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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邱深07

想着我在医院病着的这许多天她一直在等我,我就有种没处发泄的气愤。而我沉睡着,伤口处感染的病菌在我体内从旗鼓喧嚣到负隅顽抗,以生命难逃的生老病死为名义,令我成为不负责任的一方。

如果是别人,我不会想要解释。我从来没想过自己能脱离生老病死,但这都是我自己的事情。向他人,我只需要陪着笑脸说些客套话。但是面对魏睦,我反而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想到许多个提起话头的方式,却没有一个能打败她此刻脸上的浅浅笑容。

我想,我宁可她冲我发火。这样自私的念头在她偏过头去看河对面的时候更加嚣张。我宁可她的拳头打在我身上,然后我就能向她道歉,并向她和盘托出我的苦衷。尽管这样已经挣扎得疲惫了的她还要再释放些力气出来,我想,至少我有机会撇清我们之间的误会。

但是她没有。我想,她实在是累了。此刻,她的手轻轻搭在我的手上,人虽然坐在我的旁边,却并没看我一眼。就在刚才,她没推开冲动的我,她甚至回应了我的拥抱。在来沈阳的飞机上,我左思右想,怎么也没想到她是这个反应。

我甚至准备好了与她一同歇斯底里,将许多年来穿在身上的冷静卸去,陪她,无论去哪里。

在医院的时候,我挣扎在病榻上,努力地想要挤过人群去到她身边。我知道那是梦。我很久没做过这样一个让我筋疲力竭的梦了。在梦中,她被人推搡着。许多面目狰狞的似人怪物拉扯着她。我看到她无可奈何的眼泪滑落下来,仿佛一块透明的琥珀,在泛黄的梦中画面里反射着光。我看着她离我远去了,人群的力气是那么的大,大到我只能站在原地目送她。

在看到她出现的那一刻,我在梦中的感觉又回来了。或许是退烧药还起着作用,我只想跑到她面前抱住她。我的确这样做了。她在我的耳边重复着我的名字。我感觉到那里面有她对我的想念,还有对我的一句句质问。邱深,你为什么现在才出现?

在她需要我站在身后的时候,我在哪里?

我曾像个初次陷入恋爱的少年人那般,在脑海中将所有美好的意象拼凑成拙劣的情诗。虽然那些诗并未能到达她手中,至少在燃烧成灰烬之前的每一秒,它们字字都在述说着一个意思:爱你,不顾一切地爱你。

若是情诗不必如此猖狂,我不会觉得自己失了分寸。

我怎么也谈不上是不顾一切。

或许做梦可以,但实际上,我知道自己从来做不到。若我能抛下刘梓熙的事情立刻赶到沈阳,或许她还能冲我发发火。我开了枪,一半是要刘梓熙的命,一半是为了这份痛苦出气。邱先生看出我的不对劲了,所以要我无论如何三天之内一定回北平去。他知道,我不说是因为我认为还没到告诉他的时候。只要我能够全身而退,他不逼我当下就将事情讲出来。在我的手提箱里,他还放了脱身用的六寸大小的箱子,里面是一沓小额支票和一把小手枪。

我不知道邱先生是如何知道一个冲动的人的思维的。他看起来总是冷静沉着,一丝不乱。或许在某个时刻,他也曾涉足过这个既卑微又自负的领域,只不过所有的痕迹都已经被他掩盖得无法察觉了。

魏睦仍旧不说话。我顺着她的视线望过去,看到码头上一群工人在搬货物。他们将货物一箱箱地从地面上搬运到小船上。我眯起眼睛,看见箱子上画着的红色圆圈——说明箱子里是贵重易碎物品,需要轻拿轻放。我好奇着他们的工头是拿什么话威胁他们的,让他们真的轻拿轻放。这个念头倒是将我从纠缠着的思绪中解救了出来。一个约莫二十岁的工人走到一旁坐下,擦起了汗。大概是感觉到了身上的视线,他抬起手向我们坐着的这边挥了挥。我冲他点了点头作为回应。奇怪的是,我察觉到魏睦也冲他点了点头。

虽然这样开口说话与预想中的太不一样,我还是问了:“你认识他?”

