家奴追上去拦下来，自己尾随在后面大声呼喊着。董小宛心知大事不妙，如果被他们拦下自是难以脱身，便拉着母亲加快脚步往亭外走，几个家奴都是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奈何女子脚小力弱，不出几步便被身后的家奴赶上，被毫不客气地拦了下来。
围观的人很多，大家都在看热闹，却没有敢于上前来帮忙的人。世风日下，谁敢光天化日之下不顾自己的安危去为了陌生人招惹恶霸，纵使心里可怜这位美丽的姑娘，可理智还是控制他们默默地站在一旁。董小宛被家奴恶狠狠地拉扯着，拼命挣扎也逃脱不得，情急之下只好大声呼叫，绝望的情绪越来越浓。原来不管逃到哪里，都躲不开被纠缠的宿命。生得貌美如花自是好坏各占一边的，岂有只占好处的道理？
家奴生怕母女俩趁机逃跑，使劲儿拉扯着，等待自家主人发落。崔维瞧着美人已经被拦了下来也放下心，不紧不慢地来到董小宛身边。语气轻佻，态度傲慢，不由得让人厌恶。董小宛在画舫自是没少遇见像他这类的客人，顾及鸨母的生意，还会收敛一下自己的蔑视之情。可在这大庭广众之下，怎能也有如此明目张胆之人？
心中正倍感凄凉之时，忽地觉得拉扯她的手松开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位背剑的武生，话也不多说，拉起董小宛就朝岸边的船跑去。董小宛见这武生并不熟悉，正在惊愕之际，也顾不得去思考这些，随着他一路小跑。陈大娘看女儿被人救下，也赶紧跟了上去，留下手足无措的崔维和几个家奴。在杭州竟然还有人敢管他崔少爷的闲事，这口气说什么也咽不下去。
眼看着就快要上船了，可此时崔维带着家奴又追了上来，崔维蛮横地一脚将陈大娘踢到了湖中，扑通一声水花四溅。陈大娘不识水性，在水中起起伏伏，拼命挣扎，折腾了几个来回，船家才好不容易把她拖上船来。趁着这个工夫，赶紧命船家开船。陈大娘浑身已经湿透了，身体一直在不停地颤抖，脸上的泪混着湖水顺着脸颊向下淌。董小宛心疼地看着母亲，因为她连累了母亲遭罪，懊恼不已，赶忙向船家要了些备用的衣服给母亲换上。二月的湖水依旧冰凉刺骨，加上阵阵春风袭来，温暖之意早就不见踪影，只剩下直达心底的冰凉感觉。
陈大娘这身体如何吃得消呢？刚刚又被几个家奴拉扯恐吓，早就被吓得魂不守舍，被船家救上来后便一直昏迷不醒。董小宛望着面色苍白、不省人事的母亲，眼泪无声无息地流了下来。自幼父亲积病难愈，在床上熬了一阵子再也没能挺住，便撒手人寰留下自己和母亲，从此母女俩一直相依为命。绣庄的生意垮掉后，日子也难以维持，为了养家糊口不得已将自己卖身到画舫，用青春美貌换取生计，过着令人憎恶的生活。
日子过得虽万般辛苦，万般无奈，可好在还有母亲，还有继续活下去的希望。即使渺茫，也足以支撑着她度过一个又一个难挨的时刻，走过荒凉贫瘠的道路。强颜欢笑也罢，遭人凌辱也罢，深知身后还有依靠于她的母亲，她的付出可以换来母亲的安稳，再苦再累，还有信念撑下去。董小宛紧紧抱着母亲，用自己的身体给母亲取暖，想用这有限的温暖唤醒母亲。泪珠像断了线的珠子啪嗒啪嗒地落在陈大娘的脸上，旁边站着的一位公子和刚刚伸手相救的武生，见到这场景也不禁叹息。
陈大娘靠着小宛的体温慢慢清醒过来，知道已经逃离险境也就安下心来，面色也逐渐红润，气色逐渐好了许多。董小宛发现母亲已经转危为安，不由得欢喜起来。小心翼翼地扶母亲坐起来，安置好母亲，连忙起身感谢恩公。船头站着的正是复社的一位公子吴次尾，董小宛与他早就相识，这次正是吴次尾偶然路过瞧见董小宛正身陷麻烦，便匆忙停船靠岸赶来搭救。
救美的英雄是黄毓祺，也是复社中少数文武双才之人，他一身好武艺，一副热心肠。不过脾气非常古怪，不熟悉的人很难了解他。终年浪迹在外，满腹经纶却不求上进。专好结交江湖上的好汉，不问是贩夫走卒也好，江湖艺人也好，只要和他谈得来，都结交为友。多少年来也结交下许多莫逆之交，在复社同人中也有颇好的人缘。
黄毓祺公子是复社中的栋梁之才，董小宛欠身一拜，感激他的救命之恩。黄毓祺也不是拘礼之人，赶忙将董小宛扶起。三人聊了一时半刻，吴次尾也是心细的人，为了安抚董小宛，便自觉主动地提到了冒辟疆。原来她心心相系“冒辟疆”的事已经在复社中广为流传。果然，董小宛听到冒辟疆三个字，眼中也有了光彩。知道冒辟疆失约的原因，原本心中多有疑虑不安，得知前后原委后，便欣慰了很多。
