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这样，一旦起了疑心，就忍不住想要试探，想要确认自己的猜测是否正确。我也是一样的，忍不住留意观察父亲的神色，然而他只是面无表情，并没有再流露出类似于仇恨的情绪，叫我根本无从判断，他是否已经知道了我借尸还魂的事情。
父亲又说了不少关心的话，然后才起身说：“差不多也该吃早饭了……面条怎么样？”
“可以啊。”我不挑食，尤其是这种时候，更加没心思去挑。
“那就做西红柿鸡蛋面吧，简单点。”父亲说完就进了厨房，开始洗切食材。
我忽然想起，父亲最拿手的就是西红柿鸡蛋面，第一次做给我吃的时候，是我终于“学会”说长句子的那天。那天父亲高兴坏了，硬是霸占了厨房不给母亲靠近的机会。可是他又不擅长厨艺，折腾了半天之后也只弄出了一碗西红柿鸡蛋面。
我还记得，他把面端到我面前时，那种献宝似的表情。说老实话，那碗面的味道只能说是一般，可我明白掺杂其中的浓浓父爱，于是我把面条吃得一根不剩，还笑着直夸好吃。父亲那时候乐得像个孩子似的，就是那种考试得了一百分受到老师表扬时的样子……后来，每次他心情好的时候，都会亲自下厨给我煮面，手艺也在不断地练习当中稳步提高……
如果他真的知晓了真相，就算不把我当成杀女仇人，也肯定不会愿意为我下厨吧？
应该是我想多了吧，借尸还魂这种情况，可是连天眼都看不穿的，父亲的平凡肉眼又能看得出什么呢？
我暗暗告诉自己，就算真的有灾祸，也肯定不是父亲带给我的。我试着让自己放松下来，大口大口地吃面，虽然这次他不小心把盐放多了……
“好像有点咸啊……”父亲皱着眉头嘟囔，“看来真是太久没做，手艺都退步了。瑶瑶，你也少吃点儿，多喝点水。”他说着还贴心地去帮我端了一杯水，虽然脸上还是非常淡漠没有什么表情，但这样充满关怀的举动，哪里像是对待“杀女仇人”的态度呢？
我彻底打消了疑虑，接过杯子一口气喝干。面条真的太咸了，咸到用水冲淡之后嘴里还会微微发苦的程度。
父亲盯着空杯子，缓缓地说：“瑶瑶从一出生就是植物人，医生说她醒来的可能性不足百分之一。可是我跟雪梅不相信，我们都觉得既然电视上能有植物人苏醒的新闻，凭什么我们家的瑶瑶就不能醒？我们坚信只要我们好好照料她，她总有一天会醒过来的，不管是三年、五年，还是十年二十年……你知道你醒过来的时候，我们有多高兴么？”
他慢慢抬起视线，深深地望进我的眼底，等待着我的回答。
我心里微微发凉，意识到他刚刚的语气和措辞很不对劲，那不是一个父亲跟女儿说话时的措辞，更像是面对陌生人的剖白和质问。刚才的温情与感动瞬间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愧疚，以及……害怕。
是的，我很怕被拆穿，因为我无法为自己的欺骗找到一个合适的借口。不论出于什么理由，我都是占用了他们女儿的身体，还以欺骗的方式享受了那么多、那么长时间的关怀和宠爱。我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接下来的质问，只能愧疚地低下头，小声地说：“对不起……你都已经知道了吧？”
温正军没有正面回答，只是苦涩又自嘲地笑了一声，说：“你刚醒过来的时候，我和雪梅都觉得这是老天爷赐给我们的奇迹，是我们这么多年坚持不懈的回报，是我们十几年烧香拜佛的诚心换来的……呵，现在想想，真是可笑。我们竟然把吞噬掉女儿灵魂的凶手，当成宝贝闺女疼爱了那么久！”
“不，我没有吞噬她的灵魂，她……她天生就没有魂魄的！”我忍不住为自己辩解。毕竟我也曾经跟这对所谓的父母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若说完全没有感情那是不可能的。就算以后再也当不成亲人了，我也不希望他们太恨我……至少，不要觉得是我害死了他们真正的女儿。
温正军冷冷地质问：“这么说，你就是承认自己是侵占瑶瑶躯体的野鬼了？！”
“……对，我不是真正的温夕瑶。很抱歉，我骗了你们那么久。”我站起来，深深地鞠了一躬，但心里其实知道，这样并不能弥补我给他和母亲带来的伤害。……哦不，我现在已经没资格继续称呼她为母亲了。
