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张医生办公室走出来时,哥哥已经坐在侯诊区的长椅上,眼角的余光还是感应到进医院就跟着我的那个人,我故作开心的向哥哥招手,又故意大声呼唤着哥哥,哥哥立马起身往我这边走过来。
我附在哥哥耳边小声说:“计生干事一直跟着我,程曦怀的是男孩。”哥哥听说后也很欢喜,从旁边看,我们夫妻俩正开心的耳语检查结果,那幸福的模样,好像在说刚检查到我的肚子里正孕育着一个新生命。
“救命啊,救命啊,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就要生了。”这时从走廊的当头手术室方向跑来一个披头散发,足有十月大肚的孕妇,“不要抓我,不要抓我,我已经阵痛了,我马上要生了,求求你们,求求你们,让我生了吧。”孕妇跪在地上使劲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了,惨痛的样子让人不敢直视,她的周围有医生、护士、医院的保安、穿着制服的公务员人以及和她一样哭得撕心裂肺的家属。
“赶快给她注射镇静剂,抬到手术室去。”主治医生吩咐旁边的护士。
“赵主任,麻烦马上安排引产手术。”制服男说。“家属别在这里闹腾,不要影响别人,跟我到那边把手续办一下,”制服男完全不顾家属的情绪,一心只想赶快了结此事,所谓的办手续,无非就是要家属签字,规避风险,还要适当的缴纳罚款。
“为了你们这一家子,一个月了,我真是安稳觉都没睡过,你们以为跑到大城市里生,我们就抓不到了,周红新,你家都生了仨了,罚都罚得倾家荡产,祖屋都拆了,还不死心,不生个儿子出来你还誓不罢休了,国家政策是你能挑衅的吗?”制服男边整理签字的资料,边厉声教育孕妇家属。这就是我们国家的计划生育,从1982年被定为基本国策,到2006年,已历时24年,这24年里,有成千上万的周红新家这种农村家庭,每天都在上演着这样残忍却又无奈的一幕。
这时张心闲医生像一阵风一样从她的办公室跑往手术室方向。
“让我进手术室,让我进去,”张医生在据理力争,却被拦在了流产手术室的第一重门外,张医生使劲的拍着门,“如果产妇已有阵痛,宫口哪怕只开一指,就不能做引产手术,这是杀人是杀人。”张医生大声喊着。
不知道为什么我静静的看着门诊室外的这些人,怀孕的、显怀的、准备堕胎的、接受产检的,她们怎么都这么冷漠,没有一个人去关注张医生在喊什么,就连看热闹的心情都没有,脸上的表情或幸福或焦虑,但都只是看着自己手里的化验单。就连产妇的家属,好像也麻木了,字也签了,不再挣扎了。
我在想,那个大肚子的女人此时此刻的心情该有多么恐惧啊!
“保安,保安,把张心闲抓起来,关到你们保安处去,又发疯。”那位张医生的大师兄赵主任发话了,看来他对张医生的行为已经习以为常,处理起来得心应手。
看完医院的这一幕,我和哥哥心情都很沉重。想到每日都得提心吊胆的程曦,还有14天后的预产期,我们都莫名的焦虑起来。
我们还不能和程曦碰面,中餐在医院附近随便吃了点应付,就坐公交车前往南大门汽车交易市场。想到“引产”这个残忍的词,两个人买车的兴致也荡然无存。
没有惊喜也没有悬念的买了一台国产特价小轿车,39800元,这在2006年,对于像哥哥和我这样的穷人,已经算是置办了一份大业。办好一切购车手续后,兑现的那张支票还剩1万多。
哥哥说等程曦生产后,可能会去顾绍华的公司做事,他会先跟顾绍华坦白他的病,如果对方为难,他可以只做分析师,不产生劳务关系,抽佣计酬。再不济,就拿着这点余款,两人先去做点投资小回报快的小生意,比如说“早餐车”生意,只要我们两个同心协力,勤劳刻苦,总有一口饭吃。
听着哥哥这样筹划着我们往后的生计,不禁想起当年虽是二婚的继母,凭她当年的美貌和智慧,和父亲结婚也算是下嫁。虽然我们家那时还有个小矿,二嫁又带着孩子的女人,无非也是想找一个衣食无忧的人家依靠,当年的父亲也确实是个有能力值得托付的男人。
可不曾想,一场人命关天的事故,就把这刀口舔血换来的财富,顷刻间化为乌有,还最终使得父母都忧虑成疾而终,而那些以前仰仗父亲发家致富的亲戚朋友,如作鸟兽散,仅有几位出资的同宗,手里握有的可都是一张张父债子偿的高息借据。从此以后,这些债务就压着我和哥哥,除了等待拆迁征地以外,我俩也不免要落入俗之又俗的凭劳动力挣钱的人流里去。
