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北月关内城将军府内。
绛红色大氅下能看到一丝盔甲的痕迹，即使是在内城，程子登也不曾脱下甲胄，这样在危机时便可快速出阵。这位城守站在众人面前，脸带笑意。
寒州的两位使者于今日历经重重险阻终于抵达，联军出战寒州的商议就在今日，来自不同国度的六位名将此刻聚在一起。中堂后面的屏风上悬着一张地图，他们皆是用打量的目光扫视对方。
“既然大家共聚北月关，那就先由我开始。”程子登笑着开口，“在下乃是月州北月关守将兼城守，程子登。”
短暂的沉默后，由他开始，两侧的将军们各自起身。
“在下东州温国前将军燕封。”率先开口者是年过三旬的中年男人，脸上带着张扬邪魅的笑容，丝毫看不出征战擅长的铁血气质。
“东州景国大司马，墨尊。”身着墨色铠甲，魁梧粗壮的中年将军站了起来，他面无表情时带着股生人勿进的气场，由于早年肥胖的原因，即使瘦下来也是体型最粗犷豪迈的。
右侧的最末席，面带笑容的卫曲缓缓开口，“在下东土国，卫曲。”
他没有说自己的任何名号，所着也不过是平平无奇的黑色铠甲，系着披风，腰间佩剑。可是无人敢忽视他，这个主动坐在末席的将军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平静笑容中带着的那份镇定似乎与生俱来，似乎任何事情都在其预料中。
之后便是主座的左手边。
“在下寒州平国，征东将军刘思。”这是一个刚过三十岁的成年人，面带病弱之色，那张煞白的脸，看起来是染了什么疾病。介绍自己时，还狠狠地咳上了几声。
最后则是场中最后一人，一身鱼鳞甲胄，平平无奇并无称道之处，如果不是视所能及，往往容易忽视。他的声音也有些木讷，“在下寒州安国，镇南将军钱磊。”
几人介绍完毕，互相对视算是打过招呼，没有人开口，大多用神色交流着。他们都是三十出头的中年人，年纪相仿，也都听说过各自的名号，可从未见过。今日一见，也算是了却一桩心愿。
其中被神色屡屡扫过最多的，则要属卫曲。
北原作为神州三陆最大的地界，其中三州更是辽阔，一州诸国之间不知有多少天堑与山川相隔，何况在座的各位将军南北相望。不过凡事都有例外，诸侯国间彼此敌对，这些手握的将军们或许不知道敌对诸侯国国主的名字，但一定不会忘记自己对手的名字。东土是公认的强盛诸侯国，卫曲更是北原第一名将的称谓。
墨尊年少便与卫曲相识，来到北月关后两人还有一次会面，自然不陌生；而燕封与卫曲素昧平生，只是看了一眼就收回目光；至于来自寒州的刘思与钱磊，则是久久不能移开视线。他们看着那张比他们还要年轻的面容，半点杀气全无，如果说不是儒将卫曲而是出仕的文官，他们也会相信。
失望的情绪充斥这些人的心中，他们本以为卫曲是个三头六臂的人，可除了过人的英俊外，并无两样。
“钱将军与刘将军远道而来，本应该让两位歇息几日。”程子登面带笑容地说，“不过两位已经比约定之日晚到，拖延下去恐怕贻误战机，不如先给我们说说局势。”
同座一侧的钱磊与刘思对视一眼，最终还是善于言辞的刘思开口，“我与钱将军同时出发，本应早该抵达，可是一路上既然掩人耳目，又要小心提防。即使从阿古斯山脉绕路，也是经历数次厮杀，折损半数的人马。”
他先是解释了晚到的原因。
寒州仅剩的两个诸侯国本是虎视眈眈互相提防的局面，早些年边境不断有摩擦冲突，刘思与钱磊曾经阵前交手，各有胜负。不过暗裔重现后，给势若水火的两国缓冲，在可能覆灭的危机下，两国竟然亲密如兄弟。而刘思与钱磊曾经的敌人，也因为两军阵前对抗暗裔的联络，渐渐熟稔起来。
