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是什么时候爱上裴瑟的呢?
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难回答,在时间回溯的长流里总归是有迹可循。
裴泠在审讯室里做了一个梦。
梦里顾远然狰狞着脸问她,究竟为何,会为了裴瑟做到这一步。确实于常人而言,无缘无故地替人顶罪,是一件蛮傻的事。
但裴泠这样做,不仅仅是因为爱他。或者说她对于裴瑟的感情,从来不仅仅是限于男女之间的爱。裴瑟也不仅仅只是把她从一片漆黑的仓库里拉了出来,对于她而言,他的存在不亚于他们在裴家第一次相见,那束从裴瑟的身后,穿堂直击她灵魂的光。
从此他一直是她的光。
裴泠从未在幼时得到过什么温暖,从成为裴泠之初开始懵懂,她对裴瑟的喜爱也不过是敬意。
那时候她已经很依赖他。
冷不丁地被通知过几日就要去学校,裴泠表面微笑,心里却很慌张。去学校的路上她不断回头,可裴瑟不在她的身后。
除了第一天,裴瑟从来没有陪同在她身边去过。
裴泠忍不住在心里唾弃自己,又不是蹒跚稚儿,哪有要人日日相送的道理?她不过是被养在家里娇惯了许久,这才生出了些许恃宠而骄的苗头,指望事事都能顺心如意,可世上哪有这种好事情。
语言对她来说已经不是什么大难题。
裴泠不记得以往的她是什么样,可上了一段时间课之后,她失落地发现原来融入团体是这样困难的一件事情。
生物课上,老师要求结伴分组,她身边正好坐了一个叫Jennifer的姑娘,红发褐眼,浪漫得凭空让人心生热情。她在课桌前踌躇了很久,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与Jennifer搭话时,活泼可爱的红发姑娘早已受到了别人的邀请。
裴泠只能灰溜溜地走掉。
原本她已经有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本不该表现的如此是自卑懦弱才是,但天性使然,打破禁锢的那一步她始终豁不出去。
唯有沉默,不断地沉默。或者用书本做掩饰,逃避交际不过是因为有其他的事情必须要做,仿佛只有掩耳盗铃地为自己找了个台阶,日子才不会显得过于尴尬和滑稽。
只是裴泠回了家里,却又是另外一种说法。
“同学们都很友好。”她在餐桌上认真地说,“老师教的内容,和阿瑟之前给我的课本差不多。我很喜欢那里的生活,完全没问题。”
然而其实问题随着裴瑟的晚归越来越严重。
裴泠在学校里形单影只,回到家唯一想做的,不过也就是和自己的慰藉多说说话。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是那么愿意和别人说话。
但后来这种欲望被她克制住了。裴瑟越来越忙,裴泠着实不忍心他撑着一副疲惫的模样陪自己聊天。她学会了在裴瑟外出的时间里煲汤做菜,一个人拔菜切肉下锅,日子竟有种熟悉的惬意感。
偶尔她也会和裴鸥说话。
或者说,她单方面地听裴鸥说许多的话。自两人那次坦诚布公之后,裴鸥像是被撬动了话痨的匣,把自己的小心思都说了一遍。
基本裴泠所了解的恩怨情仇,都是出自裴鸥之口。
他说他们以后一定要回家,回真正的家,因为他们的仇人还在那里。他又问裴泠愿不愿意和他一起,做对裴瑟有利,但绝不会被他允许的事情。
裴泠没什么犹豫就说了好。裴鸥从此同她说话越发温和了起来,好像带了一些小心翼翼的愧疚。
但裴泠不在意这些。渐渐的,她也会向裴鸥吐露一些心事。其中大多是对裴瑟的眷恋,还有被小心隐藏起来的抱怨。
裴鸥倒是听出了那么点意思,但他很惊讶,“大哥怎么会少了心思对你?”
“自我上学后,就很少能和以前那样和他待在一起了。”裴泠只是苦笑,“我想每天早上和他一起出门,可他从来不等我。我是不是太贪心了?但我只是觉得,哪怕能和他多待一秒,也是好的。”
她的眼里竟然开始出现痛苦,“我不知道是不是被他讨厌了。我一直在怀疑,他那么晚回来,是不是为了避开我。可是我不敢问,我什么都不敢问。”
裴鸥的神情开始变得微妙。
他坐到裴泠的对面,认真地询问道:“阿泠,你冷静一些。你先告诉我,你每天去上学的路线是不是大哥给你制定的?什么时间在哪一个站,坐哪一班公交车?”
