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一栋红砖建筑前停下了。邱深付了车费,拎着提箱下了车,在车门外等着我。我笨拙地挪到那边去,将他的外衣抱在怀里。
在我下车后,他关上了车门。车开走了。他背对着我说:“跟我来,在三楼。”
我跟着他上了楼。上台阶时他穿着白色毛衣的背影在我前面一晃一晃地。走过一段台阶,他总要回过头看一眼我。他的眼睛在走廊昏暗的灯光里让我想起港大饭堂里融化了的黄油。我边走,边将他的外衣罩在身上,觉得自己也好像要融化了。
穿过一段走廊,我们在一扇门前停住。门上什么标记都没有,也不很新,总之像是前主人匆匆离开时顺手撕去了门上贴着的东西,无论是住客姓名,还是疏通下水道的广告。邱深四下摸摸,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信封,用里面装着的钥匙开了门。他在门边摸了两下,开了灯。
“你先进去吧。”他这样说。我忽然脸红起来。那日似乎也是同样的场景。
我点点头,在他的目光下进了门。正对着门的是一座小沙发,左手边是珠帘遮挡着的卧室,右手边是一张两人用的餐桌,再里面一点是卫生间。房间里唯一的一扇窗被暗色的窗帘遮挡得严严实实,如果没有开灯,屋里会是漆黑一片。
“觉得还好吗?”
邱深忽然绕到我前面,看着我问出这句话。我忙点头。
“我还在考虑要不要叫今天你遇见的那个女孩来陪你……不过你放心,这一条街算是安全的……”他的话突然停了。因为我正看着他,看着他胸口上的那一道血迹。
“哦,这个,是我不小心。”他背对我,走到窗户那边又拽了拽帘子。之后,他拨弄起窗边的暖炉。
“你今天怎么这么晚才来?”
虽然我其实不太在乎答案,但还是觉得问出这个问题比较好。我在今后很长一段时间都要依靠他,既是如此,我就已经失去了说出“麻烦你了”这种不痛不痒的话的立场。在香港的时候,他提出送我到宿舍楼下,那个时候的我和现在的我已经不同了。
“哦,我要下班的时候突然接到一个必须今天完成的工作。”他回过身看着我说,“让你等很久了,实在抱歉。可是我真的忙到没法打电话。”
这个人道歉的时候一定会看着对方的眼睛。他一向是礼貌的,客气的。因为知道了他这一点,于是也就可以相信他。可这样的人,怎么会与我纠缠至如此地步?如果他是真的爱我呢?除我以外,并不给别人看他的另外一面呢?可我又凭什么得到他的青睐?
“别站在门口了。”他笑,“去洗个澡吧,卫生间里有热水。不然早点休息也好。赶路辛苦了。我来把房间弄得暖和一点。”
为什么他能坦然地说出这样的话呢?我不知道现在我们究竟是怎样的关系。他的这一句“辛苦了”,让我觉得感动。他的“辛苦了”,和轮船上的服务员说的不是一回事。他的这句话,是我许久以来最想听到的话之一。好似他知道我有多么委屈,却甘愿放掉我,宁愿失去这么一个当倾吐对象的机会,也不去开口问我,问我为什么一再拒绝之后却一个人跑来找他。
我慢慢地走过去。
我在此前遇到过很多人,他们却都是同一种人,在贬低别人的机会面前甘做一个个手段低劣的骗子。许是不安作祟,他们一次次地凑到我面前,笑着问我发生了什么,那两只眼角却是向下垂着的。我于是渐渐改掉了说话看着对方眼睛的习惯。次数一多,时间一长,连我都忘记了是在什么时候拿多数涵盖了全部。可能这之中也出现过例外,可是,终究没有一个例外叫我改变了看法。
一切于是如此循环往复,在循环之中,失去了变化。
我没想到在二十岁,我已经遇到了一个将此前一切统统抹去的例外。
我走到邱深的面前。我多么想对他说,因为遇见了你,我终于能够从缥缈中挣脱,又好像在漂流中抱住了一块浮木,这才有心思去知晓天空的颜色。因为遇见了你,连我这么一个失去前途的人竟看到了另外的世界,竟也站起来,抖擞去身上沾着的冰凉露水。
可是我只是说道:“屋里的确太冷了。”
邱深笑了。继而去拨动暖炉中的炭。
我默然看着他,胸中的一颗心跳得极快,可他却听不到。因为隔了两副血肉,我的想法他便无法知晓了。其实说到底,人和人之间的信任不过是一个决定,对不对?因为决定了要相信你,于是怀疑都给了别人。
“好些了吧。”
“嗯,好多了。”
我把他的大衣搭在沙发上,在旁边坐下。房间的确暖和起来了。邱深也在我旁边坐下。他低头看着自己身上沾着的血。
“血迹好清洗吗?”我问,问完觉得头脑一阵发晕。
“嗯……不清楚。”邱深用食指摸了摸那一道已接近黑色的痕迹。
我凑近他,拿手指戳了戳,本该柔软的羊毛因为血的凝固变得有点扎手。
“可能不太好洗。”
“是啊。”邱深有点发愁。我看着他这副样子,笑了。
邱深将这件毛衣脱下来,上身只穿一件薄薄的衬衫。我把旁边搭着的大衣披到他身上。他捏着大衣的领口,笑得眼睛眯了起来。
“咱们这样有点像夫妻。”他说。
“是啊。”
只关心血迹能否洗干净,却不问是从哪里弄上去的,这样的妻子也是有的吧?