年少时的我,只是单纯的爱慕哥哥,觉得他是这世上最帅最聪明的男子,那是一种不识人间烟火的“纯爱”。
而此时的我,却对哥哥有另外一种认知,哥哥是一个勇于担当直面生死的人,他对朋友关怀倍至,竭尽全力,面对自己的病疼,明明知道是不治之症,但他仍然积极乐观的过好每一天。哥哥也是一个百折不挠能屈能伸的人,因为生病找不到专业对口的工作,他毫不在意,哪怕是做抽佣计酬的工作,或者是做一个随时被城管驱赶的小贩,在我心中本应是天之骄子的他,为了我们这个负债累累的家,他不介意与李忠良之流周旋。还有哥哥对我那么深沉的爱,每每想到,都令我感觉甜蜜中带着忧伤。
我们购车这天,哥哥上午独自去了顾绍华的公司,但是这位大少爷陪他的美国朋友到我省有名的风景区去游玩了,所以哥哥也没来得及跟Byron道谢,不想,对于哥哥来说,这一次的错过便是一生。
傍晚时分,哥哥载着我把新车开回了家。车停在院子里还没半小时,以李忠良为代表的乡里乡亲,就拿走鞭炮烟花来贺喜了,农村人就这样,谁家买车置业了,知道动静的都会来热闹一番。哥哥也很热情的接待了大家,要我把昨天还没发完的烟酒果品拿出来款待众人,乡亲们都乐呵呵的,一个劲的恭喜我们,还向我们咨询这优惠价的活动时间,赶明早就有几个要去南大门看这车的呢。
只有一脸算计的李忠良,一个人坐在一旁喝茶抽烟,等大家都陆续回家后,他还一副有事与我们商量的模样,坐在那里老谋深算的看着我和哥哥。
“博远今天没见着你那上海媳妇吧?”在李忠良心里我和哥哥结婚,只是他导演的这部“借证生子”大戏中的一个桥段。
“没见,”哥哥老实作答。
“嗯,这生产前你们就都不要见了。你三姨照顾得很好,今天你三姨说你们给了她三千块钱,她心里挺高兴的,马上给我打电话了,下次,你们就别直接给她,给我,我来代交,你们也知道现在这月嫂都大几千一个月,三姨她不计较,可给三千也确实少了点,但是如果经过我的手去给她,那给多给少意义就不同了,总的来说,你们两个也算是长大了,还算懂事。”
三千块,我们是给程曦的,至于三姨这里,我们准备孩子出生后一起给她结算的,这李忠良在搞什么鬼啊。而且今天我跟三姨虽然只短短讲了几句话,但是我从她的言语间可以听出来,她是知道这三千块钱要交给程曦的呀,这一定是三姨向他汇报今天的事情时,李忠良的临时想的主意。
我忍不住想出言揭穿,哥哥立马摁住我的手,用眼神警示我。
“知道了,忠良叔,是我们没有考虑周全。”哥哥抢先回复。
“嗯,这事不大,下次记着就是。还有今天你们买车这事,是不是也应该提前跟我商量一下呢,你们现在这个时候买车,不管多少钱,事情可大可小,如果到了你秋姑那里可就是大事了,她知道你们有钱不还帐,还先去弄台车开开,你猜她会怎么想?本来昨天剩的那五千多块钱现金,她就想让你们给她抵做利息的,还有那支票,如果不是要你本人才能兑现,她也肯定会扣着的。”还有这种事,我和哥哥无奈的对望着。
“你们不信?那首饰她是不知道价钱,知道了她会要你抵押在她那里,你看她最近几天会来找你们不?”其实我和哥哥都心知肚明,最早我来找我们的不就是这位大爷吗。
“你秋姑那里是一百万,还有秋姑爷王家那边几十万,我们这房三兄弟这里还有一百五十万,其他的散户有多少,清彦不知道,博远,你亲妈可是寄了遗书和帐目给你的。”李忠良补充道,哥哥不敢直视我和李忠良,低着脑袋,瞅着地面,连连点头表示应和。
“这还钱你们也得有个计划,你看你们不买这车,加上余下的一点礼金,把那首饰换点钱,博远你少说也从美国带了几万块钱回的吧,掺和起来,至少可以走一个散户的债吧?你就是还点给我也减少一点吧?到时候利息也少算点吧?你们这些年轻人喔,就是太没盘算了。”这下李忠良总算说到正点子上了,有钱得记得先还给他。
秋姑并没有如李忠良所言来找我们,是人是鬼我们都心知肚明。哥哥之所以找到李忠良帮这么大的忙,是因为只有他唯利是图,人脉广,够胆大,做违法违纪的事最有套路,而且也只有找他帮忙才可以有十足把握规避风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