魏睦突然慌了,像是本能上想要隐藏自己刚才的反应。我想,随后她意识到了身边的人是我,于是才承认道:“算是认识。他叫阿七。”

她的慌张被我看在眼里,这让她有些不自在了。说实话,我不希望她在这个年纪就意识到现实的残酷。虽然时局动荡,能过安稳生活的人还是有的。我希望她能是其中的一个。可我永远都会记得我第一次见她,她从汽车后座上看向我的时候,那小兔一般的眼神。就是这样一个眼神,让我总觉得她时刻都准备着逃离,而我能扮演的角色,我说不清楚。

我看着河面上反射着的阳光,仿佛这样能消灭掉我脑中刚刚产生的念头:魏睦的生活偏离了所谓的“安稳”,但她却离我更近了。既然她知道了世上可信之人无二三,于是对于我不能回避的自己身上虚伪的那面,我就不必再遮遮掩掩。可是,她的痛苦,究竟让我心疼。

“跟我到北平去吧。”我脱口而出。

我想保护你,而不是追捕你,你明白吗?

我看着她,看到她被我的话吓了一跳,红着脸低下了头。我想起她在信里问我的婚姻状况,难道她从没有想过与我一起生活?

“我不要你现在就回答我。我三天之后才走,你那时给我一个回复就好。”

她点了点头。就只是点了点头。我看不出任何的情绪,哪怕是一点获得理解的高兴。

我这才意识到,我多么希望她立刻答应我。我这么希望着,就好像在盼着一个奇迹。在她最需要我的时候,我被绊在北平不能脱身。如今,我还怎么向她证明我是她可依靠的对象?

我想起十几岁在学堂里,为了完成先生布置的写作功课,我努力地从给出的两三个字的题目里找出故事的线索。我通常会想象自己身处在故事人物的位置上,以此来触发感情。语言的苍白感在十年之后的此刻全然袭了上来。

“你读文学,对吧?”

“对。在港大的时候是。”她又补了一句,“是不是觉得没什么用?”

“如果让我再选,我也会选文学。”

“为什么?”

“或许学过了,就不会在现在这样重要的时刻不知道怎么向你解释。”我冲她苦笑,我想我是在努力讨好她。我自认是个讨厌感情刻意的人,但这样做我竟然没觉得累,反而是感到有些安慰。我终于能做点什么了。

她笑了,用她亮晶晶的眼睛看着我,安慰我般说道:“没事,我学了两个月,仍旧不知道如何开口问你才好。”

我的呼吸在她的注视下变慢了。事情或许没有我想的那么糟。我没办法分辨这是真的,还是只是我的幻觉。

“你说吧。你说什么我都会听的。”最后还是她先开了头。

我深吸一口气,从接到傅晓青的信开始讲起,一直到我因为伤口感染发烧昏迷,但我隐去了刘梓玺的那一段。

“其实在香港的时候,我就觉得你一定有什么事情闷在心里。”她小声说,怕我反驳似的,“我想,可能是北平的公司出了事情,或者是你家里出了什么事。我以为你已经结婚了。”

我该怎么告诉她,当时我心里想的全部都是她。不提那个她想象中的我的家庭,就连公司的事情我都没法腾出位置来。我不能让她知道从那时起一直到现在,她是如何扰乱我的思绪,如何打乱了我正常的生活。按照魏睦的个性,她一定会觉得对我有亏欠吧,尽管这亏欠是我们两个都没法避免的。我不想让她觉得她欠我什么。

“我那时……在想别的事情。”我只好这样说。她听了,点点头,好像接受了我的说法。或者,她是对我所隐瞒的没什么兴趣。这样也好,这样至少我不会做那个用自己的痴情胁迫她和我走的伪君子。

可是这之后,我们似又没什么可说的了。我想,从我的隐瞒开始,我就该意识到谈话会有这样的走向。

“我送你回去吧。”看着手表表盘上转到了五点半,我说道。

她答应了。随后,她站起来,向码头那边望了望。刚才和我们打招呼的那个工人不知到哪里去了。她应该是在找他,或许是觉得就这么离开不好,想说一声。她没找到,于是转过身来看着我。

“那麻烦你了。”她这么说道。

于是我明白她现在是不可能和我到北平去的了。她自有她那一套对待熟人的方式,只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竟然还在她客气的范围内。我只好挤出一个微笑,对她说别客气。

我为她拉开车门,脸上还挂着那个难堪的微笑。我想我还能等下去,等她的态度发生改变。在这期间,我不能再让她陷入到危险里面了。

我将车停在了她家的门口。这是一座整洁体面的小房子。我并没有看到她父母的身影。

魏睦好像并没有要下车的意思。我盯着方向盘,在考虑要不要问出这一句话。突然,她要推开车门下去,我下意识地伸手过去拉住车门。这个动作让我们的脸贴的很近,她屏住了呼吸,不知所措地看着我。几秒钟后,我收回探出的身体,问出了我心中的那句话:“你想让我和你的父母谈谈吗?”

