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雪买晚饭回来时,邱深似乎很想结束我们的对话,起身去帮双雪将饭盒分出来放在桌上。他方才一番话,叫我有些手足无措。我把《堂吉诃德》摞在那本西语书上面,一同推到桌角去。
晚饭吃得很没滋味。双雪买来的东西很好吃,可我没有食欲,吃的很少。邱深只是自己吃着,并没说我什么。我反而松了口气。好在有双雪偶尔讲讲街头巷尾的趣事,我俩也能笑一笑,场面不至于太冷。邱深偶尔瞥我一眼,我能感觉到他的目光,可我装作没有察觉。
邱深其实同那许多人,包括我的姐夫一样,需要的是照顾起居的身边人,这样吗?所以我的交际、我的见识,他都觉得应该适可而止。在姐姐家里,这看起来是极自然的,可是,我从没想过我有天会过同姐姐一样的生活。
无趣……倒是无趣的。不过其他生活方式又如何?俱是无趣的,便也没什么好与坏了。我只是怕我做不来。这一瞬间来得太快,明明我昨日还想着课本上的字句,明明我昨日还笑着邱深衣服上的污渍……
其实我已经不想继续读书了。那种想向别人证明自己的意气已经背我而去,消失得无影无踪。那些让我想要争一口气的流言,在今日的家中,已经成真。我没什么能做的了。哪怕去女师大,又如何?姐姐知道我来北平的事,一定会告诉母亲。母亲知道了,也是不会替我隐瞒的……我的不孝,已经给我的全部盖棺定论,就此将我驱逐。
可是,如果不继续念书,生计问题该怎么解决?从此依赖邱深,就不免要做他要我做的那种人。那他何必千里迢迢去找我呢?这北平城里,就有多少富家小姐由着他选,保证是贤妻良母,斥骂也不会还嘴的。
所以,他其实是想我驳他的?如此,才找了一个不太知道他的我?
他究竟想要个怎样的妻子?
“你想什么呢?”
邱深忽然问道。我被吓了一跳,拨弄着食物的筷子掉在了地上。我想要去捡,邱深从饭桌那边伸过一只手来轻轻地拉住我,我几乎感觉不到他手的力度。
“吃不下不吃就好了。勉强什么呢?”
“我中午吃得晚,还不饿……”我急忙解释。
“嗯,知道了。”
我也不知自己为何要解释,想来是我习惯了。吃饭吃到一半不吃了,在家里从来都是要被骂的。可这里不是我的家。邱深也没道理管我吃饭。可他的问话叫我紧张。我看看双雪,她一副早知道的样子,在那里窃笑,笑得我更加羞愧。
“你去那边看你的书去!”她拿手肘推我。我再看邱深,他听见双雪说的话,没什么反应,仍是低头吃着饭。刚才我那些想法突然显得很幼稚。为什么我就一定能猜到邱深他心中所想呢?兴许……我半分都猜不到。毕竟,我之前还从没遇过像他这样的人,没有任何的经验可以依循。他和姐夫固然是不同的,简直是完全不同。我们的相识,又是一个很奇怪的故事,以至于到如今我们之间仍是说不清道不明。
没有父母的安排,没有媒人介绍,我们就这么认识了。看似很轻易地,实际上我们是走了很远的路才将对方放进了生命里。这一点我比谁都明白。
邱深的不同,超过了我有生之年的所见。因此,他才能够成为我一个新的起点。也是因此,我才总是怀有疑虑,不知该如何是好。
我到沙发上去坐,但是没有看书,只是呆呆地坐着,胡思乱想。我听见邱深说他打算等下回家里去,让双雪今晚在这里陪着我。
双雪喊我,问我用不用她陪。
我猛点头。我是真的怕她会走,把我自己留在这儿。
双雪开朗地笑着。邱深也笑了。刚才我那副慌张的样子一定也被他看见了。
我连忙拿起书翻开来遮住脸。我身旁的暖炉里忽然卜地响了一下——里面有煤块被烧干了。
过了一会儿,邱深走到沙发这边来,跟我说他这就走了。
“啊?”
