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月白被调到了玉山书院。
玉山书院开在燕京城青龙街的街尾。
环境清幽,灰瓦白墙将一片竹林给围了起来,匾额是太上皇叶泓亲自用正楷书写的“玉山书院”,偶尔有穿着灰色长衫的学子,在门口议论着今日先生的授课内容,倒是有几分书香的氛围。
玉山书院直属皇家,本来以江月白国子助教的身份是不能到此处授课的,他应该到国子学帮助其内的国子博士授课,但是当他刚刚到达燕京,还没正式见到当今圣上。圣上便降下了旨意,说他在江宁城才名大显,是一个博学的人才,便一纸调令,给调到了玉山书院。并且升了他的品阶,自从六品升到了正五品。但是却依旧是助学,并没有被擢升为博士。
自从这道旨意下了,江月白便成了国子监内最为瞩目的一人。
玉山书院书院目前一共五十七名学员,老师九名,就其比例而言师资力量可谓雄厚,皇家为了打造这个书院,想来是花费了不少功夫的。书院的山长是国子祭酒何劭,何劭是当世大儒,有着大儒的臭脾气,也有着大儒惜才的眼光。何劭早在叶泓当政时便已经是状元及第,在楚国权利的巅峰站了十几年,楚国大大小小的事基本都有他的参与。或许是年老,在叶泓驾崩之后,便向当今皇帝讨了个旨意,让自己任了国子祭酒。
江月白已在玉山书院任教了三天,前朝遗老的何劭对他不错,并不会因为他是被圣上临时调任来的老师而去刁难他什么的,在朝堂上打拼许久都已经是成了精的人,没必要做这种无聊的事情。考虑到江月白未及弱冠,想来才学不高,因此何劭让他执教的是刚刚启蒙不久的几个孩子,这群孩子一共九名,年龄在六岁到十二岁之间,其中有两名梳着辫子的小姑娘,都是皇亲国戚。
在江月白之前的老师教完孝经,再教完论语后,便是江月白教导了。江月白每天固定教导他们半个上午,下午宽松一点,礼、乐、射、御、算学之类,其实教导的主要是算学,毕竟孩子还小,也仅仅是刚刚启蒙罢了,教得太深奥,孩子们也理解不了。
其实这帮孩子很难教,天生的皇室贵胄,哪有好相与的主。
不过在江月白显示了自己的真才实学之后,这帮贵人也算是真的承认了这个不及弱冠的年轻老师。
到底是皇室子弟,再是如何调皮,但是知晓了江月白肚中有货之后,也开始尊敬地称他为老师了,毕竟皇室子弟成熟得早,早就已经深谙了趋利避害之道。见着江月白于自己有利,便皆是认真地学了起来。江月白的真才实学,都是从当世大儒公羊羽之处学到的,再加上江月白本身聪慧,将公羊羽处学到的东西加以自己的理解和融汇后,便是何劭也觉得江月白此人当真是惊才绝艳。
这帮孩子认真之后,江月白的压力也少了不少。
这天讲的是道德经中“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的一段,从天地有仁心,滋生了万物到后面的为人处世之道,中间夹杂着江月白自己对老子的理解,说了两段天地看待万物是一样的,不对谁特别好,也不对谁特别坏,一切随其自然发展的时候便有人开始提问了。
提问的是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
“先生,您说天地对世上的人都是一样的,但是为什么有些人生来贫穷,有些人却生来富贵呢?”
江月白倒是没料到有人会问这样的问题,但是转眼略微加以思索,答案便是出口了,“你这样的理解倒也是没错。”江月白首先表扬了小女孩对自己提出质疑的精神,转而说道:“你所说的贫穷或者富贵,都是上一辈人的遗泽,倒是与天地无关。你所做的事会有什么样的后果都是自己的选择而造成的,怎么能说与天地有关呢?”
小女孩的智力显然是不足以理解江月白的意思,思考了一会,想不出个所以然便坐了下来,继续听着江月白授课了。
江月白说着道德经时时而夹杂了几句自己的想法,说着说着倒是说偏了去,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发现自己正在和这帮孩子说秦淮十里风光。本想着将话头拉回来,没成想却是看见了台下九个孩子带着期待的眼光,也就苦笑了一番之后,继续讲了下去。
讲的是媚香楼的故事。讲到李香君“温柔纤小,才陪玳瑁之筵,宛转娇羞,未入芙蓉之帐。”遇到侯方域的时候,台下那两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生面露向往之色,往后讲了开来,又是讲到侯方域被阮大铖逼迫,无奈之下,挥泪离开了江宁,离开李香君时,便开始有年少的男子也被吸引了,再往后,讲到李香君对友人感叹说:“田公岂异于阮公乎?吾向之赞侯公子者谓何?今乃利其金而赴之,是妾卖公子矣!”时,所有的男子都已经开始感叹道,李香君是个奇女子了。
最后,江月白说完了故事,便在宣纸上写下了侯方域为李香君写下的撰联:
卿含恨而死,夫惭愧终生。
江月白写完之后,一帮学生便忙着抄在纸上。江月白见着他们没有其他的问题,便想着走出了门外,却是没想到此前向他提问的小女孩拉住了他,问道:“先生,您见过我姨娘吗?”