我看得出来,她在犹豫。于是我又说:“我算是懂得一些谈话技巧,可能比起你,我更能说服他们。”

但是她拒绝了我。她说,她想再等等。我说我尊重她的想法。

我们相视一笑,然后她下了车。我看着她进了院门,然后又进了房门。我想着我不应该多做停留,以免在这个时间节点被人看见。于是我就这么将车开走了。

我直接回到了我住的旅馆,叫门房送来了一瓶红酒。正在我打算将瓶塞拔出来的时候,我接到了魏睦母亲的电话。

电话里,她的母亲先是指责我不负责任,说了些辱骂的语汇,我本来听的意兴阑珊,打算将话筒放下任她说下去,继续开酒,可是,电话那端突然哭号起来。我努力地分辨她说的内容,用了好一阵子才听出来,她在说,魏睦不见了。

“‘不见了’是什么意思?”我问,努力压制着我的愤怒。电话那一端又开始了斥骂。这一次她说的更加含糊不清,我只能从她的断句里猜测她所说的内容。我扔掉听筒,拿起外衣,跑了出去。

开车到魏睦的家门前,我看到院子里围了一群人,中间那对抱头痛哭的大概是她的父母。我打开车门,听见有人说了一句:“那个男人找到了吗?我给你的号码对不对?”等我走过去,她的母亲一看到我就朝我挥着双臂跑过来,旁边一个女人伸手拦着她却拦不住。我伸出手扶着这位母亲,挨着她的拳头。我向院子里的人群望去,想找出一个还有理智的人。魏睦的父亲仍旧站在人群中间,但他掩着脸,并不回应他人的安慰。我看到站在她父亲旁边的一个男人,冲他点了点头。他随后朝我这边走了过来。此时,魏睦的母亲已经哭的累了,瘫坐在地上。

我和那个男人走出到院子外,来到我的车子旁边。他向我介绍说他是魏睦的叔叔。我发现他就是那个把我的旅馆房间电话交给魏睦母亲的人。他说,魏睦今天出去了一天,没有回过家。我刚想打断他,因为明明是我亲自将魏睦送回的家。可看他一副着急的样子,我忍住了,继续听他讲。

“傍晚有人看到你和小睦一起坐在码头那边,是你吧?”我点点头。

“我想,你可能就是害得小睦上不了大学的那个。我先是跟委员会的人要了你的名字,然后我拜托我在警察局的朋友帮我查了一下……”

“不用说下去了。你也能看出来,我没带走她。你直接说还有没有别人见过她?”我不想听他炫耀自己是如何得到我的电话的。我在心里告诉自己要冷静。我想,那一个院子里的人都靠不住,若她真有什么事情,我得靠自己找到她。

“你看见了,我们家的亲戚差不多都在那里了,谁也不知道小睦去了哪里。她这个人吧,什么事情也不和家里说……”他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似的,攫住我的肩膀说,“你说,会不会是她在外面认识的什么人,把她骗走了?”他说完,又觉得话说得不太合适。我想,在他的眼中,我就是这样外面认识的把她骗走的人。我凝视着他,表示我不介意,只希望他继续说下去。可他却转过身去,沉默了。

“她有要好的朋友吗?”我问。他摇了摇头,回答:“她没朋友。她一直独来独往,我们都称赞她独立,所以才同意她一个人到香港去。”

我又看了他一眼,希望他能从我的眼神中看出我的愤怒。我仿佛看到魏睦无从呼救却还要对虚伪的称赞道谢的样子。她这样的年纪,刚刚二十岁,在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城镇里没一个朋友。她不是个没有感情的人,怎么可能不需要朋友?他们给魏睦展现出的生活标准是这么的荒凉冷漠,哪怕独来独往是迫不得已,还要承受着这毫无道理的规矩。怪不得他们会相信“委员会”的滑稽说辞。

可他还是没意识到。他只瞥了我一眼,又回到院子里去了。

我没时间理他,转身上了车。我想我是实在没办法了。唯一我能想到的就是白天和她谈话的码头。如果去了码头仍是毫无线索,或许我该打给老李。

哪怕今后要承担风险,我也不能在现在就失去她。

到了码头,天已经完全黑了。通往码头的桥上装了一盏路灯,光线昏暗,像萤火虫一般只能勉强地向来人证明自己的存在,丝毫起不到照明的意义。我从车上取了手电筒,下了车,用手电照着前方的路,往桥头走去。走近之后,我看到码头上停着的一艘小船还点着煤油灯。我咳了一声,听见里面有人翻了个身。不一会儿,一个将辫子盘在头顶的老人提着灯探出头来。

“干嘛?大晚上的……”他一边说着,一边拿眼睛上下打量我。我直视着他,拿手电照着他前方的船板。这老人看见我一身穿着,立刻换了笑脸,说道:“老板,有什么要帮忙的?”

