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的时候,她经历了第二次生产,没有去医院,没有人助产,临盆的时候,家里人都上山劳作了。正是农忙时节。有了一次生产的经验,对腹部的剧痛没有太多的慌张,她咬牙忍着腹痛,温了一锅水,找出火柴,蜡烛,还有剪刀,将蜡烛点燃,放在手边的柜子上。尽量放松,羊水已经流出来,下身一阵缩紧般的剧痛,她躺下来,额头上豆大的冷汗滑落,尽量放松,避免紧张难产,这新生命即将露头角,却给母亲带来巨大的痛苦。
她疼痛的叫喊引来孩子,他们趴在窗门口,她奇的往里张望。她赶他们走开,叫他们去叫人。小孩子一哄而散。她觉得将要裂开。孩子前头已经出来,沾满羊水沾液,斑斑血迹。眼睛还未睁开。她疼得更加厉害,不得不用力将他送出。孩子的头一出来,以下就顺利滑出,听到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她长出了一口气,元气损伤很大。她挣扎着坐起来,是个男婴,紧攥着小手哭泣。也欣喜万分,将剪刀放在火焰上消毒,剪断脐带。
用温水洗净他的身体,用干净柔软的布包着。放在用几层柔软被子铺成的小床上,她也躺在他身边休息。
孩子并不健康,六个月大的时候毛病渐渐显现,似乎听不见什么声音,眼睛始终上翻,以白眼视人,不能坐立,抱起来的时候脑袋后仰下垂,全身似乎没有骨头支撑,到医院去做检查医生说是很严重的先天性疾病,活不了多久,即使能活下来,将来也是瘫痪,全家人无可奈何的看着这孩子,他体质虚弱,容易生病,把她折腾得够呛。一岁大的女儿也在身边哭闹,怀中的男婴又生命脆弱,令她感到无望,不知该如何是好。男人只是整天蹲在地上抽闷烟,或者出去赌博,一整天不见人影,老婆婆偶尔过来看看,看见瘫痪的男婴也是叹气连连,索性以后都不过来看了。
夜里不只一次的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哭泣,她始终认为他的不完善是她给予的,这是一种罪恶,他的生命脆弱,伴随着成长,这些缺憾,将会令他不能像同龄人那样行走,奔跑和欢笑,他将饱含怨怒,将会自暴自弃,这些遗憾,使她伤心不止。作为一个女性,当她成为母亲的那一刻,她的心和全部都属于了新生命。同喜同悲,为他欢乐为他忧愁。
男人对这个生命已置之不理,任他自生自灭,只是他厌烦她深夜里的哭声。睡在他的旁边,每每听到哭声,他便发牢骚,用拳头狠捶她的后背。那是深切的疼痛,咬牙切齿的说,你哭啥,赶明我就把他扔山上喂狼去。你瞅他半死不活的样,要他干嘛,赶明再生一个,闭嘴睡觉!她就是这样忍受心痛和他的粗暴度过一夜又一夜。他甚至在她为孩子伤心闷哭的时候爬上她的身体,在她身上发泄这一天因赌博输钱,还有别人对这个孩子议论纷纷所产生的怨气。用力掐她的身体,让她发出疼痛的惨叫才肯罢休。身上青一块紫一块,却没有可用来消肿的药油,只能忍受让它们自行消退。
男婴生病,高烧不退,并且抽畜,吐白沫子。她心急如焚,四处找他,最后在商店里找到他,跟一群村民赌博。她恳求他回去救孩子,送他去医院。他不耐烦的甩掉手中的牌,把她拎了出去,扔坐在地上,指着她说,那小东西死就死吧,活着也没用,你瞅瞅你生了个什么东西,天天带死不拉活的,你知道别人都怎么笑话我吗,说我揍出个鸟来!咋弄的呢,我的脸都丢尽了,你赶紧给我回去,别烦我!转身又往里走去。她抱住他一只腿,他气急了,转身一脚蹬到她胸口上,差点让她背过气去。
回到家里时,男婴已经死去,老婆婆正欲用布包裹好扔出去,她扑上前去抱住他冰凉的肉身,便躺在地上,泪水如决堤的潮水般涌出,屋里面传来女儿饥饿的啼哭声,让她心碎。她把男婴放在女儿身边,拍打着他们两个一同睡去。待醒来发现只有女儿正吸吮着手指,不见了男婴,她突然蹦起,光脚踩着地出去,问我的孩子呢?男人从驴棚里出来,放下草筛子说,扔了。留他有什么用,她站立不稳,差点栽倒过去,手扶着门框,手指指甲抠入木头里面。这是对一个母亲最绝情的打击。她险些昏死过去。她咬紧不能自控抽动的嘴唇,泪水涟涟的问,你把我的儿子扔哪去了?男人不耐烦的说,扔后山去了,这会儿早被野狗给吃了。她跑出去要去找儿子,他把她拽了回来,说你去干啥,你去他也死了!别一天到晚发神经已经死了,他从出生时就不是个健康的种!