“如今寒州局势危机，早些年因为蛮族铁骑的肆虐，中北、直互、朔方、长潇此四城失守，又因为《和曙条约》的签订，算是默许蛮族在这一代驻扎。而暗裔的大本营，就是在中北城。”
卫曲眯起了眼睛。他早就有猜想这是无相的搞鬼，现在果然证实了这点，从一开始的蛮族入侵就是阴谋的开端，后面的延续都是为其做铺垫。
“至于暗裔现在的动向……”刘思先是一顿，“这月初，寒州天气转暖，长冰河彻底解冻，暗裔直逼我国边境，依靠地形的优势，我们全力阻击。可敌人太强，还是连连让他们突破防线，现在我国陈列十二万大军于边境，决定在白瞬城与其决一死战。”
“我国同样陈列十二万大军，誓死守住夜极城。”说到最后钱磊也开了口。
白瞬与夜极二城分别是平国与安国特殊的两座城池，依山而建，相距甚远，可在地图上可以连成一线。这条线往北去，是极北冰原的所在，越靠北气候越寒冷，常年都在飘雪，是不折不扣的严寒带地区，而两国的都城就设在这处区域边缘，由于恶劣的天气原因，号称无可陷落的都城。
“我有个问题，不知道两位将军可否为我解答？”卫曲静静地聆听，突然开口说。
刘思与钱磊面面相觑地对视一眼，“卫将军请讲。”
“卫某率军途经云雾盆地时，曾经遇到一股暗裔精锐，令在下损失了不少人马。”卫曲面色凝重地说，“可正当僵持之际，暗裔突然遁入地下撤走，无影无踪，请问两位是否明白个中缘由？”
“在下不知。”两人异口同声。
“打扰了，请两位继续。”卫曲失望地垂下眼睑。
他原先以为暗裔的撤军与平国、安国少不了关系，毕竟寒州唯一能对暗裔造成威胁的只有两位诸侯王，可过问两人，仍是不知，这疑团便是无法解惑了。不过他也没有怀疑两人，毕竟在这个关头，完全没有必要。
不过卫曲忘记了一件事，刘思与钱磊虽然是骁勇善战对于局势有着独特判断的将军，可绝不是能过率领一国之军的大人物，否则绝对不会这时离开战线。他们是没有必要欺骗，也可能是无权知晓。
“呵呵呵……”不等两人继续，突然有一阵笑声响了起来。
那是嘲讽、肆意的笑容，来自燕封。这个长相有些邪魅的温国将军，无视了大厅内沉重的氛围，肆无忌惮地笑了起来。
“燕将军这是何意？”墨尊冷着一张脸问。
景国与温国毗邻，双方都有摩擦与冲突，墨尊虽然与燕封没有交手的过往，可两国也是积怨良久。而今天看到这人的样子，墨尊更是气不打一处来，尤其是那尖锐的笑声，在他听来与娘娘腔无异。
“在下只是想不到，我北原第一名将，还需要天赐良机才能击退暗裔，还损失惨重。”笑声收敛，燕封用阴柔的语气坦然答道，“一时间没有忍住，抱歉。”
他最后虽然是道歉，可嘲讽的意思更重。
这一路上温国也遭遇了小股暗裔，可几乎是没有费吹灰之力变将其歼灭，这大大壮大了燕封的信心，听闻东土损失惨重，更是令他无比得意。东土与温国结盟，可并不是所有人都同意，这位前将军就是其中之一，在他看来这样的盟约是把温国置在东土之下。何况他曾率军夺下海峪关，后来也被东土收回。在北原的名将中，他是最不服卫曲的那个。
“卫某领兵无方，让各位见笑了。”卫曲也不恼，反而笑着打了个圆场，“还是听听两位远道而来的将军，到底想要我们如何援助，我们怎么援助吧。”
燕封本以为卫曲会不冷不热的嘲讽，或者拿两国的盟约说事，再不济也会冷着一张脸。可从来没有想过会这样的大度，以紧急的事情为先，这样的话，倒是显得他自己好像不知轻重缓急了。
于是燕封也不好说话了。
刘思这才继续道，“在此先谢过各位远道而来的驰援，我国希望东州联军可以长驱直入寒州，从暗裔的背后发起攻击，这样我们可以形成合围之势，把他们尽数消灭在长冰河一线。”
“我国也是如此，凭借天险与恶劣的气候可以守住个把月的时间，如果可以合围最好，不能的话，最好直捣黄龙，攻击暗裔的大本营。”钱磊说，“这样既可以解我们两国之围，又可以一劳永逸的消灭暗裔。”