“你们码头都运些什么?”

“这我怎么能告诉你……”他犹犹豫豫地别过了头,不愿意继续说下去的样子。我只好直接问他是货还是人。

他瞪大了眼睛,想否定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能说服我,吞吞吐吐地说:“什么人……我这么一大把岁数了,我不能骗你……你走,快走吧!”边说着,他扬起空着的那只手,叫我离开。

我冲他摆摆手,转身回到桥上。他的反应这么奇怪,要是真的警察来了一定会将他绑回去审审。

距离我送魏睦回家已经过去三个小时了。白天码头上至少停着四五条船,现在只剩下这一只小船作为工人休息的场所。船会在夜间运货吗?视线不清,想要联系灯塔也困难,即使这样也要发船吗?

这三个小时,船行到哪里了?

我胡乱地想着,在脑海里将我来到沈阳之后碰见的所有人过了一遍。从租车行的老板,到沿着魏睦的家为中心一圈圈扩出去找她的时候,路上形迹可疑的几个行人……再到,来到码头之后,我猜测着她可能站过的位置,在桥上来回踱步的时候……我觉得因为有心事,所以可能会对平时察觉得到的事物视若不见,所以才做这个检查。可是,现在才从回忆中搜寻也不可能有任何帮助,我记东西本来就有自己的主观印象,如果我觉得有奇怪之处,肯定不会等到现在。

或许,或许是有的。我走到白天和她一起坐着的那个位置,往码头看去。眼前是月光照着的一片空荡。是那个码头工人吗?我想起在魏睦没来的时候,他一直在观察我,我看向他的时候他又转过视线去。我以为他看出了我的身份,和我见过的许多工人一样,想找我要份工作……我又跑回到那只小船前,猛地拍了拍船上撑起的帐子,那个老人没有睡着,直接出来了。

“你知道阿七吗?”我问他。

他圆睁着眼睛看着我,点了点头,反而招认说:“老板啊,我和他没关系的!七儿他带着一些姑娘去外地找工作,我就知道,肯定是政府不让做的事儿啊!我也劝过他了,他不听……”

我伸出手让他别再解释了,他惊恐地看着我。我不知道他此刻在我的身上想象出了多么大的权力,我也没时间去想了。

“哪儿能找到他?”

“您,您去火车站看看吧……他没在船这边,多半又是去送人了……”

码头到火车站的距离,跨过了大半个沈阳城。我将车开的飞快,快到来不及在路口停下,只能冲过去。好在天黑之后路上并没有多少行人。到了火车站,我将车停在车站对面的路边,跑了过去。

车站外有很多流浪者,席地而睡。我绕过他们,一边环视着,一边往车站里边走。走到里面,一个穿着蓝色制服的人拦住了我。

“先生,这里面出示车票才能进。”

“我找人,你让我进去吧。”

他拿一副公正的表情看着我,手仍旧搭在门上,不让我进去。我将手腕上戴着的手表摘下来,往他口袋里放。

“哎!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让进就是不让进。你找人是吧,你到那边去等着,我帮你进去看看就是了。”他冲我宽慰地笑笑,将手表塞回到我手里,然后指了指旁边的列车员办公室。这时,一个披着棉衣的男人提着灯走了过来,边走还边打着哈欠。他对着我跟前这位说:“什么事儿啊?我一会儿还值夜班呢!”

“这位先生想进去找人。马师傅,这不能放进去吧?”

原来拦住我的是个新上任的。我又转向走过来的这位,说道:“我妹妹没回家,我上这儿来看看。您帮帮忙!”

这人眼睛一亮,说:“是不是一个看起来十七八岁,长头发,穿着蓝色外衣的?”

我半信半疑地点点头。

这人拍了一下大腿,手上提着的油灯都差点洒了,说:“在那边办公室里呢!叫人给拐了,临上车逃出来。问她家在哪里也不说,就是哭。”我急忙朝那边跑过去,他却拦住我,怀疑地打量了我好几遍,说:“你妹妹?怎么一点都不像?你是好人吗?”

