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抱歉，我来迟了。”苏墨白的第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吕正蒙望着他朋友的背影，说不上喜出望外，反而感到无比诧异，这个时间他不应该出现在这里才对。
而他不知道的是，这句话以后会贯彻他们三个的一生。无论是现在乃至以前的苏墨白前来救援，或者是以后吕正蒙冒着天下之大不讳暴露身份解救苏墨白，再亦然是温城如神兵天降挽狂澜于既倒。他们总是先致歉自己来得迟了，不过总是幸好赶上，从来没有来不及或者根本没有出现。
“小白……你……你怎么会在这里？”吕正蒙不解地问。
苏墨白没有回头，“这可以说是我惹出的麻烦，怎么不应该出现在这里？”
他从一开始就担忧这里的局势，从地下商会的通道出来已经是在长陵外，他们星夜赶回，可到了城门口总是无法放下心来，把江山社稷图交给周行达自己孤身前来。不知回去要有什么样的惩罚，反正他是下定决心了的。
“多谢公子前来解救，是在下的不是，让公子身陷险境。还请公子务必小心！”卫曲满脸歉意，他想要躬身行礼，可只是刚刚低下头就咳嗽不已。
“将军言重了，我是将军的学生，将军又是东土的柱石，于情于理，个人的安危应该被抛在脑后。”苏墨白仍是盯着无相，无暇回头，可吕正蒙能想象到他脸上处变不惊的雍容笑意。
他最后说了一句俏皮话，“我的命没有想象的那样值钱。”
言毕他收敛了所有笑意，沉下心神，“你就是无面？”
苏墨白没有见过陈城，即使他要到卫府学习兵法，可两人的时间正好错开了，他只是听说过这位强大的武者，可想不到刚刚敲定那笔交易的无面就是对方。
“你是什么人？”
无面自从掌控这具躯体后从来没有过这样警惕，眼前的少年用兜帽遮面，看不清他的容貌。可听声音就能判断出是一个年轻人。可年轻人怎么会有这样的武道修为？不动如山，沉稳大气，眼下根本没有战胜他的可能。
“现在问这个问题不是多余？”苏墨白已经探查出他的萎靡之势，咄咄逼人，“你把我的老师和朋友伤成这个样子，又是无相逆贼，今日已经是插翅难飞。”
“他服下五叶花了吗？”
吕正蒙点头，“已经用过了，他现在实力恢复到约有七成，他擅长操控风的力量，整个人可以随着飓风移动，每隔一段时间还会自动生成壁障在他身边，可以应对大部分的攻击。”
“好，我知道了，你先扶着将军退后。”苏墨白回道。
无面仔细端详了他一阵，忽地一笑，“原来是你，你就是从我这里买走江山社稷图的那个人？还要多谢你的五叶花，不然我也不可能现在还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他们身上的伤势，可都是因为你。”
“卑鄙！”吕正蒙高声骂了一句，他已经搀起卫曲正在后退，“小白不用听他的，他这是在干扰你的心境，这个家伙最擅长用语言蛊惑人心了！”
“我知道，这是我的错，我会承认。”苏墨白眼中寒光一闪，“可既然你光明正大的说出来，准备好迎接我的怒火了吗？！”
他猛然把剑身抬起，蓝色的光泽从剑脊上闪烁起来，那是跳动的光泽，伴随着波涛汹涌的浪声撕破了夜空的宁静。这是苏墨白从天而降第一次双手持剑，他做了一个欲“刺”的姿势，缓缓把剑柄退到右腰处。
他的动作极其缓慢，仿佛手中不是单臂可以擎起的长剑，而是传说中深陷在沧海中央的定海神针。
强大的风压在苏墨白手中汇集成了一道旋涡，源源不断的力量从天地间各处聚在一起，只是轻轻往前一送，长达数十丈的剑气波动而出，那是淹没诸天的海浪，其中隐约还有鲛人的歌声，视线可见内唯有巨浪袭来。
