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吕氏地宫内,金色干涸的血迹即将要铺平地板。
空气中弥漫着特殊的味道,吕天阳的雕像四周不时有升腾的紫气,仿佛给作古的将军重新披上甲胄。从穹顶的方向向下看,金紫交映,仿佛盛大的仪式已经到达顶峰。
一道苍老甚至有些佝偻的躯体正在画着符印,那是个常人无法想象的神迹,构成其中的线条足有上万道,意志不坚定的人看之一眼就会心神崩溃。而就在他身边,一位中年男子满头大汗,在地板上来回拖动死去灵族人的尸骸,看起来是打算让他们死得有一些美感。
两人正是灵昃与华藏。
灵昃在空中勾勒出符印的某一笔,那在错综复杂的线条中是一个小小的终点,他的金色瞳孔已经收缩到到阵眼般大小,月白色短袖中伸出的手臂紧紧绷直,生怕出什么意外。
符印经过剧烈的颤抖后最终停歇了,老人这才缓缓吐了一口气。
转头望向还在忙活的华藏,“好了,你暂且歇歇吧。打开界门的阵法雏形已经勾勒完毕,月神虞的成熟也因为这最后一批充足的血气提前,我们接下来需要的就是等待。”
“是,灵昃大人。”华藏这才放下了那些灵族人的尸骸。
这是完成月神虞成熟的最后一步,普通的血气已经不能满足这株神草所需要的养分,必须通过大阵来把尸骸中的肉体力量彻底榨干。可这种灭绝人性的阵法在无相中也只是有残卷,经过复原后出了一点小问题——运转时不是每一个符印都能起到作用,必须来回拖动尸骸到发出光亮的符印上,这样才能起到功效。
这就导致向来以玄妙高深的阵法变成了一个体力活,华藏的衬衣已经完全被汗水溻湿,必须要喝加了盐分的水补充体能。
“这种活以后就交给‘零’的人来做就好,你一个有了封号的‘华’字部成员,在这里做一些杂活,让人看到总归不好。”灵昃淡淡地说。
华藏轻轻一笑,“这种事关重大甚至关乎生死存亡的工作,交给那些新人,总归放下不下。跟着灵昃大人您,哪怕是苦力,也能学到不少东西。至于……‘灵’字部的成员干这个多少有些抵触,只能我来了。”
他最后的笑容有些尴尬。
灵昃“哦”了一声,没有追问华藏所谓的干体力活能学到什么,也没有点破他的小心思,而是漫不经心地说,“你是得到消息,有人对我不满了?”
“哪敢哪敢,哪里有人敢对大人您不敬呢?”华藏连忙否决,“我们要打开界门这件事是五部的尊首一同商议的,可具体动作只有高层知晓,极少数的‘封’阶人员才有请知道内幕。可最近确实有消息走漏,尤其是大人您约束的‘灵’字部……”
灵昃稍稍挑眉,不屑地冷哼道,“这些年内部怎么又有松散下来的风气了?这种事情都能传出去,有些人真是不知死活!你不用理会那些人,尤其是‘灵’字部的,妇人之仁,目光短浅!”
