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亦一直觉得裴泠是一个很奇怪的女人。
她很漂亮,陈亦承认,裴家是块风水宝地,里面出来的人没有一个是皮相差的,只不过也个个心如蛇蝎罢了。
陈亦不喜欢裴家的人。这种情绪与一些外在因素无关,倒像是固定的命盘,从彼此见面的第一眼起就已经注定。
但这确实是他第一次认真地观察裴泠。
印象中这个女人总是笑着的,是那种很顽劣的笑,像是身体里住着一个满心只想着恶作剧的孩子。陈亦替他们顾队不值,觉得他是在没必要被这种女人玩弄于鼓掌之间,可惜抵不过某些人的心甘情愿。
但当那个女人满手鲜血地被带上警车的时候,陈亦倒是希望她不必如此沉默寡言,至少能开口说一两句话,嘲讽的话也好,认罪的话也好,总比被一条人命压制的静默强太多。回局里的路上,他甚至都不敢看顾远然的表情。
那会令他窒息。
审讯室的灯光一直很暗。那女人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淡漠得很。
陈亦像是第一天认识她,又压抑又新奇。
“姓名?”
“……”
“年龄?”
“……”
“是做什么的?”
裴泠看都没看她,自顾自沉默着。
陈亦的脾气渐渐上来,把笔往桌上一摔,“以前不是挺能说会道的,现在哑巴了?”
他绞尽脑汁说了些激怒人的话,可对面的人仿佛一点儿没听见,眼底一丝波澜都没有。陈亦丧气地在她面前败下阵来,别无他法。
不知道为何,他就偏偏对裴家的人束手无策。
顾远然在审讯室外静静地站着,从陈亦还没开始审问的时候他就在那了。透过审讯室的单向玻璃,里面的所有一览无余,裴泠微微地垂着头,手上的血迹早已黑透。顾远然从来知道自己不该心软,但要不是长久以来习惯性的理智压着他,他早就想冲到那个女人的面前,狠狠地摇着她的双肩质问她。
尽管她可能不会给出任何回应。
现在的裴泠倒是真有些像过去的林夕言了,不爱笑,丧着脸,一双眼睛不冷不热,对整个世界都毫无期待。
顾远然情愿她和以前一样故作姿态。
他默不作声地拿了块湿毛巾,推开了门进去。裴泠意料之外地有了反应,向他的方向看去,瞳孔黑沉死沉,不像一个杀过人的人,倒像是一个被杀死的人。
只有她自己知道,确实她早已死过一次。
顾远然对陈亦说,“你出去吧,我来。”
他又对裴泠说道:“擦擦手吧。”
他们早已提取过血迹的DNA和裴泠的指纹,如今也确实没有什么留着的必要了。出乎陈亦的意料,裴泠接过了那块毛巾,安安静静。顾远然接替他坐在了椅子上,陈亦在这样的气氛中不敢说话,默默地退了出去。
但他仍留在外面,好奇他们到底会说些什么。
其实在顾远然进来的时候裴泠就察觉到了。她不给陈亦反应也不是因为挑衅,只是她觉得一言不发才是现在最好的选择。
顾远然盯着她看了很久。裴泠平静地回视,没有逃避。
“你杀了人。”他说。
裴泠只是专注地打量着他,像是第一次和他认识一样。顾远然本该为这样的凝视而感到不自在,但他又想到物证组呈现的报告,心又冷硬了起来。
“死者叫曲小清,在两个月前,曾受到你兄长裴鸥的委托,以为她妹妹翻案的名义刻意接近人民法院的前任大法官杨虎清。并在不久前的某一晚,故意设套让他陷入桃色绯闻,从此被革职。但那天晚上出现在杨虎清身边的人,其实是你。”
“所以你认识死者。”
“根据道路的监控显示,你和裴瑟一前一后进入死者的所处位置,并且和她的死亡时间相差不超过十五分钟。她的死因是腹部大出血,凶器是现场的一把刀,刀上只有你的指纹。我也曾经在你餐厅的后厨里,见过相同品牌的刀具。”
“现场还发现了一个注射器,里面有乙醚的残余。在医院对裴瑟进行了检查之后,发现他脖子上有注射器的痕迹,而他之所以昏迷也正是因为乙醚。我们调查了那个注射器的来路,正是出自和你们裴家关系匪浅的第三人民医院。所以你有机会从医院弄到注射器和乙醚,同样的,那上面也只有你的指纹。”
“死者的身上发现了推搡的痕迹,说明她死前曾经和人发生过争执。从她的衣着上也提取到了你皮肤组织,所以有可能的是,你和她在某些事上产生了矛盾,因为无法达成一致而产生杀意,有可能是怕她暴露你们的秘密,也有可能是因为她要挟你们漫天要价。总之,你用那把刀杀死了她,并且迷晕了裴瑟企图嫁祸给他,只是还没有来得及实施就被我们当场逮捕了。”
“从现场的种种证据表现,杀死曲小清的人是你。”
说话的时候,顾远然一直在观察裴泠的反应。她先是认真地听着,后来不知是为何眼底突然有了些许光彩,最后竟然在慢慢地微笑。
“可是我不这么认为。”
裴泠依然笑着,她笑着开口,说了她来到这里的第一句话,“为什么?”
