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山
九别峰半山腰某处
雷震子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积雪没过了膝盖,还有越陷越深的趋势。刺骨的寒风肆意嚎叫,割在脸上带来钻心般疼痛。然而他却无动于衷,这无疑让寒风有些气馁。
对于身体上的疼痛,雷震子早已经麻木。此刻仍让他心有余悸,或者说唯一让他备受折磨的是根植于心底深处的记忆。三天前,八个人的探险队一个接一个在他面前倒下。那血腥凄惨的画面,那撕心裂肺的惨叫无时无刻不从四面八方向他压迫而来。只要一闭上眼睛,雷震子便会觉得天旋地转,就连呼吸也成为一件无比艰难的事情。
为了离开那片地狱,雷震子已经埋头狂奔了三天三夜。他不知道自己的极限在哪里,但身上的装备显然早就超出了它们的极限。他的衣服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到处是裸露的皮肤以及皮肤上遍布的淤青。鞋子也消失了一只,另一只鞋子上布满绿油油的划痕,暗示着它跟随主人穿越丛林的那段险恶经历。也许也接受了河流的洗礼,此刻整个鞋子硬邦邦的,宛如冰块。丢了鞋子的那只脚上挂着一只袜子,准确地说更像一条条凌乱的拖布。脚底肯定已经伤痕累累,被划了多少道口子已然不那么重要了,因为这条腿早就不可能再流出温暖的鲜血。雷震子没时间处理这条几近残废的腿,因为他对于自己的命运了然于胸。生还的希望不是渺茫,而是毫无可能。
雷震子摸了摸腰间的小挂包,这是他全身上下仅有的一件还称得上完整的物件。包里躺着一把短小的折叠匕首,一部应急用的老式电话,以及一个脏乎乎的青铜瓶子。他的手套划过折叠匕首,那坚硬的触感让他的内心安定不少。痛苦,绝望,茫然,纵有无数类似情绪的捆绑,一把小小的匕首便可以帮助他结束这一切。没错,结束一切!
雷震子再一次克制住了内心的冲动。他的心中还有一团火一般的信念。火苗一刻不熄灭,就仍然能支撑着他继续前进。他知道自己放出了不得了的东西,也许是恶魔,谁也不知道那究竟是什么,直到现在他也无法去回忆那些恐怖的画面。但这还不是最重要的,他意识到自己距离那个秘密仅有一步之遥,却永远不可能知道答案了。但是他要将这个秘密带出这里,带出昆仑山。指引那个人答案所在。
凭借着铁一般的意志,雷震子拖着身体又向前挪动了一段路。他大口喘气,任凭汗水从脸颊滑落也无力擦拭。粘在毛发上的汗水迅速结冰,正在组成一道道冰凌。他感觉自己头晕目眩,应该是一路狂奔带来的高原反应。时间不多了,再坚强的心理防线也在走向奔溃。在这个无垠的白色世界,他的身体随时可能倒下。或者在哪一个瞬间,脚下一空,从此消失。
就在这时,一声清脆的断裂声从头顶传来,夹杂在风中,微不可闻。但雷震子毕竟经历了多年的训练,就算在这种时刻,身体里的条件反射依然运转正常。他的心头一震,一种强烈的不详预感喷涌而出。这种恐惧就像在结冰的湖面行走时脚下传来冰层开裂的声音。雷震子条件反射地抬起头,他知道这是多此一举,不用看也明白灾难已然来临。
坚冰破裂的声音一发不可收拾。“呲啦呲啦呲啦……”,仿佛一群人在一滩薄冰上踩踏而过。那是山坡上的一片悬垂冰川!若是平时,雷震子必然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哪怕多几天的行程也会避开这样的道路。但是现在后悔为时已晚。
雷震子叹了口气,原以为自己是慢性死亡,突然之间却又被宣布了死刑立即执行。那座冰川就是刽子手的铡刀,顷刻间便会落到他的头上。
雷震子做了最后的尝试,他一遍遍地命令自己的手和脚动起来,但是两条腿就好像长进了土里,杵在地上一动不动。他再也感觉不到它们的存在。这种身体部件消失的感觉正在慢慢地往上爬,先是大腿,然后是臀部,眨眼间腰也没有了知觉……他放弃了。
犹如庆祝他放弃的丧钟,头顶传来一声巨大的撞击声。震耳欲聋的轰鸣响彻山谷。那是掉下来的冰川,也是他崩溃的心理防线。整座山峰开始剧烈地摇晃。伴随着整个山谷雷鸣般的怒吼,如同万千火车穿山而过,迫在眉睫的是一次剧烈的雪崩。
没有时间了,这是他最后一个任务,将这里的秘密传出去,传给他唯一信任的那个人。也许是回光返照,顿时他感觉热血沸腾,力量重回双手。他飞速地脱掉破烂的手套,打开腰间的挎包。然后一把抓住蹦出来的应急手机。十……九……八……他在心中默数,眼睛紧紧盯着屏幕。他想好了,如果手机无法在十秒内开机,他就会将它丢弃。三……二……温暖的黄色背景光亮起,屏幕上缓缓展开欢迎界面。也许这里依然不会有任何信号,但这是他仅存的希望。
象征电量不足的信号在闪烁,信号栏也是空空如也。但雷震子管不上这么多了。按照冰川的高度和头上的声音判断,雪崩距离他所在的地方不过半分钟时间,这是他留在这个世上最后的时间。眼下对其他人来说最普通最平凡不过的一秒都是他的死亡倒计时。
菜单——信息——创建新信息——“昆仑山,云牙子笔记”——发送——选择对象——确认发送。来不及确认屏幕的反馈,几秒钟以后,这个应急手机便飞向了空中,尽它所能往更高的地方飞去,最后不知去向。
身后的轰鸣声已然铺天盖地地向他压迫而来,雪崩已经近在咫尺。他掏出挎包中的青铜瓶。这是一个古老而简陋的瓶子,绝非仅有几百年的历史。瓶身上没有任何雕饰,简直就是一个废弃的毛坯子。瓶子开口被粘土一样的东西封盖着,不知为何,隐隐能看到暗红色的液体从粘土中渗出。雷震子迅速地瞥了一眼,脑海中浮现的是《云牙子笔记》中所描绘的那种黑暗世界。如果这个青铜瓶是关键,那无论如何不能让心术不正的人得到它。雷震子用尽最后的力气将青铜瓶抛了出去。一条抛物线划过,瓶子落进了远处山下的茫茫雪海之中。
结束了,雷震子火一般的信念悄然熄灭。他分明感受到了身后雪崩的咆哮,就像死去的队友们在哭喊,在哀嚎。他终于可以去见他们了。他知道作为雷震子,他的生命到此为止。对他来说这是一场不错的体验。
公格尔峰,九别峰,慕士塔格峰,坐落于昆仑山的三座巨峰犹如擎天柱一般,与天上的创生之柱遥相呼应。
尘归尘,土归土。生死不过一瞬,也就如此罢了。雷震子感觉眼前无比明朗,对于生死也释然了。他缓缓张开双臂,透过蔚蓝的天空遥望宇宙,微笑着迎接身后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