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夜,北月驿东土驻军营地。
凉风习习,傍晚的时候天空突然阴了下来,小雨淅沥。连日的干燥的尘土终于不再飘扬,东州联军跋涉所带来的那一分燥意随着清冷弥散于无,可随之而来的那丝凉意却是令人感到不适,将士大多都是单衣,难免觉得身体冰凉。
月州的天气本来就较东州凉爽,这样一来,倒有入秋的感觉,那股冰冷如同阴霾一样笼罩在每一位将士的心头。
到了夜晚,军营就不似白日那般随意,出军在即,已经戒严起来。此时吕正蒙按着腰中佩剑,来回在各座营帐外巡视,这是他的职责。
“少将军好……”不时有人对着他打招呼,语气里满是恭敬。
吕正蒙受到的尊重比他想象的要重上许多,虽然还是一部分见他畏之如虎,可一些军衔较高的校尉对他都是毕恭毕敬,就算年纪大上许多,也不敢有丝毫怠慢。对于讲究资历的军营来说,是一件极其稀奇的事情。
而就在吕正蒙刚刚巡视过的长弓营五卫,等到他离开,才有年轻的军士小声问,“头,这小子是什么来历啊?我看全军上下都对他恭敬得很?是卫将军的亲眷?还是国主派来的那位监军?”
校尉尚且保持临目远眺的姿态,等到他估算吕正蒙差不多听不见了,才回身笑着说,“你小子平日看着挺机灵的,怎么这个节骨眼犯糊涂?这是偏将军吕正蒙,国主亲自敕封的。”
“吕正蒙?”年轻的军士嘀咕着,“倒是听说国主敕封过一位年轻的将军,不过也看不出什么稀奇的样子……”
“你小子……”校尉在军士头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下,笑骂道,“你是刚从哪个田间出来?这就是前几日我们夜晚中军大帐受袭,一人单挑上百人的吕正蒙。与他敌对者是能瞬间愈合伤势的怪人,皆是被他砍去头颅和双脚,场面极其残忍,故此人送‘杀神’的称号,可以说一战奠定威名。”
军士后知后觉地“啊”了一声,“这就是那个‘杀神’?!我还以为是谁呢?原来这么年轻!我看比我还要小上好几岁呢!”
“你以为呢?”校尉反问了一句,“不然我用得着对他这样?这样的战功,我算是服了。别看现在只是一个偏将军,说不定班师回朝后就被敕封哪个身居高位的将军了!对他恭敬一点,没有坏处。”
“不能吧?”军士瞪大了眼睛,“我听说这次出征可是有卫将军的亲侄子,还有国主的义子,怎么可能把功劳全让他占去?”
校尉神秘兮兮地搂着他的肩膀,看四下无人关注这里,悄声说道,“就是咱俩这关系,我才告诉你,有些事情你听听长长见识就算了,可别传出去!”
军士连忙点头。
“我跟你说,你别看我们也管卫载叫少将军,可那是看在卫将军的面子上,他叔叔是三军统帅,谁敢给他甩脸子?”校尉顿了片刻,“可他的那个做派许多人都不满意,跟世家公子一样婆婆妈妈的,哪里适合这里?就是仗着卫将军的名号,来这里捞取一分进阶的军功,好在朝中出仕。”
“你应该不知道吧?咱们这位偏将军还兼任金吾卫的官职,听说他在巡夜时与华氏的公子打了起来,还杀了几个侍卫。就算出了这样的命案被关进大牢,到了出军还是被卫将军开赦出来,偏将军的封号没有被剥夺,只是不让他担任金吾卫了而已。”校尉说,“这说明什么?卫将军这是把他的这个学生当做衣钵传人了,你知道卫将军的为人,他那个脾气,放在平日哪里能够容忍?不过这位偏将军也是争气,你别看他凶名在外,在战场上,有这样的同袍可是再好不过了!他能多杀一个敌人,我们就可以少杀一个人,活下来的几率就大了几分。”
“可卫载是将军的子侄啊,我看将军对他十分严厉,一个外人和一个亲眷有这样的差别,说不过去啊……”
军士满脸震惊的表情,半天嘴巴也合不拢,这样的秘闻凭借他的军衔是没有资格知道的,觉得真是长了见识,更是觉得奇怪。
而他错愕的神色,正是校尉所希望看见的,哈哈一笑,“你这就不知道了吧?卫将军都不喜欢他这个侄子,据说和卫氏有关,具体我也不知。可能看出一些重要的职位都没有交给卫载,都是给了这位偏将军。搞不好以后,他就是我们东土另一位冉冉升起的将星了!说不定就是另一位名震北原的名将!”
“那墨白公子……”
校尉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你说那位监军大人?他会在意这一点军功?你是没看到,那天我们在云雾盆地,他身为武者劈出的剑芒足有百丈,谁是他的一合之敌?我估计国主此次让他随军,就是增长威望……”
他说到这里猛然停住了。
军士还在喃喃自语,“难道那个传闻是真的?国主有意让这位墨白公子……”
“禁声!”极低却是不留情面的呵斥让军士的后半句没有说出来,只看校尉满脸严肃,“有些事情你我可以猜测,可是有些不能议论,这是杀头的罪责!祸从口出,你要切记!”