我真是急了,我和她之间的关系三言两语解释不清。要是他说的人不是魏睦,我得赶快找到电话去拜托老李。现在,我只好说:“您先让我去看一眼,她认得我!”

这时,我身后守着门的那个男人笑着说道:“马师傅,刚才这位先生想进去我不让,要塞给我一块镶了钻石的手表,看起来是真着急。”听了这话,提着灯的才把手收回去,让我过去了。他跟在我身后一起往那边走。他走的每一步我都听得清清楚楚,正押着我心跳的频率,越来越重,越来越快。

那间办公室是座砖砌的小房子,很小,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摆在问询窗口前的桌子。房间里点着电灯,发出的白光并不很亮,却照得她脸色惨白。我站在门口,不敢进去。

魏睦正趴在那张有些脏的小床上睡着了。她脸上的泪水在闪着光,和我梦中的场景是那么相像。

“是不是你要找的人?”跟在我身后的人问道。

“是。”我小声地回答他。

“快把人带走吧。晚上车站冷。”他撇下这一句话,就从我身后走了。

我将外衣脱下来,慢慢地走进去,用我的外衣包裹住她。她被我的动作弄醒了,睁开眼睛看着我。过了好几秒,她意识到来的人是我,眼泪又流了出来。她慢慢地挪进我的怀里,冰凉的脸贴着我的脖颈,小声地抽泣。我只能将我的外衣包在她身上,像抱着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一样搂她在怀里。过了一会儿,她冷静下来,抬起头看着我,对我小声说:“你送我回家吧。”

我看着她哭红了的眼睛,好几句话憋在喉咙里说不出来,只能点了点头。说到底我也解释不清,我就是直觉上觉得她不应该回家。那个地方照顾不好她。可我知道,直觉说服不了人。

我载她回了家。她家院子里的人都散了。连她的父母都不在那里。她小声地说了句谢谢,就下了车。

我不舍地看着她的背影。她将我披在她身上的外衣留在了车座上。外面风挺大的,沈阳的十一月还是挺冷的。我犹豫着要不要下车去把她追回来。这时,我看到她的母亲走了出来,拉过她的手臂就往里走,拽得她晃了一下,我也跟着晃了一下。不过,她大概是习惯了,顺从地跟在母亲后面进了房子。自始至终,她和她的母亲都没向我的车这边看一眼。

我使劲地拍了下方向盘,手臂上的伤口猛地一疼,直疼得我弯下腰去。我又看了一眼院子里边。灯都灭了,我什么也看不清楚。好吧,我心里想,然后发动了车子往旅馆开回去。

我回了旅馆,觉得伤口越发地疼。我想起在往火车站去的路上我打方向盘是那么用力,当时没觉得疼,现在一想伤口多半是又裂开了。我不由得苦笑。这伤算是我身上受过的很轻的伤了。比起小邵中的那一枪,我这简直只能算擦破了皮。只是,小伤难好。事实如此。一个眼神能在心中刻下的痕迹,有时候比江河湖海还要难以磨灭。

我把缠着绷带的伤口来来回回地看了好几遍,直到我自己都对这样审视自己感到恐惧了才停止。

我想起在香港的时候,她重复我的话,说我的名字好。那个时候,我真为自己能遇到她感到高兴。如今,我仍然相信她的出现使得我发现了“邱深”存在的可能。我以为这是我自己的事情,所以一直希望她能够保有全身而退的余地。我不告诉她我有多么想她,在收到她的信时我是多么的高兴,简直欣喜若狂……

可是,当我看到她躺在那张小床上,脸上遍是泪痕,我没法说服自己将这距离继续保持下去。我穷尽思绪,想找出一个能解决她面临的问题的方法,一个既不用她离开故土,又不必继续受这份冷漠的方法。可我想不出。我知道,她一定要被伤透了才肯放弃。我不能做那个劝她先放弃的人。我只能等着,等那个残酷的时刻到来。

我把带来的退烧药从小药盒里倒到桌子上。医生说如果烧退了,只要吃两片。看看伤口,再摸摸满是汗水的额头,我选择了吞下全部的三片。吃了药,很快我就会开始犯困。我想现在的我需要睡一觉。