这么多年的经历让灵昃深谙北原文化,如果不是灵族人特有的体貌,不知情的人恐怕要以为是某位身居高位的诸侯不满手下。
华藏微笑着点点头,十分机智地没有结果话茬。
约有一炷香的时间,灵昃与华藏停止了休整,两人重新走入享殿。方才他们已经用过水食,不能继续耽搁下去,今天他们的任务是打开一条细微的通道,迎接一位重见天日的暗裔,并与其商讨。这是个极其艰巨的任务,尤其是两道相辅相生的阵法,出了任何纰漏,都有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灵昃大人,今日我们迎接的暗裔,不会是一个疯子吧?”刚刚迈进享殿,还未等开始,华藏就怀着忐忑的心情问。
“为什么这样说?”灵昃闭上了眼,接下来的阵法是关键的一环,他必须养好精神,让自己到达最佳的状态。
华藏的脸色变了,他犹豫了片刻,似乎在考量要不要说出口。瞬息之后他做出了决定,硬着头皮问道,“暗裔被封印了两千年以上,自然对地上的我们充满怨恨,很有可能怀着暴虐的杀意,尤其您……”
“尤其我还是一个灵族人,当年封印他们的天宁氏后裔,你说的是这个对吗?”灵昃替华藏补充完整了。
这位华字部拥有封号的成员脸色一变再变,最后轻声应道,“是。”
“哈哈哈!”灵昃睁开了眼睛,瞳孔中金色璀璨,放声大笑,“你的忧虑是多余的。你以为暗裔是什么样的一个种族?疯子?还是冲动狂暴?不,都不是,据我当年在森林之库中所见到的典籍来看,他们是个冷静甚至有些阴险的种族,寿命远远超过常人,甚至比我们还要多上几倍。这么多年的封印,他们被释放后绝对不会被冲昏头脑,而是冷静,这么多年他们只想着一件事——如何回到地面世界,燃起灭绝的火焰。”
“可是……”华藏仍是顾虑。
灵昃冷冷地向他这边扫了一眼,让华藏心中一寒,“不要问多余的事情,本来这就不是你有资格知晓的事情。逾越,放在哪里都是大忌。”
“是。”
“不过……”灵昃突然放缓了语气,“既然你来到了这里,你的老师是默许的,让你多知道一些也不是不行。我知道你的顾忌,可这个计划是百年之计,不是一时心血来潮,我们早就做好了准备,暗裔我们早就接触过,已经制定了周密的计划,可以说万无一失。”
“是!在下必定铭记在心!”华藏高声回应,同时又在心中佩服起灵昃来,这个出身灵族的天宁氏老人,对北原权术的把握可以说登峰造极,行事老辣的同时又滴水不漏。
灵昃眯起了眼,望着享殿正中央那株月神虞,曾被天涯剑从中切开的部分已经生长好了,可惜原本那半株是充满生命的翠绿,另外半株则是紫红,其中掺杂着黑。这种一半生命一半死亡的草药世所罕见,有失天和,当然也代表着他的失败。
“吕正蒙……”灵昃在心中默念这个少年的名字。
他这辈子见过形形色色的人,可从来没有一个让他吃了这样的亏,尤其对方还是一个少年,还没有他年岁零头大。
“你准备好了吗?”灵昃摇头甩去了心中杂念,“这是我们最关键的时刻,容不得半点差池。”
华藏沉默了一会儿,“灵昃大人,我已经颂念了‘清心咒’,可以开始了。”
于是两人无言。灵昃猛地从月白色短衣中伸出两臂,在空中震动,威势如同猛虎下山,淡黄色的月华远远不断地流入悬浮着巨大符印。从天空向下看去,无数道丝线正以水印流动的姿态缓缓汇聚。
地下祭祀大阵的中央,华藏把最后一具尸骸挪到指定位置,东西南北四个方位各位血光涌入中心的月神虞。光泽如血雾在它的四周弥漫,如同一个人吸食烟草吞云吐雾那般,所有的雾气全被新生长那半株妖艳如同幻影的紫红色月神虞吸食殆尽。
转眼间它就翠嫩欲滴,只不过上面挂着的不是雾气,而是杀戮的猩红。
“你向后退去,我要诵唱咒文。”灵昃说。
华藏闻言立刻转身离去,他退到了享殿的大门处,看着这位灵族老者的背影。
“降皎月之苍裔兮,氏余曰天宁。尊长青于江离兮,驱幽昧为夜明。闻往复以无尽兮,九天亦长平!”灵昃的声音突然无比虔诚,如同一个信徒,正在歌颂至高无上的伟业。
华藏可谓是心神巨震。纵使他对灵族的星辰文只是略微知晓一二,也能够听得出这是天宁氏在危机时唤醒血脉深处真魂的《云中月歌》。在这样浩大的仪式下,唤醒真魂本不是什么稀奇事,可灵昃作为宁莫时被投入过清月池与废弃之海,他能逃脱是因为废弃了天宁氏的血脉,已经抛弃了月神赐给裔民最大的荣光。背弃了恩泽的人,现在又使徒拾起被他丢掉的荣耀,这真是有史以来第一遭。
“若此身可奉君兮,愿覆水魂凝冰。虽余生皆不得兮,至信谓难停。今祈助而欲临兮,恳蓬莱会真灵!”