我放下书,看着他。我既没看进去书,也没听清他的话。
“我说,”他笑着重复道,“我这就走了。双雪在这里。”
我看向餐桌旁的双雪。她还在吃着。他们应该已经说定了。邱深却还站在那里等我答复。我只好点点头。
双雪倒是很熟练似的……似乎现在邱深拜托她的都是很自然的事。可能在之前,她也做过类似的事情吧。照顾邱深从其他地方带来的女人,帮她适应北平,之类的。
我跟邱深道再会。他边将手在衣摆处挥了挥,边转身走了。门关上的一刻,屋内显得很空。
双雪叫我安心看书,她还想继续睡觉。我支支吾吾地,有很多话想问她,但不知如何开口。她没理睬我,躺到床上去睡了。
我放下《堂吉诃德》,转头去看邱深买来的西语书,一行一行拿手指比着读。从前学说日语,是迫不得已。我的语言天赋在那时候可能就用尽了。西语这快三十个字母倒是和英文的写起来一样,可读法又不同了。还要算上重读的字母,光弄清楚它们就让人头疼。我捏捏自己的脸,硬往下读,越来越觉得这本教科书编得不好。编书的人倒是明白的,可编成的书真是云里雾里地看不清楚。
这样到了晚上八点多,我眼睛累得很,干脆关了灯到床上双雪旁边的位置躺下。双雪原来已经醒了,见我过来,冲我笑。我想起之前我那些疑虑,像下了个很大的决心那样告诉自己,我不问了。问了又要招人笑话,又未必问得到……不问了不问了。
双雪将双手枕在头下,又闭上了眼睛。我怕她又要睡着了,慌忙地问她:“你很早就认识他了吗?”问完了才想起来,我刚刚决定了闭口不言。好在我问得随意,双雪又睡得正迷糊着,应该听不出我的慌张吧?
双雪翻个身,朝我这一面侧躺着。我以为她没听到我说话,觉得又庆幸又可惜。她又活动了几下,这才说:“是,要有十多年了。我认识他那会儿,我还是个小孩子。他嘛,才从欧洲回来,还有点书呆子气。和现在算是两样了。”顿了顿,她又笑着说,“不,可能现在的邱深同那时没什么变化。现在遇到事情,他还是那副样子。”
我听不懂她的话,只当她是困倦了,说的梦话。我想问她,邱深之前有过怎样的女朋友,又是怎么分手的,邱深喜欢怎样的人,又厌恶怎样的……许许多多的问题。双雪既然认识他那么久,应该多少知道些吧。比起双雪认识的邱深,我所知道的他的事,大概连十之一二都没有。
照邱深的年纪,他该结婚很久了。在香港的时候,我以为他已婚,与他在一处时特别感到局促。我曾想过那会是个怎样的女子,在早上吃过早饭后拿出一条熨得很平整的领带,在他胸前利落地系好。我的父母和姐姐姐夫两对夫妻都是如此。但邱深的妻子……一定是位漂亮大方的大家闺秀。跟我……无关的。
双雪没等我问出口,像回忆似的自己说道:“之前,邱深捧过一个名角儿。但那都是假的。我看得出。他那时候很从容的。那女人有什么演出,他都会去看,花起钱也是大方的。后来,那女人说不唱了,只跟着他。邱深拒了她。那些眼泪,他居然都没动容……”双雪说着,将我拉过去,靠着我的肩。
“但你千万别多想,他不是个心狠的人。看我你就知道了。他本来可以将我打发了,却出钱叫我去读护理学校。”她笑着拍拍我的手,继续说,“我这是在说什么呢……他对你这么好,你应该心中有数的。”
“他就不会有一日忽然明白自己不喜欢我吗?”
我的一句话被抛到空中,一直悬着。
双雪没回答。她呼吸均匀,睡着了。我由着她靠着我,由着自己想着邱深,想着夜半触碰到的冰凉的手指,和他睡着时眼睫颤动的样子。
双雪睡得熟了,将被子掀开透气。我让自己的呼吸去跟随她呼吸的频率,朦胧里也睡着了。夜半,我从梦中惊醒,分辨不出身在何处。我看向身侧,在我旁边躺着的是熟睡的邱深。于是,我又安然睡去。等到再次醒来,天已经亮了,与昨日早晨同样的阳光从窗帘缝隙照进来。可我身边的是双雪。她熟睡着,轻轻皱着眉。原来我见到的邱深是做梦。当然是做梦了。是我真的很想看到他,特别是在夜半无措的时候。
我起来洗漱了,掀开一点窗帘看出去。楼下开过一辆三轮车,车上的粥桶里还冒出热气。那人骑着车经过,应该是要到那边广场上去卖早点的。除此之外,街上空无一人。角落处堆着雪,看着就冷。
双雪伸着懒腰从床上坐起来,一步一晃地走到我旁边。我拉着她坐下,倚着她说:“我没睡好,你让我靠一会儿。”
双雪拍拍我的头,打了个哈欠:“你起得太早了,再去躺会儿吧。我等下要回去了,你自己在这儿行吗?”
“邱深今天不来吗?”
“我怎么知道呢?”