裴泠苦笑了两声,“是呀,我实在是太笨了,连这种小事都要麻烦他。”
可是闻言,裴鸥却摇头笑出了声。本不该在裴泠如此低落的时候笑得这么开心,但裴鸥的本意也不是为了落井下石。
他对裴泠说:“阿泠,你愿不愿意听听我小时候的事?”
“小时候我父母还在世的时候,我和其他的男孩子一样调皮。那会儿一心想当个演员,根本无心学习,觉得认真听课是件一点都不酷的事。我开始逃课去看电影,去看话剧,什么课都逃。学校当然会向我家里告状,但我的父母都放任我自由,因为他们的重心都在大哥和阿宥身上。”
“家里唯一暴怒的人却是大哥。他从来没有为了什么事这么愤怒过,他严肃地对我说,Leo,你必须得去学校上课。他知道我未来想做什么,但他还是会强迫我和其他人过同样的生活。他对我说,他不愿意他的弟弟在以后演戏的时候,连剧本的台词都读不明白。”
“那时候我却没有这些话放在心上。我买了很多礼物贿赂老师,他们见家里不愿意管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我还是和以前一样,我行我素,但大哥还是知道了我逃课的事。”
他闭上眼,像是在怀念,“原来之前有段时间,我们学校附近流氓横行。他从新闻上知道了这件事情,暗地里护着我去学校,摸清了我的上学路线。因为我从来没有察觉过有人跟着,后来去追问他的时候才知道,原来他在我的路线上找了几个固定的地点,每次都提前一步到了那里,直到我出现,他才赶往下一个地点。他就是用这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地保护了我,也知道了我到底有没有逃课。”
在裴泠不敢置信的目光,他接着认真地说:“阿泠,我很清楚,他每天都比你早出门,不过也是想提前一步,为你做很多年以前,他为我做过的事情。所以阿泠,你不用回头,就这样继续往前走。你也不用害怕,因为他一定会在前面的某个地方等着你。”
再次上学那天,裴泠和往常一样上了公交,打了卡之后,找了空位便坐着。她突然想起了什么,颇有仪式感地站起身,站到巴士的最前面,紧张地拽住扶手,伸长脖子,像是要破窗而出望尽车流。
金属的车顶剧烈地折射着光,刺得裴泠的眼睛生疼。
巴士摇摇晃晃,她始终没有找到自己想看到的,于是心也跟着刺疼。她失魂落魄地回到了位置上,恍然往窗外一望,却意外地看见了巴士的斜前方,大约隔着四五个车身,赫然是裴瑟惯用的那辆车。
她怎会不认得裴瑟的车。
心生了在意,竟是以前从未注意过的风景,裴泠差点当即便落下泪来。她静静地看着那辆车就保持这样的距离,不远不近地行驶在前方,即便道路前无阻挡,那辆车也不加速,也不故意放慢,至少在寻常也不会过分引人注意。
裴泠不知道裴瑟有没有看见她,知不知道自己已经发现了他。她看见那辆车提前一步停在了学校的附近,像个便衣无名于大众,悄无声息。
下了车裴泠本想直接走的,假装心中没有澎湃,可某种膨胀的情绪始终就在那里生根发芽,操纵思绪,摆弄理智。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转身向那辆车明朗地挥了挥手。这大概是她在阳光下第一次笑得如此灿烂,以至于她都觉得自己的神台也开始变得清明起来。
“我不会辜负你所有的期望,在这个世上努力地活。”
她进教室的时候,那个叫Jennifer的女孩正好和别人说完话。裴泠坐到她身边,只是犹豫了几秒,便勇敢地开口道,“你好。”
Jennifer有些惊讶地转头看她。
“我……其实我正在找人一起做生物课的作业。”裴泠的声音有些不易察觉的颤抖,“所以我想问一问,我能不能加入到你们,和你们一起完成它呢?”
“噢。”那姑娘说,下一秒她便善意地笑道,“当然,当然可以。事实上,我们正在为凑不足人数而发愁呢,你能加入那真是太好了。我记得你,上次也是你坐在我身边的,对吧?”
裴泠拘束地点点头。
“可是,我还不知道你叫什么呢?”