吴次尾和黄毓祺不放心董小宛母女俩，便一起将两人送出杭州三十里后，另外雇了一条船，并给了母女俩几十两银子做盘缠，这才与董小宛母女俩告别。上了船，考虑到母亲的身体还很虚弱，还要继续调养护理，便直奔苏州。回到家，本指望母亲身体可以越来越好，慢慢摆脱虚弱的状况。可事与愿违，陈大娘的身体不但没有日渐康复，反而出现了愈加愈虚弱无力的症状。心急如焚的董小宛，请来最有名望的郎中为母亲诊治。
每天董小宛都会亲自为母亲煎药熬汤，然后服侍母亲喝下，看着母亲痛苦不堪的表情，自己却无能为力，巨大的失落感和恐惧感再一次把她吞噬了。日子仿佛又回到了父亲病入膏肓的时候，恐怕又要面临至亲的别离。陈大娘的身体每况愈下，董小宛四处求方抓药，悉心照料，日夜侍奉在母亲左右，可她的身体却丝毫不见起色。
就这样拖了很久，先放弃的是请来的郎中，陈大娘的情况怕是再多的药物也没办法挽救了，便再也没出什么方子了。更令人绝望的是嘱咐董小宛在最后的这几日，尽量满足病人的心愿，言外之意，可以为她母亲准备后事了。父亲去世时的情景犹如昨日，历历在目。死气沉沉的院落，痛哭不止的母亲，本来完整的一个家，在父亲去世后，就这么破碎了。如今母亲也卧病在床，靠着最后柔弱的气息存活着。坚持了这么久，最终还是没能留住母亲。
无枝可依，悲从中来
若能用什么来做交换，无论什么，她都愿意去换回母亲几年的光阴。不要抛下她，不要自己孤零零地度过以后，还有那么多秀丽风景未曾和母亲一起去游玩，母亲还未能看着自己的女儿出嫁，未能亲手为她准备嫁人的新衣。还有那么多未能完成的心愿，就这样再无实现的可能。有些遗憾终是不能在此生弥补，与母亲的母女缘分竟是这样草草结束。
陈大娘去世的那天，天气阴沉沉的，往日里明媚灿烂的阳光躲在云朵后面不肯出现。董小宛正在厨房为母亲煎药，惜惜大哭着一阵风似的跑过来，纵使她心里明白因为何事，却固执地不愿意去承认，只好扔下扇子大步往卧室跑去。一时间屋子里充满了痛哭声，陈大娘气息微弱，挣扎着想要说些什么，小宛赶忙凑过身去，母亲最后的气息就在耳边，断断续续，并不清晰。
就这样，在茫茫尘世，董小宛再无亲人了。可母亲最后那句用尽全力的嘱咐，让董小宛心疼又温暖，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母亲也在担心她不在的日子，自己的女儿会撑不下去吧。陈大娘走后，董小宛强忍着亲人别离的痛楚，为母亲准备后事。家里被浓重的哀愁笼罩，那是用任何东西都化解不开的惆怅。董小宛和惜惜披麻戴孝，跪在灵堂前，哽咽着为陈大娘守丧。母亲的牌位立在桌上，代表她的离世，代表着董小宛从今天起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
悲痛的情绪操控着董小宛，她茶饭不思，对一切失去了信心。身体也日渐消瘦，将不多的体力一点点耗尽，终是扛不住精神上和身体上的重负，倒了下去。可怕的不是天灾人祸，而是当你已经被苦难折磨得痛不堪言时，老天爷还是没有放过你，让一切雪上加霜。挣扎着想要站起来，却还是不堪背负着的沧桑。
丫鬟惜惜成了家里唯一的支撑，一边忙活陈大娘未完的丧事，一边照料已经垮了下去的董小宛。董小宛每天就浑浑噩噩地躺在床上，盖着与季节不相称的厚被子露出来的小脸尖尖的，瞧不出一丝血色，再也不见往日里神采飞扬的魅力，深陷的眼窝，突出的颧骨，散乱着如干草的头发，憔悴得让人心疼。母亲临终前的嘱咐，她不敢忘，却再没有多余的力气去践行了。因为只是这样勉强维持着气息，都已经是这般的艰难。
这天像往常一样，惜惜照看着一日比一日消瘦憔悴的董小宛，忽地传来沉闷的敲门声。董小宛已经谢绝应酬有一阵子了，旁人应该都了解情况，况且天色也已经晚了，不知道是谁在门外叨扰。惜惜也没再留意，继续给董小宛煎药，可敲门声却一而再再而三地响起来。惜惜无奈之下只好下楼去瞧一瞧，打开门一瞧竟是董小宛朝思暮想的冒辟疆，惜惜的眼泪瞬间就掉了下来，哭着不发一言，一动不动地闷声瞧着冒辟疆。
冒辟疆见惜惜哭得这般伤心，愣愣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见惜惜还穿着丧服，心下一惊，定是知道期间发生了他始料不及的悲惨变故，还没顾得上说些安慰的话就连忙闯进卧室。惜惜已是这般样子，董小宛肯定不会好到哪里，一颗焦急的心提到嗓子眼。