江月白皱着眉头,回想着小女孩的身份。
半晌之后,江月白终是想起了小女孩的身份。
小女孩姓叶名容,是荣王府的最小嫡女。荣王是当今陛下的叔叔,那么,叶容的姨娘,便是当今陛下的姐姐叶桢。
叶桢……江月白摇摇头,皱着眉表示自己没有见过。
叶容见着江月白没有见过叶桢,脸上便浮现出了可惜之色,直道:“先生讲的这李香君,倒真的和我姨娘有些相似,都是奇女子。”
江月白听见她将一个风尘女子与金枝玉叶的长公主相比,心底顿时有些想笑,想着毕竟是小孩子,不懂得这其中的利害关系。于是江月白便蹲下了身子,低声对叶容说道:“这话,可是不能再提了……”
叶容此时才想到了自己此前说了什么,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若是被当今陛下听了去,自己必定是少不了一顿责罚的,任谁都能看出当今陛下对自己姐姐的在乎。念及此,便对着江月白甜甜一笑,“多谢先生提醒了,容儿以后不会了。”
江月白这才点点头,笑着站了起来,向学生们打了个招呼,便走出了门外。
走出门外,何劭便迎了上来,对着江月白一番的称赞。
“贤侄高才,对这样的野书也颇有涉猎,方才那故事,想必是取自苏从文先生的《志意》吧。”短短的几句话之间,却是透露出了何劭的学富五车。
若是叶桢在此,说不得要把江月白给骂上几句,说他误人子弟什么的,《志意》终究是本野书,上不得台面,教给了皇室子弟,终是有些大意了。而且何劭虽然这么称赞江月白,但也指不定心底对他的作为有几分别样的心思。
不过,赞是必须要赞的,赞过几句过后,何劭便开始对江月白旁敲侧击地提点了,说就算他们天生是皇室贵胄,也不要对这帮学生这般客气。如果江月白此时已经是个五六十岁的老学究,何劭大抵也是不会向他说这些的,只不过他眼下看起来却未及弱冠,嘴上无毛,便需得对这帮孩子严厉一点,方显师道威严。显然对于宁毅本该讲道德经,却讲起了志意是极为不满意的。江月白点头受教,谦卑恭敬,但转过头却只当没听过。
中午的时候,何劭邀请江月白在书院吃饭,但是江月白心底却是记挂着守拙楼的美酒,便婉拒了何劭的邀请,一路朝着玄武大街走去。
守拙楼是他还在江宁城便已经听说了的酒楼,在江宁城中便传言说其内美酒无数,只要喝了里面的酒,便不会再想离去。
像江月白此般嗜酒之人,自然是错过不得这样的地方,所以当他第一天到了燕京时,便第一时间跑到了守拙楼,待到他尝到守拙楼内的美酒是真如传言一般时,他便每日中午都朝着守拙楼来了。毕竟对他这样的人来说,一日不饮酒,总是有些心痒难耐的。
今天过来的时候,一楼的位置却是早已经满了去,江月白只得上了二楼。
本来二楼是得有身份的人才能上的,不过江月白却是不在此列,原因无他,只是因为江月白刚到燕京时,皇帝下旨升品阶的宣旨地点,便是在这守拙楼,这帮伙计知晓了此人圣眷无双,所以在得知了江月白不再呆在一楼时,便有人自发地上来,带着江月白上了二楼。
江月白进了二楼,便发现一个有趣的人。
那人占据了二楼靠窗的位置,一身白龙鱼服,腰间佩戴了一块镶着金的玉佩和一个香囊,头上簪了根金簪,面貌白净,年龄看起来比起自己来还要小,不过却是隐隐透露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威严,让人不由自主的臣服。身后站着两个容貌平凡的人,腰间悬挂着把被暗蓝色的布裹着的长刀,从手上浅黄色的茧看来,皆是武功高强之辈。
那人手上拿着一个白玉制成的酒杯,或许是在想着什么事,手上的杯子很久没有动过了,但是为他斟酒的小厮却是没有一丝地不耐烦,而是静静地保持着拿酒壶的动作,没有颤动半分。有醇厚的酒香从其中弥漫开来,远远地萦绕进了江月白地鼻尖。
江月白此时有些后悔了,若是早知道二楼有这样的好酒,便不会一直呆在一楼了,于是朝着带着自己上来的小厮说道:“旁桌那位公子的酒,也给在下来上一壶。”
不过那小厮却是一脸地苦涩,对着江月白说道:“江公子,可真对不住,那位公子的酒,是他自带的,我们守拙楼没有那种酒。”
“这守拙楼不是号称只要这世上存在的酒,便能给客人找出来么?”江月白皱着眉头说。
“这……”小厮苦着脸,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或许是江月白的声音将靠窗的那人给惊醒了,那人瞧着江月白嗜酒的模样,笑着邀请到:“这位兄台,若是不嫌弃,在下请你喝酒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