“可是我不懂怎么洗,会不会很奇怪?”
我慢慢地靠到他肩膀上。我实在是很累了。
“不奇怪。”他如是说。
于是我闭上了眼睛,在睡着之前感觉到邱深将头轻轻靠着我的头,好像我的周围都是他。
似乎经过了好多个日夜的睡眠,我睁开了眼睛。眼前是昏暗的,其中许多轮廓模糊的家具沉默地盯着我,等着在我醒来的这一刻不至于茫然失措。房间里的暖炉好像熄了,我露出被子的右手是冰凉的,擦去额头上冒出的汗,这才好像有了点感觉。我真觉得自己像被包在一个蛹里,因为穿着冬日里的臃肿棉袍又被塞进了厚棉被里。大概右手就是不愿意被包着,才跑到棉被外面去的。
侧过脸,我便看到了邱深。他身上裹着大衣,躺在我身侧,没有盖被子。我慢慢地把左手从被子里抽出来,在冰凉的被面上摸索着,终于碰到了那毛绒绒的大衣衣袖。随后,我再一点点地往下,碰到了他的手。他的手是冰凉的,以至一下子略过层层包裹,直接触达真正导电的我的身体。他熟睡着的脸上,眼皮微微颤动着,像是蝴蝶拍打着翅膀,即将飞离这一朵花。
假如过去二十年我才遇到你呢?我不禁这样想。在我了解这世界更多的时候,我也许就能够对关于你的事情更有把握。我会知道怎么洗去衣服上的污渍,也能够屏除这许多想法,单单想着我们两个的以后。到那时候,我是不是能够说出诸如“什么大学或是委员会,全都是一群废物”的话呢?然后再挽着你的手,就这么沉沉地睡去。因为我爱着的人是你,所以我不必有那么多的担心,根本不必。可是此刻,我却只敢悄悄地触碰你的手指,以此来确定你是的的确确在我身旁的。
其实爱着你,是一件我不太明白的事。你一定遇见过知道各种清洗污渍方法的人,可你却觉得她们没趣吗?经过了波折才拥到的我,便多了几番滋味是吗?
在邱深的人生中,该有过多少位优秀的女性……我是该自惭形秽的。若是换了别人,我是绝不会,也绝不敢就这样跑来的。因为是邱深,所以我才能够放心。他的承诺到底是有效的,哪怕有一天我不再是个有趣的对象。
我闭上眼睛,想回到睡梦中去。渐渐地,我的意识往上飘去了。我做了个梦,梦见姐姐还有父母亲。他们在一个大房间里等着我进去,表情都很担忧。
我问他们:“这里是哪里?”
姐姐回答我说:“这里是你睡觉的地方。安心地睡吧。”
“出什么事了吗?”我问。
“没有。一切都好。你也很好吧?”母亲拉住我的手问我。我只顾着哭,没来得及告诉她,告诉他们,我很好。
再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快亮了。一束光从窗帘的缝隙扎进来。我急着转过头去看邱深。他还睡着,胸口规律地一起一伏。不知什么时候,他把我四个手指的指尖握在了手心里。
我再也忍不住,从棉被里慢慢地挪到离他更近的位置,一边看着他睡着的脸,一边流眼泪。
邱深很快醒了。他揉揉眼睛,很自然地拍了拍我的头,问我睡得好不好。
“你的声音都哑了。”我说。
“是吗?刚醒的时候就是这样的。”
“晚上不知道什么时候,炉子熄了。”
“嗯,我知道。我不太会用那个炉子。觉得冷了吗?”
“没有,不冷。你冷吗?”
邱深笑着摇头。他拿手掌擦去我脸上的眼泪,说:“那个暖炉我不太会用。”
说完,他又揉揉眼睛,从床上起来,走到窗边掀开一点帘子往外看了几眼,然后对我说:“今天外面好像很冷,天还有点阴,说不定还会下雪。”
我眨眨眼睛,看着邱深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大概是因为被窝里很暖和的关系,我任由厚重的疲惫感捕获了我的眼皮。
又或许,是因为觉得安全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