“现在寒州并不好进入，想要形成合围之势更难。”卫曲指着那张挂着的地图，“如果是翻越望月岭，再渡过长冰河，不消几日就可以抵达朔方城下，可那里正是暗裔肆虐最严重的地方。我们几十万大军，何谈能无声无息地绕到背后不被发现？”
见没有人回答，卫曲继续说道，“至于钱将军所说的暗裔大本营，请恕我直言，他们来自地下黔州，只要那个通道一天没有被封印，暗裔就会源源不断。如何攻下一座死城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封印通道。”
“卫将军此言差矣，我们东州联军此次共有二十三万，就算强攻一个诸侯国，也能将其灭亡，何谈小小的暗裔？”燕封阴阳怪气地说，“卫将军不会是被那些暗裔吓破了胆子？这样吧，不如将军把联军之首的位置让给我，由我统帅如何？”
此次东州联军，东土共举水陆十五万大军，卫曲自然是名义上的联军之主，按理说可以调遣所有的军队。当然事实没有这般简单，谁会让外人随意调遣，不过是名义上的，不过以卫曲的名号，他的谋划大多数都是会被认同的。
“燕将军，”卫曲冷冷地开口，“千万不要拿自己麾下将士的性命开玩笑，云雾盆地一战，你可以说卫某能力不足，可千万不能小觑那些暗裔。”
“暗裔有什么值得郑重对待的？”燕封与其争锋相对，“卫将军不是被暗裔吓破了胆子，抹不开这个脸，才夸夸其词吧。”
卫曲向前大跨一步，环顾四周，声振寰宇，“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各位，不知道你们对暗裔究竟是何看法，但有一点可以肯定，这是浩劫，是寒州乃至整个神州的危机！不然几千年前，他们为什么会被封印到地下，而不是与我们和平共处？各国都有典籍记载，难道只是当成笑话来看？”
在座的将军们还是第一次见到发怒的卫曲，他的眼神中烧着一团璀璨的光芒，任何质疑与不信任的神色均在与其对视的那一刻被燃烧殆尽。到后来光芒越来越亮，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移开目光，就连燕封对视许久后都抵不住那种静静的压力。
“燕将军说暗裔不堪一击，那请问平国、安国两个诸侯王国又为何求援？”卫曲追问，“如果暗裔不堪一击，袭击我方的那一万不死尸是如何穿越抵北长城的？难道这长达千里的防线是虚设不成？”
“我再问燕将军，我东土九万大军，二十余位超然者，人人奋勇杀敌，最后还是有了部分伤亡，难道是我军羸弱？不见得吧，就算用人海战术，也能堆死了。”卫曲冷冷地说，“燕将军是领兵之人，不是只会狂妄自大吧？”
他再也没有半点客气，在卫曲心中，这种因为虚名而处处相逼的人，实在没有资格执掌一军。
“你！”燕封站了起来，一时间被逼得语塞，气得说不出话来。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盟军，没必要有这种意气之争。”城守程子登见气氛不对，出来打圆场，“我们遭遇的暗裔，虽然棘手，但是棘手在他们身上携带的那股力量，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对活物威胁极大。至于战斗力，如果以命搏命，恐怕也就能换我们两三个将士，不知卫将军遭遇的是哪种暗裔？究竟有何特殊之处？”
随着他的发问，所有人目光皆是注视过去，都在等待卫曲的回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