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暮时,人影无声穿过笼罩在黑暗里的长廊,步入夕照掩映的太一神殿。
万年来,这片受至高神太一庇护的土地愈发繁荣,供奉太一神的庙宇遍布帝国各地,其中又以永乐京的神殿最为恢宏,巍峨的穹顶甚至高于帝室的九重宫殿。
但没人觉得这冒犯了帝室,或许连帝室中人也不甚在意。一切凡人的力量皆来自太一神的恩赐,世上可以无帝室,但不可无太一。
这个一身低阶神官装束的来者甚至没有在武士把守处摘下他的风帽,在那些只为大神官差遣的武士将要对他行礼前,他就像一滴水从地面上毫无痕迹地滑过去了。
“真是无礼……”新来的武士低声嘟哝——来者自始自终都没有回礼。
“住口。”这抱怨迅速被他的长官喝止,长官目送着来者离去,低声说,“那可是教宗最心爱的学生……”
“最有可能成为教宗的……”
“阿史那·切萨。”
切萨面无表情地在结构复杂的神殿里穿梭,他的脚步很快,几乎没有停顿,神官的宽袍也掩不住他明显的肌肉线条。
看起来他更像个体术强大的武士,而不是唤使神术的神官。阿史那氏在帝国是个世代出将军的赫赫家族,而阿史那切萨却选择了神官的道路,这让很多人不解。
切萨走尽了长廊,最后在一扇毫无装饰的木门前摘下了他的风帽,露出一张年轻的,很有阿史那家族特色的棱角分明的脸。
他叩了叩门,推门对着室内深处躬身:
“老师,那边结束了。”
这个隐秘的房间与神殿太格格不入了,看起来惊人的逼仄,房间里几乎空无一物,只有黑黢黢的小神龛前供奉了一盏晦明不定的灯,朴素得几乎可称简陋。
在帝京的太一神殿、教宗居住的太阳宫,号称“与太一神最接近的地方”竟然会存在这样一个马厩一样的陋室,只怕太一也要面上无光。
神龛前静立着瘦长的白影,仿佛黑夜里水面上细长缥缈的月光,他分明站在那,却给人一种无法触及的虚幻感。
“结束了?”白影问。
“迟烈的府邸已经搜检干净了,如陛下吩咐的,一个不留。”切萨答道,又上前一步,声音明显地压低,“在他的宅邸里还搜出一个白鹿的女人,不过已经死了——即使我们没动作,她也活不成了,从无望海出来,很是付了一番代价。”
“白鹿的女人?”
白影手中的念珠清脆地响了一声,他收起念珠,祝祷了一声“赞美太一”。
“迟烈倒是好本事,连无望海也敢去,他要是活过今晚,说不定哪天就敢对太一执刀相向了。”白影摇了摇头,轻声说,“死了也好。”
“忤逆者只有一个下场,命运只会站在神这一边。”切萨恭敬地应和。
“神这一边?”白影反问。
他忽然发出一阵轻笑,因陋室小而声音愈发像洪钟轰鸣,白影转头,露出一张比他的学生更为俊美的脸,若不是切萨称他为老师,只怕没人会信这一个年轻人竟是地位比肩皇帝的二十七世教宗阿什青。
世间再无这样完美的脸。他分明在微笑,面目却古奥威严,任何赞颂太一的圣歌都不能比之分毫。日轮在他双目中升腾,让他最亲近的学生也无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以避开那烈日般的目光。
“你听说过‘风水轮流转’吗?”他问向他的学生。切萨像是被威慑到一般,无法直视他的眼睛。
教宗没有得到回答,瞥了一眼切萨:“何必怕我呢?”
“何必怕这双太一的眼睛呢?”教宗继续说,“在你能够直视这双眼睛之前,你是不能接任我的。想要拥有太一的眼睛,就必须要有直视太一的意志,你还远远不够啊。”
平日总是锋芒毕露的年轻神官在教宗的注视下竟一时无言。他看着教宗的袍角,一时间竟有烛火与烈日争辉的无力感。教宗发出似叹气的声音:
“太一、还有我们,就能一直与命运站在一边吗?”
……
与此同时,另一边,永乐京的下城区。
因明日就是储君的加冕大典,往日喧闹至天明的酒肆在戒律的约束下还未天黑就早早打了烊。
“我说客人哪,不是我们不做生意,今晚我们不敢哪!”酒肆的老板娘奋力把最后一位客人向外推。
那人显然已经彻底醉了,连一个女人都能把他推得一个趔趄。
“你……你凭什么!凭什么赶我走!”他大着舌头,口里喷吐着酒气,“我有钱!你瞧不起我?”
他费力摸出怀里那个钱袋,一扯开,钱币叮铃铃地向下落,滚得满地都是。
“多少钱!我都买!”他连声嚷嚷。
“您回家喝去吧,我家今晚不做生意,宵禁!宵禁!掉脑袋的事你懂不?!”
老板娘并伙计把那醉客推出门外,利落地锁了门。任那人再发酒疯,也与他们无关了。
醉客倚着门缓了好一会儿,钱币在地面闪着冰冷的光,仿佛数不清的日轮,他怔怔地看着那日轮似的钱币,许久才喑哑地笑:
“太一?”
“哈哈太一?”
这个叫巫鸣的人边走边笑,几乎笑出眼泪,他身形一晃,一头栽进了路旁的河里。河不深,枯水季只到寻常人都腰间,但足以淹死一个醉汉。
几番扑腾,他才狼狈地站起来。
“太一!”他仰头嘶吼。
“你为什么不看看我!我不是罪人!”
神理所当然地没有回答他,回答他的只有临河列屋里人的谩骂。
“神经病!发什么酒疯!”
他站在水中许久,却听到细细的婴孩哭声。巫鸣本以为那不过是醉酒后的幻听,但那婴啼久久不停,直吵得他清醒了几分。
巫鸣茫然转头,只见近岸的水面上飘着一只木盆,他涉水几步展臂拉过那只木盆,婴孩在盆中啼哭,许是被他的呼喊所惊醒,睁大一双玻璃球似的眼睛,他的眼睛是少见的浅灰色,夜色中隐隐有水一般的潋滟光华。
巫鸣展开襁褓里塞着的一张纸,纸上只有孤零零一个“息”字。
“这是你的名字么?”
他抱起了婴孩,醉意全消。
“你也无处可去吗?那就跟着我吧。”
……
此时是太阳历一万零一年的深秋。
这一夜,帝室宫殿里彻夜通明,数以万计的人为新君登基而彻夜不眠。
这一夜,巫鸣在水中捡到了名叫息的弃婴,第二天,他决定离开永乐京这片伤心之地。
同样是这一夜,被视为太一神在人间的至高化身、太一神殿的主人第二十七世教宗阿什青于他简陋的静修室里,他惊震的学生面前,说出了几乎可被判为渎神的话语:
“一万年过去了,太一还能再赢一万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