顾远然说:“因为你爱裴瑟。”
他继续说:“裴瑟没有和曲小清有过直接接触,却比你先一步出现在了那里。据我所知,你的那间餐厅在之前的一个月内是由他全权负责管理,甚至连刀具的采购单上都有他的签名。至于注射器和乙醚,他甚至比你更容易弄到手,毕竟那家医院早已是他的囊中之物。曲小清的衣物上同样提取到了他的DNA,他的手沾满了曲小清的血,至于杀人的动机,无非就是我刚刚说的那些,引诱你到那里也是他计划的一部分,所以他在杀了人之后,给自己注射了乙醚,无非是想将一切嫁祸给后来的你。因为他很清楚你对他的感情。”
他俯身微微向前倾。
“当然还有一种可能。杀死曲小清和迷晕裴瑟的另有他人,目的是利用她和裴家的关系将罪行嫁祸给裴瑟,可是他没想到,现场还会出现另一个人,并在极短的时间内就看穿了一切,毫不犹豫地就选择了替裴瑟顶罪。”
“那个人就是你。”
顾远然以为她会替自己辩解几句,但他没想到她说出口的竟然是,“我们是不是很久没有这样说话了?”
他下意识地忘了回答。
“感觉和你这样说话是上辈子的事了。”裴泠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视线从顾远然身上移开,竟是含有泪意。
“……我记得我和你说过。”顾远然脸色隐含怒意,咬紧了腮帮子,“不要再假装成她和我说话。”
“我还真忘了,我确实是个无耻的骗子。”裴泠自嘲一笑,“既然你已经不会再相信我说的任何话,那你还想我在你面前辩解什么呢?”
“因为你是嫌疑犯,所以我才坐在这里审问你。”顾远然冷淡地说,“毕竟我也从未想过还会和你有这样令人不愉快的交集。”
“如果你真的已经对我进行了详尽的调查,那你也应该会知道,曲小清身上的衣物,是我当天早上穿着的,那是我的衣服,你们能提取到我和裴瑟的皮肤组织实在再正常不过。衣服是我在xx广场换下来的,因为不巧被广场的喷泉喷了一身的水。我当时因为急着要去裴氏和C&G的发布会,所以拜托了店员帮我扔掉了它。”
“根据我们的调查,当时你确实出现在了那个广场,我们也去了你购买衣服的那个店铺,店员确实扔掉了你的旧衣服,但我们不知道,到底和曲小清身上的是不是同一件。但我很奇怪,既然下午要出席这么重要的一场发布会,你为什么还要在那个时候独自一人跑去那么偏远的购物广场?”
裴泠的神情有些奇怪,“你当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去那里?”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知道?”
裴泠闭眼深吸一口气,“……你们应该拿到了我的手机。”
“我们找技术组的人确认过了,你的手机已经彻底的无法修复,曲小清身上的衣物也没有你家和那个购物广场的物质痕迹。我们也已经跟追踪了购物广场所有垃圾回收的去向,但那批垃圾已经进了焚化厂。”
裴泠低头一笑,“我知道,死无对证罢了。你心里既然有了决定,又何必再继续问我呢?”
“这些都是警方的推测,证据也确凿无误。”顾远然顿了顿,“但是,我们没有曲小清进去那间仓库的监控。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以什么方式进入到那里的。并且我们是接到一个匿名的报警电话,才去的那间仓库。通常来说,普通人报警拨110之后,会由110中心将案件分配到离报警地点最近的分局处理。可那通电话是匿名直接打进我们办公室内线,并且还是用的方慕柏的名头,就像是,特意把我们引过去一样。”
“这就是你迟迟不肯定案的原因?”裴泠的声音有些虚浮,“但这应该是你们案件的机要,为什么要解释给我听呢?”
“因为我需要从你这个当事人口中,还原现场的真相。”
裴泠笑着摇摇头,“我什么都不会说的,你不用白费力气了。”
顾远然有些愠怒,“既然你和裴瑟都不是真凶,那为什么不把事实说清楚?”
“我只是觉得,你实在没必要浪费听我的陈述。因为你即将听到的,也不过是另一个精心伪造过的故事罢了。顾警官,你还不明白吗?如果这件案子最终需要一个真凶,那我从很早之前就已经是了。”
顾远然觉得有些可笑,“为了不让裴瑟受到一点波及,你竟然能倔强这种地步?”
裴泠轻声回应着他,“我为了他能做到什么地步,你不是很早就清楚了吗?”
“即便你根本就没有杀过人?”
“顾警官就当这是我撒的另一个谎吧。”裴泠平静地说,“有时候真相对我来说根本不重要,因为它对我想保护的人而言毫无意义,我又何必执着于它呢。”
顾远然冷哼一声,起身准备离去,“执迷不悟。”
“顾警官。”裴泠叫住了他,“为了骗取你的信任,我确实说过很多谎话。可我说的每一句对不起,都是真的。”
如果顾远然这时回头看,就会发现裴泠早已是泪流满面。
可他只是动摇了一瞬,随后大力关上了审讯室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