温正军很久很久都没有说话，他不开口，我也不好意思直起腰，就只能弯着身子咬牙坚持着。我知道，他心里恨我，是故意想让我难受的。但如果这样小小的疲惫和痛苦就能让他消气的话，我愿意一直保持这样的姿势，知道他原谅我为止。
这是我应该付出的代价。
空气已然凝固成冰，温正军一字一顿地说：“其实，瑶瑶这么多年都没有醒，我跟雪梅也渐渐不抱什么幻想了，接受了她或许一辈子只能躺在医院里、靠仪器维持生命的现实。只不过她是我跟雪梅唯一的孩子，我们都舍不得像医生私底下劝说的那样，把她接回家里等死。我们想着只要经济上还能负担得起，就让她一直维持着生命，直到她自然死亡为止……我们能接受她死掉，但我们不能接受别的鬼魂占据她的身体！”
“本来我是不敢相信这种事情的，毕竟我活了四十多年也没见过鬼……我跟雪梅其实心里都很矛盾，一方面觉得那个人说的应该是真的，毕竟别的植物人就算能醒过来，智力或者行为能力都是赶不上正常人的，可你却跟常人一样，甚至可以被当成医学奇迹报道、研究。我们其实都很希望这真的是个奇迹，可你亲口承认了……”温正军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一下子苍老了几十岁似的，无限哀凉地说：“既然你都已经承认了，那就立刻这具身体吧，该去哪儿就去哪儿，让瑶瑶安息吧。”
我眼眶发酸，心里也终于明白了父亲先前的表现为何那样矛盾。他在怀疑的同时，其实也希望自己是错的，希望女儿时真的苏醒了而非别的原因。可我的承认打碎了他最后的幻想，彻底断绝了继续维持父女关系的可能。
但我并不后悔。谎言永远需要用更大、更多的谎去圆，我无法承受日复一日的良心拷问，而且即便我否认了，他也不可能彻底消除怀疑，只不过是继续彼此试探罢了。谎言总有一天要被揭穿的，拖延并没有意义。
我轻声道：“也许你不会相信，但我其实真的把你们当成爸妈了，也是真心地想要代替瑶瑶照顾你们，孝顺你们……”
“用不着！”温正军的声音陡然冷厉起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赶快离开我女儿的身体吧！瑶瑶不需要任何人来代替，也代替不了！”
我闭上眼，一滴泪珠悄然滑落，砸在地板上碎裂成无数细小的水珠。我慢慢站直身体，感受着腰背部传来的酸痛，心里其实非常不舍。到了这一刻，我才发现自己其实仍然留恋人间，留恋人类的身份。我并没有自己以为的那么无所谓，也并没有那么想要去鬼界长住……即便那里有我最爱、最思念的楚弥深。
这人间，还有许多风景是我未曾看过的，许多美食是我未曾品尝过的，我真的舍不得就这样永远离开。
如果我现在离开，温夕瑶的身体就会彻底死亡，然后开始慢慢腐烂，变得无法再正常使用。而我也不可能再找到这么合适的肉身了，我将真正地变成一个亡魂，跟所有刚刚死去的人一样。唯一的不同，就是我有着鬼后的身份，不需要喝孟婆汤再投胎转世，可以永远呆在鬼界。
那样的我，就真是个鬼了，在修炼出高深的法力之前，我将和所有鬼魂一样畏惧阳光，惧怕人气。我不能再看日出了，也不能去人流如织的名胜景点，不能品尝美味的食物……
我舍不得，我还不想当鬼！
可是我有什么理由，继续占用这副身体呢？难道就因为她跟我八字相同，适合我的魂魄寄居，就应该无条件地任由我使用么？
霸占这副身体那么久，我已经非常理亏了，现在人家的父亲要求我离开，让这幅肉身安息，我凭什么不答应？
其实以我操控红莲业火的能力，可以轻易杀死面前这个男人，然后远走高飞，继续用这副身体当个活人。但我的良知不允许我那样做，我只能怀着满腔的不舍，在温正军冰冷的目光中缓缓点头，流着眼泪说：“好，我这就把女儿的身体还给你。”
温正军舒了口气，看向我的目光终于又柔和了几分。他说：“其实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并没有想要伤害我和雪梅的意图，而且这段时间你也给我们带来了不少快乐……但是人鬼殊途，你既然已经死了，就不该再留恋人间，赶快投胎去吧……唉，希望你下辈子能投生个好人家，别再那么短命了。”
这话让我的眼泪更加汹涌，才刚应了一声，就听到门锁转动的声音，紧接着一道人影飞奔进来，将手中的物件向我砸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