“倒也是。”
“你想他来这件事,我要是看到他,会告诉他的。”
我一时没反应过来:“嗯?”
双雪没回复我,把我推开,急忙地去洗漱穿衣。我喊她,她唔唔地应——她在厕所里刷牙呢。
“你还是别和他说吧!”
双雪把水吐掉,说:“你以为他叫我在这儿,单单是为了陪你啊?我总得带点消息回去吧。”
昨晚我问她的那些话,她大概是忘了。我在心里窃喜,像偷东西没被人发现赶紧跑掉那样引开话题,说:“我白天到楼下走走好吗?”
双雪从厕所里出来,到门口的立式衣架上取外衣,叮嘱我只能在附近走,不能走远了。一是怕我找不到路,北平又不好雇车。二是怕我一个人走,遇到些什么。我于是答应她不会走远。
“钱还有吗?你自己买些吃的吧。我先回家去,要是得闲再来找你。”她一个挨一个地扣上棉衣的扣子,穿上鞋,准备走了。我连忙叫她不要担心我。她笑着点头,开门走了。
离学校春季学期还有许多天。我听邱深说过,这公寓背后两条街便是女师大,我可以先去看看。躲是躲不掉的了,不如早一点去看看,还能做些准备。于是,我慢吞吞地挪到衣架前穿衣,准备出门。这时,我看到搭在衣架子上的围巾,才想起我一直忘记给邱深了。他昨天来时只穿着件毛衣,外头罩着一件完全不御寒的呢大衣。北平跟沈阳差不多冷,他却穿得那么少。不过他也许是习惯了冬天里那么穿。在沈阳看到他,他也是同样的一身。甚至于在香港,我从旅馆地上拾起的那件大衣也不是很厚实。我边想着这,边把围巾摘下来,围在脖子上,忽然有了个疑问。难道邱深是有别的忙碌事,连添衣都忘记了吗?
他当然是忙的……可无论生意上的事怎样忙,总不至于忙成这样的。那我不是给他添乱了?
我把手伸进棉袍口袋里,摸到了邱深放进去的房门钥匙。那天我亲眼瞧见邱深把这一把钥匙从信封里倒出来,开了门。那么……该是只有这一把钥匙吧。
其实是我想得太多了。我一直告诉自己旅馆里发生的事不是邱深心中所愿,他只是冲动了。可是……我却已经相信邱深让我来北平的目的,一定是跟那件事有关的。我一直问自己,能否接受和邱深一起生活,但其实抛开旅馆那件事,他对我和对双雪,又有什么差别?只差在双雪还与他认识多年,算是妹妹了。而我只能算是萍水相逢。或许因为我失学这件事,他还觉得自己还有点责任,所以才帮我这么多的。
他可能只是在教养的作用下帮我的忙,可我却在考虑,甚至叹息与他作为夫妻共同度日的困难。可笑。
我把门锁上,在光秃秃的房门前愣了很久,才走下楼梯。
打开公寓楼铁制的门,一团冷风猛地打在我脸上。我把围巾拽到眼睛下方,然后踏进了北平的清晨里。
一楼书铺的老板正在开大门上挂着的锁,哗啦啦地把锁链拉下来,开了门。我想进去瞧瞧,老板笑着侧过身,让我先进到屋里去。
我正在门口堆着的杂志前左扫右扫,他边搓着手,边走到我身后,说:“这些杂志在主妇里是很流行的,讲些做家务的技巧,还有电影明星的绯闻什么的。你恐怕不会感兴趣。”听他这一说,我才注意到被摆在正中间位置的那一摞杂志最上面一本,那封面上的正是我在香港和任媛看过的一部电影的女主角。当时,任媛还和我说羡慕那演员脖子细长,气质好。我本来想往里面去,却看到那封面左下角用粗体字写着“棉毛衣物清洗技巧”几个字。
“我看你是大学生吧?那边师大的吗?现在住在这一片儿的学生可不多了……”
我移开目光,有些不舍得,但还是往里面走去,回答老板说是学生。
“哦?之前没见过你,才搬来啊?”
我装作没听见,想着以后再也不要到他这店里来了。因为学校在附近,所以这一片新书旧书的店铺格外多。总有一两家店铺的老板不会问东问西的吧?
我拿眼睛扫着一排排的书,不时念出几个书脊上印刷工整的题目。这里的书倒是很全,在港大的图书室里我总借不到的几本书这里却有好几版。我瞥一眼老板,看见他在门口的柜台那里,在点一本厚厚的账簿。虽然我是不想的,但他还是发现了我的目光。因为他又开口了。
“昨天有个个子挺高的男人在我店里转了好久,我问他找什么书,我帮他找。人跟我说,要一本学西班牙语的。我就问,是要初级的,还是高级的?他说,自己好多年前学过,现在想捡,那就是初级的吧。你说,这人是不是挺有趣?一开始我还以为他是买给别人的。是有那种人吧,看起来像是至少会四五种语言的,是不?”