董小宛的卧室里点着盏烛灯，却还是掩盖不了每个角落的昏暗。屋里的气味再不是清新淡雅的沉香味道，而是有些刺鼻，浓厚的檀香味和淡淡的苦药气味夹杂在一起，仿佛在向到来的客人传递着主人悲惨的境遇。冒辟疆大步来到床前，董小宛察觉有人靠近，微微睁开眼，低声询问着客从何方来。冒辟疆定了定神，却不知从何说起，只好沉默着，目不转睛地瞧着她。
没听见声音，董小宛扭过头仔细端详了一阵，竟挣扎着要坐起来。这难道是在梦中吗？董小宛苦笑着摇摇头，冒辟疆怎会在此时此刻出现在眼前？实在不敢奢望梦境成真。怕是自己这日夜伤心过度，出现了幻觉吧！冒辟疆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轻轻掖了掖她的被角，心疼得要垂下泪来。许久不见的光景，怎会想到此次再见会是这样的悲凉氛围？太出乎人的意料。
确定在身边的人真的是冒辟疆，董小宛的意识逐渐清醒。忍不住喜极而泣，又控制不住地抽噎起来，让惜惜拿了一盏烛台过来，勉强撑着力气坐起来，缓缓来了精神，眼神再不是没有焦距地涣散着，仿若重获新生一般渐渐有了光彩。看见久别的意中人，自然高兴得热泪盈眶，董小宛伸出纤细的手，与冒辟疆的手紧紧握着，感受着他的呼吸，他的存在，与他四目相对，要说的话儿太多太多，想要一股脑儿地告诉他，却全部哽咽在喉咙，半天未能说出一句话。
原来，冒辟疆滞留在影园时，曾就想过要前来拜访董小宛，只是从吴门归来的友人提起董小宛去了西子湖，稍后还会再前往黄山白岳，归期遥遥，前去拜访的打算也就不了了之，只好等些时日再做打算。一年之后，冒辟疆去衡岳省觐，半路从半塘经过，也打算去拜访董小宛，可是听说她仍旧停留在黄山还没有回来，于是计划又落空了。
此次前来，缘由是路过一座青石小桥，看见有一幢清丽的小楼矗立在水边，环境清新淡雅，仿若一言不发的少女凝望水中央，便向撑船的船家询问在此居住的是什么人。一打听才知道竟是董小宛的住处，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辗转这么久未能相见，今日竟能再次偶遇。积攒了三年的思念，一下子被即将相见的喜悦激发出来，狂喜之情溢于言表，马上将小舟靠岸，不敢有一点耽搁。
眼前的小楼里，住着相思的人，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董小宛了解了其中的过往，知道错过了很多次可以相见的机会，虽然深感遗憾无奈，可看着如今就在眼前的心上人，一切错过又没那么悲伤了，最重要的是此时此刻，他就活生生地出现在身边。
回忆起第一次见面的情景，董小宛忍不住想起了刚刚去世不久的母亲。那时虽是初次相见，母亲稍后却多次提起冒辟疆，夸赞他是奇秀的男子，值得托付终身，为女儿不能与他日夜相伴而遗憾。母亲当时说出此番话的时候，定是未能料到自己会这么快就先行女儿而去。这鸿沟般的裂缝很难弥合，这遗憾竟是母亲留下的。
想起三年前母亲的这番话，伤感之情油然而生不能自已。仿佛那日情景犹在，仿佛母亲还尚在人间。在冒辟疆未来之前，董小宛已经十天左右没有正常进食了，似乎已经放弃了活下去的希望。整日里昏昏沉沉，神智已经有些涣散，每天犹如在梦中，惊魂不安，噩梦连连，没有片刻轻快。如今一见着冒辟疆，仿佛吃了灵丹妙药一般，可谓是焕发了新的生机。
冒辟疆瞧着曾经光彩动人的董小宛如今憔悴成这般模样，黯然心痛，不忍心再多做打扰，连忙起身告辞。嘱咐董小宛切记好好保重身体，过些时日还会再来探望她。他定是不了解他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保重，就是最好的良药，是他的到来挽救了董小宛的生命。也是眼前的这个男子，给了董小宛重新站起来活下去的动力。她想要好起来活下去，和他在一起，度过以后的日子。
刚刚才有所好转的董小宛怎舍得冒辟疆离去，赶忙吩咐惜惜准备佳肴美酒，挽留冒辟疆多留些时日。相聚的时光太美好，怎忍心就这样结束？对她的苦苦挽留，冒辟疆虽有些犹豫不决，可仍旧惦记着向家中报平安的事情，只好先行回去，日后再来相见团圆。
心中纵使有百般不愿，万般不舍，深知冒辟疆有要事在身，若是再苦苦哀求，反倒有失体统，也耽搁他的行程。想到此，董小宛只好作罢，不再挽留。董小宛清楚，冒辟疆是她的全部希望和寄托。她已是无依无靠的人了，如若还能奢望些许温情，那就不得不紧随他，托付终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