灵昃的声音逐渐高亢起来,一般来说这种感情的宣泄会有一个过程,是要由低到高。可灵昃不一样,他的起势就威震山河,越往上仿佛要震碎这片天地一般,听得华藏已经两股战战,几欲跪伏。
可是异变也在这个时刻发生,没有神纹出现在灵昃的脸上,也没有那种一飞冲天的气势,倒是结束诵唱后,灵昃的气息突然萎靡了下去。享殿内的温度陡然下降,冷风与寒霜瞬间充斥在这里,以灵昃为中心蔓延,肉眼可见的一切都在冰冻,尤其是他本人,已经被浓浓的一层霜气覆盖,成了一个雪人。
华藏也受到了波及,他站在原地,不是不敢逃跑,而是不能逃跑。寒气也在瞬间笼罩了他,那一瞬间仿佛灵魂都被冻结了,完全不是肉体上的伤痛,是来自身体最精妙最深处的创伤。
他忽然明白了,这不是普通的寒流,而是惩罚,天降神罚。眼前那个老人背弃了信仰、背弃了血脉,可如今试图使用他曾经拥有的祝福,高高在上的祇被唤醒了,只是在虚渊中向下看了他一眼,那可能是漫不经心,可这个叛逆就要受到最严厉的惩罚。
“降生由命运决定,我曾是天宁氏中人,不可逆转。我拥有过祝福与荣光,那是上天注定,可如今我悖逆了,也由我不由天!”灵昃如同烈焰爆发,用尽平生最大的力气嘶吼着。
华藏对灵昃越发佩服了,一个人敢忤逆生来流淌在血脉中,传承自上古乃至天地初开的信仰,这是莫大的勇气,同时最大的叛逆。这完完全全就是亵渎,如果虚渊之上真的有神明,恐怕会让这个人死无葬身之地。
可神罚并没有降临。
灵昃伸手挣脱了寒冰的桎梏,冰屑纷飞的瞬间,整个吕氏地宫亮了起来,曾经用来压制超然的大月木符印隆隆作响,让所有蔓延的冰霜消退了,那不是融化,反倒是一种类似时光倒流的伟力。
一切恢复如初,灵昃脸上依旧没有神纹,可华藏在他那个佝偻的背影中感受到了火山爆发前势积蓄的力量。这时他才知道,灵昃所谓的背弃天宁氏,竟然是把他的真魂与本心融在一起,不需要《云中月歌》就可以调动大部分力量,而一旦诵唱,那就说明是竭尽全力。
灵昃动了起来,他缓步走向空中那个悬浮的符印,仅仅是看了一眼,那些凌乱无章的线头自动整齐有序,并且不断自行地扩展,直到比以前大了十几倍。
金色光线延伸的同时,地面的阵法也自动运转,曾经流血的凹槽凭空生出金色的水流,粘稠如血,所经之处把一切染成了金色,好似工匠正在用融化的黄金冶炼某种器具。
到达中央的时候,光芒绽放了,那株月神虞瞬间开了花,花瓣洁白无瑕,炽热的风与耀眼的光暴虐地席卷四周,逼得华藏不得不以手遮目。大地开始颤动,坚硬的石板已经变得红热,吕天阳雕像的石块已经发出崩裂的鸣响。
恍然间天摇地动,仿佛末世来临。
华藏已经站不稳了,他必须扶着享殿的门框才能勉强撑着,穹顶不断掉落的碎石成为威胁他们安全最大的隐患。他刚想出声提醒,就看见灵昃遥遥一指,月神虞发出的光芒射入了悬浮的符印,旋即又加倍的反射回去,形成了光芒的通道。
于是,他看到了这辈子最大的奇迹。
被注入力量与符印的月神虞开始发光,力量顺着躯干深入地下,无数道密密麻麻的细线在地板下发出光泽,如同得到了滋养的幼苗正在飞速生长。那正是月神虞的根茎,它深入地下,如今要破土而出了。
地板最后碎裂了,清脆的响声转瞬即逝,无穷无尽的黑色力量在地下喷薄而出,光芒如同墨雨。正是封印破碎的声音,月神虞与符印停止了光芒的互通,最后双双堕成黑色,以符印为中心,空间开始扭曲坍塌,紫黑红三种颜色的雾气从其中蔓延,其中还带着雷电的轰鸣。
“上千年了!上千年了!我们终于从牢笼中而出!暗色的火焰,终将席卷神州!”如雷电轰鸣的狂笑从通道中蔓延而出。
是年乱世十八年,二月十一,被封印千年以上的暗裔,终于在无相的帮助下,重见天日。
而诸侯们并在不知道一场浩劫即将降临,我们未来奠定乱世的四人,都俗事缠身。尤其是吕正蒙,他险些锒铛入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