“嗯,是挺有趣的。”
“哎,你找什么书啊?你前边那一排是几何学。你是学工程的吗?看着不像啊……”
我连忙把手指从《欧氏几何》上拿下来,走到柜台前向老板小小地鞠了一躬,逃跑似的出了铺子。
原来……邱深看到我那本《堂吉诃德》,会想到去学西语。他说不必还,是叫我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他是在默默地靠近我,避免引起我的焦虑。一触即发般紧张着的我,应该给他这个情面,让自己松弛下来。
我把手放在温暖的口袋里,沿着街道往前走。我心里想着,女师大是个很不错的学校,很不错的。
忽然有人在后面喊我。是夏子骏。真是巧。
他跑过来,很高兴的样子。
“我猜你来北平读书,应该是去女子师范。所以我就打算到这儿来碰碰运气。没想到真遇见你了。”
碰碰运气吗?我犹疑着,想问问他何出此言,但只是说:“你这话太客气了。”我想他会明白我的意思。
可他却没理会,自顾自地往前走,还招手叫我跟上去,边走边嘀咕着:“哦……我今天闲得很,想出来走走……”
见我没跟上去,他又退回来,问我要不要去喝杯咖啡。我说不去了,他竟然问我为什么不去。刚刚那个书铺老板也是这样,非要人走开才行吗?
我想先抽开身去,想起了那本书,于是说:“这样吧,你在这里等我一下,我上楼去取火车上你借我的书。既然碰到你,不如就还你吧。”
“你等一下!你看得这么快吗?还没两天呢。”
“哦,我其实不懂西语的,之前在港大文学课上,老师讲过这一本,所以才有点好奇。我是看不来了,还你吧。”
夏子骏把笑容全收起来,板着脸,叫我的笑凝固在脸上,实在太尴尬了。
“那我在这里等你。”
我点点头,不放心地看了他几眼。从前他笑着的时候多,虽然不能说是因为他开朗乐观,但总代表着什么吧……如果是我说错了话惹他生气,那我还是快些把书拿下来,别叫他等久了吧。
我急急地跑上楼,开门,取了书便出来,锁上门。待我下楼时,他还等在原地,脸上的表情倒是柔和多了。刚才是我看错了吧?
“给你吧。”我把书递给他,感觉到有些不妥,于是又补上一句,“真羡慕你,西语这么流利。”
“听说南美风光很好,你想不想去?”
嗯……?怎么来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我没听懂,他却热切地望着我,等我回复他。看他那眼神,我忽然想起在香港最后一次见面时,在地上打着旋儿的红叶。与以前不同的是,这一次那红叶似乎自愿地随风摆动着,竟有些潇洒。
“你这么有兴致,连去南美都敢想,我真佩服你。”
“我是问你呢!你想不想去?我给你当翻译,你叫我做什么说什么,我照你说的做。”
他眼睛里的热切更甚,我不敢看他的眼睛,转身想走,他却一把拉住我,让我直视着他。
“我知道和那人在一起,你不情也不愿。我也能帮你,你要念书,要在北平住下去,我都可以帮你!我知道你不愿受人控制,让我来帮你,好不好?”
“夏子骏,你想错了!”我挣开他的手,把手放在胸口上,保证似的说,“和这人在一起,我是愿意的!愿意的!我从来没有过得这么好……”
夏子骏把书又推回到我怀里,拿一双盛着冷却的眼睛看着我。两秒钟后,他转身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流满一脸。我手里的书变得好沉,几乎叫我拿不动了。夏子骏的所思所想,像洪水一般向我袭来。我转身逃跑似的上了楼,躲进公寓床上的棉被里。
那枚红叶,像个鲜红的伤口,颤动着不开口。从那时候起,夏子骏已经将我当做他眼中的某人了吗?他从来没看到我,他只看到了他想看到的。可是他的失望,我却不能够将自己撇清。
夏子骏做的梦,因为很好,碎起来也很痛苦吧。像一面明亮的镜子,还以为照见了什么,乓地一下打碎,还想着一点点地粘起来,还能看。
我怎么能不懂呢。我也曾做过梦。我以为到香港去便能抛掉过去,可是我仍然被过去追上了。
倘若这一切全是为了让我遇见邱深……我愿意说值得。倘若,我看到的邱深,是真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