裴泠这才发现自己连名字都还没告诉人家,她脸涨得通红,连忙补充道,“Irene,我叫Irene Pey。”
Jennifer对她热情洋溢地笑道,“以后多指教了,Irene。”
从此裴泠交到了她在学校里第一个朋友。
敞开了心扉之后,她交到了越来越多的朋友。从高中升入大学后,那辆徘徊在巴士前的黑色轿车早已不见,裴泠并不在意,因为她对车子的主人已然信任无比,情根深种。
她遵从灵魂的本性向裴瑟展露了爱意,也如同电影的完美结局一般,得到了回应。他们搬进了同一个房间,约会,亲吻……一切都很理所当然。某个晚上她起身喝水,裴鸥孤寂地站在阳台上,指间夹着一根烟。
屋里没有开灯,裴泠走过去问他,“这么晚还不睡?”
裴鸥泯灭了那根烟,“我要回国了。”
裴泠微微张大了嘴,嗫嚅了许久才憋出了一句,“这么快?”
“苟活了这么多年,你应该为我们感到开心才是。”裴鸥说,“来日你也一定会有这样的选择,留在这里,或者跟大哥回国。如果你选择了后者,到时千万不要忘记我和你说过的话。”
裴泠往卧室看了一眼,门半掩着,她身上甚至还有欢爱过后的痕迹。她笑了笑,回过头对裴鸥说,“无论如何我都会守住他,不计一切代价。”
裴鸥低头痴痴地笑,“如果他知道我怂恿你去为他死,他可能会恨不得从来没有过我这个弟弟。”
“他很疼爱你,还有阿宥。”裴泠笑着说,“他会理解你为他做的一切。你不用担心我会离开他,因为我比任何人都清楚,一个人的四季,真的很冷。”
裴瑟给了她足够的自由,尊重她的一切喜好。裴泠最后却还是没有去专门培养厨师的学校,她给出的理由是,如果以后她拥有了一家属于自己的餐厅,总不能连管理的方法都不知道。
显而易见这只不过是一个借口,可裴瑟却郑重地把它放在了心上,也多年不忘。
大学毕业后,裴泠应聘上了一家名望颇好的酒店,一边在后厨钻研料理,一边处理行政管理的工作。她认真且勤恳,大方会做人,极快就博得了同事及客人的好感。
她每日同裴瑟一同出门,因两人工作都不定时会加班,生活步伐出奇得一致,从未出现过特别的矛盾。
唯一的诟病是裴泠离不开裴瑟半日,于是裴瑟出差的时候,她不惜请假也一定会跟着去。长久以往,两人竟是每天都能同被入寝。这样紧密的生活自然不会产生什么怀疑和间隙,裴泠的状况越来越好,曾经在心理上留下的创伤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有一日她被叫到上级的办公室,她的老板微笑着给她递了一封升职信,并由衷地祝福她。裴泠喜不自禁地想,自己也终于可以有了磊落立世的资本。
当她回到家时,裴瑟正在打电话。
“公司里的事已经开始交接,我下周就会收拾行李。”
“宋连城已经开始嫌弃他的老伙计们在拖他的后腿,现在就是最好的时机。”
“其他的账户我也处理好了,不会有什么问题。”
“回国见,久源。”
裴瑟挂了电话,一转身就发现裴泠站在门外。他的事从来不避她,所以只是淡淡地一笑,“都听见了?”
裴泠点头。
“我已经向公司提交了离职申请。”裴瑟慎重地说,小心地观察裴泠的神情,“如果没有什么意外,我准备买下下周16号的机票回国。阿泠,你……你是想留在这里,还是和我一起走呢?”
不等裴泠回答,裴瑟又飞快地接着说,“你放心,如果你不想回去,这间公寓和车库的几辆车我都会留给你。专门为你开的账户里也已经存入了一笔钱,足够你生活无忧,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担心。”
裴泠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是怕自己有去无回罢了。
可是她心里早已没有什么选择,从一开始和裴鸥的约定,刻在她骨子的执拗就没有变过。她背着手,结实地在裴瑟脸上亲了一口,“那可真是不巧,我今天也刚刚交了离职信。你要是不带我走,又是只剩我一个人了。”
裴泠很清楚裴瑟的软肋,此话一出,裴瑟再也没有提过留她一人的事。
她把那封藏在身后的升职信撕碎了,扔进垃圾桶,又怕还是会被裴瑟看见,索性连整个垃圾桶送到了城市边的垃圾焚化厂,亲眼看见它进了处理装置才放心离开。
和她捡起那把带血的刀时一样决绝。
虽然在回国的飞机上罕见地只有她一人,裴泠却如同一个战士,斗志昂扬。
如今她坐在审讯室里,想着今生她与裴瑟的一场相识相恋,即便到此她不得不放开那双死拽着余晖的手,也不算辜负了那些年,她去拥抱他时跌跌撞撞走过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