我直接趴到餐桌上睡着了。在梦里我还在开车,不知道去哪里,只是踩足了油门往前开着。梦醒了,我看看挂钟,凌晨四点。我想这个梦是我希望僵局快些被打破的隐喻。弗洛伊德说,梦会昭示人们不肯承认的愿望。我知道她会受伤,会悲痛,可我实在想为她做点什么。这没什么不肯承认的。我只是真的害怕它发生。

这时候,电话响了。我拿起听筒,那边是楼下的门房,说有一位小姐来找我。

我闭上眼睛晃了晃脑袋,感觉到宿醉一般的头痛。看向桌面,那一瓶红酒还放在那里。我没喝醉,也不是在做梦。我真的没想到事情会发展的这么快。我以为她的父母至少会先安慰她,让她平静下来,再去扯那些歪理邪说。

不,或许不是这样呢?或许她只是想见我了,或者她就是想来告诉我,她不会跟我走了,她还是想住在家里……

我忘记了上一次是在什么时候,我为我希望某件事情发生而同时感到恐惧和激动。

我下着楼梯,想把袖子放下来盖住绷带。我想是因为伤口发炎肿胀,所以袖子格外紧,等我来到一楼的时候,袖子还是团在手肘的位置,不肯下来。

我看到魏睦穿着白天的蓝色外衣,站在门房的窗口前等着。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也没有泪痕,只是眼圈仍旧是红色的,在门房那一盏昏黄的灯照射下显得特别憔悴。

我喊她,于是她回过身来看着我。我想她第一眼就看到了我的伤口。她向我走过来,两只手放在身前不知所措地扭着。

“我没想到你的伤这么严重。”

她的语气里含着抱歉。为什么?我们都知道你这个时间来找我是代表着发生了什么,为什么你这么冷静,甚至还要感到抱歉?

如果你想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找人将那个委员会取消掉。我可以安排我认识的在美国学过谈判的朋友和你父母聊一聊。你知道吗?人不过是社会环境的产物,换一种环境,他们不会这么对你……我真想把我活过这许多年的所有心底话都讲给你听,只要你,只要你,不是这副冷静的样子。你这样,我什么都说不出口,我只能白白地心疼着,你知道吗?

我们相视了很久,最后,我把她轻轻地揽在了怀里。我感觉到她因为要忍受激烈的情绪而微微颤抖。

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你还愿意带我去北平吗?”我抱紧她,因为她颤抖地越来越厉害,声音里带着哭腔。

“当然愿意。”

什么时候都愿意。

这时我才朦胧地醒转过来。我从茶几后面的沙发里坐直,看着面前还剩不到一半的红酒。我想,大概我因为昏睡,糊涂到把红酒当成了啤酒,因为酒瓶旁边高脚杯的内壁还是干干净净的。

慢慢清醒之后,我意识到,在无可奈何之下投奔于脱不了关系的我,这种情形下,她是不会哭的。

在那封我盼了好久的信里,魏睦冷静得让我佩服。她很擅长为未来打算,只要她对未来还有希望。

可我怎么也没能想到,我在沈阳剩下的时间里,都没能再见到她一面。我在码头等了很久,也偶尔开车经过她家门口,都没能看到她。我也没来得及打听到那个叫阿七的码头工人的下落。在沈阳我很多时候都是无计可施。

三天的时间过去了,我只能按照我对邱先生的承诺,返回北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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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原来仙门竟是这般不以为耻,当真是脸皮厚到极致。师傅喜欢徒弟,徒弟却为魔界鬼祭哭得死去活来。好一个郎艳独绝,遗世独立的灵澈仙人。又好一个不知羞耻,仙门之辱的徒弟。不愧是仙门之境,遍地奇葩,魔为仙成仙,仙为魔堕魔;不疯不魔,不魔不仙(ps:纯属瞎七八扯,毫无逻辑。)
  • 爱无界绝情冷枭特工妻

    爱无界绝情冷枭特工妻

    年少成孤才知自己是被捡回来的弃婴,墨倾颜颠沛流离多年只为完成养父遗愿寻到生母,为此她成为一名半吊子特工并在接到的第一宗任务时碰上了一个改变她一生的男人。利用与被利用,初出茅庐她被人落到了棋盘上却不自知,从毫无盼望的痴守到拨云见月的相爱相知,一路走来她见证了男人是如何从明媚少年变得薄凉如水,又是如何走下高高在上的神坛沾了人气。情到浓时,他们也曾彼此许下相爱一生的誓言,然而,扑朔迷离的真相接踵而至,身世、血仇、人性的拷问……是加固了他们的爱情还是促成了最终的分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