逐浪剑法第七式·海天一色！
那根本不是人力所能抗衡的攻击，在浩渺的威势下，人类显得那样渺小，无面被困在“四海鼎沸”的剑阵中不能躲闪，只能眼睁睁被动防御。陈城也好，还是他也罢，多年在战斗中占据上风的角色调转了——往往是这具躯体使用御风剑术，让对手直面数十丈的飓风，可现在是他渺小如尘埃了。
海浪落幕的声音仍在耳畔环绕，可一切已经趋于平静了，苏墨白仍是在原地不动，而无面则被逼到了河边，甚至半截身子悬在空中。他浑身上下都是湿漉漉的，肌肤也没有任何完好的地方，血与水混在一起簌簌直流，胸前留下了一道横斩的剑痕。
“哈哈哈哈！”依旧是笑声，不过无面已经受到了不可逆转的伤势，“我还是活下来了，我承认，你是个强力的对手，可……这？又能怎么样呢？以你的年纪，能发出几次这样的攻击？”
他忽然不再刻意保持躯体的平衡，脸上带着嘲讽的笑容，直直地向后倒去。好像等待他的不是冷冽彻骨的湖水，而是一张柔软舒适的床榻。
“他这是要逃跑！”吕正蒙连忙出声惊呼。
他们都没有想到无面会逃跑。这是一个思维的误区，在苏墨白赶来前，哪怕无面多次受伤，其中也有危及性命的，可他硬是自持实力不凡而硬挺了过来，目的就是杀死卫曲与吕正蒙。
可如今强援的到来逼迫他的计划不得不取消，如果是他鼎盛时期，可能会抱着将三人一同杀死的念头，可现在的他根本不敢托大，从苏墨白用剑阵封死他自由活动范围的那一刹他就暂且估算出了苏墨白的实力——力战是绝对行不通的。
“可惜……可惜。”
他在心中暗暗叹息了几声，如果不是怕有援兵继续追来，他绝对能斡旋到苏墨白筋疲力尽，可以将这三人全部杀死，然后扬长而去。他将得到一柄灵器，还有随身携带的数万金钞，那是下半生享不尽的荣华富贵。
“不慌。”苏墨白饶有底气的只说了两个字。
吕正蒙只见他左手一抬，如鹰爪状呈握起的姿态，在渡口下的水面立刻翻涌起来，巨大的水球缓缓升空，其中的正在挣扎又惊又恐的黑影正是无面。
无面怎么也料不到困住自己的水之囚笼竟然出自一个未满二十的小子之手，他左右开弓，试图用自己所剩不多的元气斩开囚笼，可河水在元气的作用下不再是柔软被肆意塑形，而是具有一定的张力，凭借他现在的力量，想要破开无异是痴人说梦。
“你到底是什么人？到底是谁？”无面在随着水牢的不断升空，始终执拗着这个问题。
吕正蒙不解，他搀着将军找到一处空地坐下，问道，“将军，为什么无面要一直问这个问题呢？小……苏兄是谁与他无关吧。”
“无面是个自负的人，他以为彻底占据这具躯体使用御风剑术大可天下去得。”卫曲抬头看了一眼，“他受不了这种落差感，陈城也就是他，用了多少年才走到今天这一步？现在被一个后辈超越，他总是不忿。”
说到这他忽然一笑，“也说不定是他想要问出公子身份，把他的诡计故技重施一边，都不好说。”
吕正蒙推测还是前者更符合事实，无面自从被困在水牢缓缓上升中，情绪的波动堪称之最，一点也没有最开始那种自信目空一切的模样，反而有一种屈辱感，仿佛他自己是什么被捕捉供人玩赏的异兽。
而在苏墨白那边，他面无表情，语气也是冷冰冰的，“我说过，今天就是你的死期，收起你的侥幸心理吧。”
他猛然虚握的拳头攥紧了，原本长达一丈的水牢瞬间坍塌收缩，越来越小，凌冽的剑势无情地切割着无相的肌肤。
吕正蒙只感一阵心悸，他在武道一途也算有所涉猎，能看出用元气化形乃是十分高深的武道修为，以剑气构成的樊笼收缩，对于困在其中的人无异于千刀万剐。如果他的这位朋友实力再进一步，那便是“无中生有”，不需要任何武器的锋利之势，达到一个随心所欲的境界。恐怕那时，整个北原无人出其右。