男人把她关到屋子里,不让她出来,她就坐在地上有气无力的拍打着门板,哭闹了半个下午。掺杂着孩子的哭声。男人始终不给她开门,傍晚的时候安静不来,他过去叫她吃饭,打开门发现她已晕倒在地上,掐人中,抽她嘴巴,往脸上泼冷水,折腾半天她才苏醒,长叹一口怨气。
她已失去了生的欲望,好象一切都在一天中失去了,曾经的生活去而不返,今日的生活素然无味,她挽救不了自己生命的延伸,对那一部分生命的消亡无能为力。她在自己的房中上吊。她从来都不是一个畏惧死亡的女子,生命对于她来说,何其珍贵,何其平常,何其不幸。她踩上凳子,双手抓住绳子,慢慢把头探入圈中,这个时候,在炕上一直很安静的女婴哭了,她站起来,从窗台外向她亦步亦趋的起来。她害怕女儿掉到地上,迅速下来抱住她。女儿吖吖学舌般的说,妈妈,妈妈。虽含糊不清,但她听得真切,那一刻,她没有了死的念头,一切都抵不过女儿的一句妈妈。抱着女儿彻底的哭泣。她们的生命早已经融为一体。她想坚强的活着,为了走出这里,为了见到阳光,为了过去的生活和曾经拥有的一切。
这重重的迷雾无法穿过,茂密的森林,缠绕的树藤,张显着千百年来无人揭开的秘密。总是在向着迷雾森林的深处走去。有一种无形的力量在引导着。此生的目的,走向何处,如何解脱,这些问题令她寻找答案,身不由己。水声告诉她前面是有暗流的深渊,可是仿若无知,依然走去,她想到达彼岸,因回头路已淹没于浓雾中。有人抓住她的手,说,跟我走。她回头,他的面容身形,声音,仿若隔世,像雾一样飘缈。他引导她走向生的圣地,可以看见阳光,而非潮湿的森林。她能感觉到土地的踏实,而那个人始终飘忽,拯救她的人时常在梦中,现实之中看不到半点希望,毕竟熟识的人已经遥远。从梦中醒来,伸出手臂,握住的只是空白,只有无奈的轻叹。
她想办法要逃离这里,她不再总是反抗这个男人,变得乖顺。她要在表面上做出已经认命服从的表象。内心中却在谋划逃脱的方案,但这里重峦叠峰,山川一层又一层,望不到外面世界。惟一可以了解到外面信息的途径就只有村委会的报纸,有时候她会里面借阅。她是个坚强的女孩,跟他们无所不谈,他们对她的遭遇表示同情,对她从说话间流露出的才学表示叹服。
她到村里小学的图书馆借书回家阅读,她重新读了《史记》,想这三年的空虚生活,令她对知识的渴望与日俱增,她迫不及待的想学习文化。但依现实来看,已经没有可能,她从不轻易放弃,男人不喜欢她读书,她认为她始终要远走高飞。
她哄骗他说,我已经走不了了,我只是想学习,马上就到二十一世纪了,报纸上说这将是知识爆炸的时代,知识可以改变一切。男人不屑于顾说,知识能给我生儿子?扯淡,她一直都采取避孕措施,不想再怀有他的骨肉,她要摆脱这里,摆脱这空虚的生活。
她很容易就会抛舍掉自己的生命,就像丢掉一件废品一样,而转眼间,她的生命又附属在另外一个新生命上,这是谁都猜不到和抹不去的一笔,她从不想单调的生活,忍受不住内心的空虚。一有机会,她就重新启航。起点不同,却都是向彼岸驶去,为的是使生活完美精彩,是今生无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