“混账！混账！混账！”无面已经成了一个血人，他凄声怒吼着，“你算什么东西？什么东西？我好不容易才控制这具躯体，谁也不能杀了我？！谁也不能！”
他放声咆哮的模样就连吕正蒙都有些不忍心，无面多年的谋划毁于一旦，他本以为海阔天空的时候迎来了当头棒喝。这就好比天下第二舍弃了自己的一切，将亲情、友情、爱情等统统抛弃，甚至不惜将灵魂出卖给魔鬼，让自己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模样，可仍是没有登临天下第一的宝座。
何况这个“天下第一”还是一个年岁不仅他一半大的孩子，看起来没有历经过风雨，没有过舍生忘死，拥有的一切都是唾手可得。
“我不甘心！”他最后完全就是哀嚎了，不断挤压的剑气已经切开了他的肌肤，已经到了贴身的地步，“你拿到真的以为就吃定我了？！”
他突然放声咆哮，如同醉了酒的武者般豪情万千，无面做了一个谁也料不到的举动，他从怀中掏出已经被血渍污染的枫叶，一把吞进了腹中！
“那……那是什么？”
吕正蒙的声音不小，可在突然平地卷起的飓风呼啸下，转眼间就被淹没了。巨大的雷霆划过夜空，本来尚有余光的夜空彻底被浓厚的乌云盖上，一个人的四肢猛然争破水牢，气息变得阴鹜诡异起来。他在慢慢落地，夜色已经在变化中呈现紫红，妖艳可怖。
无面此时如同一个被压缩的天雷，他在缓缓落地时偶有电弧与蔚蓝的风压闪过，还不等落地正下方已经是一片焦黑。想必是用了代价极大的秘法，暂时恢复了鼎盛时期的能力。
他单手持剑，上面酝酿的波动足以劈山斩海。
即使是敌人，吕正蒙同样心驰神往，这才是巅峰武者拥有的力量，可凭自己的情绪，引发天地异象。可同时，他又有些担忧，苏墨白能够抗住无面生命的余晖下最后的狂怒吗？
苏墨白的回答同样简单。
他把沧海立在胸前，左手剑指顺着剑脊逐渐捋过剑身，每途径逐浪符印一次，都会有幽蓝色的光泽闪烁，直到偏上的位置才停下。
“你的确是我此生以来见过实力最强大的武者，按理说我不是你的对手。可我依旧抱着能够战胜你的决心而来，幸得上天眷顾，此处有一条河流。”
“来吧！”
就在这一瞬间，两人同时出手，无色的飓风与蓝色的海浪在两人中间炸开，霎时天地失声，方圆几十丈内都是茫茫的白色。如果说苏墨白从天而降是流星划过夜空，现在就是旭日东升，亮如白昼。
吕正蒙就在这个时间拉着卫曲暴退十数丈，可还是被两股力量的冲击淹没，好在只是余波。在无比犹如直面烈日的灼痛下，他的眼中只有白茫茫的一片，稍后才好了点，他看到，岭南渡口整条河水挂在空中，最后失去力量的支撑猛然跌落。
平静的湖面如沧海横流，浪花席卷数十丈的距离，把一切都打湿了，好像下了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
一切的例外只有苏墨白，他缓缓地收剑回鞘，身上没有半点湿气。
紧接着又有破空声落下，少年回头，发现正是周行达等人，他们正好目睹了整条河水从天而降的奇观，并感知到了四处散落的锋利剑意。吕正蒙看得出这位秘术大师想要说些什么，可随着苏墨白的回首，只有恭敬地一拜。
苏墨白依旧白衣飘飘，可吕正蒙从他的身上看到了璀璨的光芒，那一瞬间他变得陌生起来，有两个世界那样遥远。站在那里的不是墨白公子，而是君临天下的帝王，威严到令人不敢直视。
“无面已经死了。”这个夜晚，吕正蒙听到苏墨白最后说的一句话竟然是这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