相识多年,军士还是第一次看到校尉露出这样的表情来,也被吓住了,半晌后才反应过来,“我知道,这不是大人您在这里,不然打死我也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
他说着解下腰中佩着的水囊,恭敬地递了过去。校尉接过拧开盖子,诱人的酒香飘了出来,顿时神色一喜,“还是你小子会做人,没有辜负我这么久的栽培。”
校尉满心喜悦地挂在自己腰间,随意地问,“你从哪里弄来的?我记得今晚是禁酒的。”
军士哈哈一笑,“我有一个老乡在辎重营,我们这里禁酒,可是辎重营大多是一些伤兵,就给他们发放了酒水。我那个老乡知道我好这一口,特意留给我的。可是小弟思来想去,这种好东西怎么能够独吞呢?”
“算你小子有心,一会儿到我帐中去,咱们兄弟喝上一杯!”校尉笑着拍拍他的肩膀,“要是再有一个婆娘在身边,那真是神仙的日子,给我一个将军也不换!”
军士们挤眉弄眼的时候,吕正蒙已经把长弓营巡视完毕,打算回到自己帐中去了。他翻来覆去的想着那两个军士的小声议论,心里感慨万分。
那两位军士的确压低了声音,就算是一丈外的人根本听不真切。可吕正蒙耳聪目慧,把他们两个的交谈听去了大半。
“我到底还算不算人呢?”吕正蒙神游四野,心中升起了这样的念头。
他不是故意偷听的,可声音就是随风传进了他的耳朵。年少时他还没有这样的本事,可自从诵唱过《云中月歌》后,他的体力、视力、听力、恢复能力都在以缓慢的速度增长,有一次他从睡梦中睁开眼睛,竟然看到镜中的瞳孔是金色的。他当即惊叫出声,吓得漠北连忙从屋子中走出,询问发生了何事。
这就是他不愿意唤醒真魂的原因,哪怕是到了生死之刻,他怕长此以往,人族与灵族的界限模糊,自己到底算是哪一种族?
他害怕,害怕失去现在的自己,害怕自己不是自己。
“少将军?少将军?”陌生的声音将他唤醒,一名军士毕恭毕敬地站在三尺开外。
“抱歉……刚才走神了,可是卫将军有何军令?”吕正蒙报以歉意的微笑,他与这人有过几面之缘,认出了这是卫曲的亲兵。
“将军命令,传你到帐中去。”军士不苟言笑,“找了半天,听说你在这里,这才急忙跑了过来。”
吕正蒙这才注意到他额头渗出了细细的汗珠,想来是十万火急,答道,“那好,我现在就过去。”
大帐外。
早有准备的军士拉开帐篷的门帘,“少将军,卫将军已经等候多时了。”
“麻烦了。”吕正蒙点头致意,一步迈入帐中。
这个称谓他听得有些不自在,可是已经没有闲情去管这些,火急火燎的带着一阵风阔步进去,“将军,是有什么紧急的军情吗?”
他是单膝跪地,脸上的神情堪称肃穆,语气沉重,仿佛一块巨石压在身上。帐中的两人一惊,似乎是被吓了一跳。
“你起来说话,怎么这样焦急的模样?”卫曲一身布衣,慢悠悠地转过来。
屋外的冷意与帐篷内的热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吕正蒙抬头,这才发现卫曲嘴角带着雍容的笑意,动作也是不紧不慢,不是他想象中的正襟危坐翻阅文书。此时将军手中端着一个炭火盆,左右两侧的案前摆放着一碟红肉。
这回是吕正蒙脸上露出了错愕的表情,他发现卫载也一袭布衣,静静地端坐在案前,炭火盆中散着不小的烟。
“将军,这是?”吕正蒙不明白了。
他本以为是十万火急的军情,甚至以为情况有变,已经做好了上阵的准备。他听说白日城主府中的商议并不愉快,最后几位将军发生了争执,可以说不欢而散。
“这是炭火盆,今晚有一匹战马老死,正好我们吃一顿炙肉。”卫曲笑着说,“别站着了,快座。”
吕正蒙这才迷迷糊糊地坐下,他案前的炭火盆烟气渐消,格状的铁丝网在铺列完毕,新鲜的马肉在两侧摆放,还有一壶上等佳酿。
“明晚趁着夜色,我们就要从北月关出发,去寒州。”卫曲没有看他,而是在自己的案前摆弄,“此行九死一生,少有安定。今夜是最后的安宁,我请你们两个在这里吃顿便食,聊表心意。现在我不是将军,你们也不是我麾下的将士,可以随意。”
“谢叔叔。”卫载起身一揖。他是个极有眼色的人,平日在军中只是称呼卫曲‘将军’,而今日既然表明是私宴,他也就不拘泥了。
“将军,这……”吕正蒙还是有些不明所以,即使他是卫曲的学生,可私下里,还是习惯称其为‘将军’。
“怎么了?”卫曲笑着问,他持箸将一片马肉放在铁网上,“滋滋”的声音与肉香弥漫。
“没什么……”吕正蒙这下才真的相信只是一顿便饭,卫曲趁着出征前宴请他的侄子和学生,不过是私下一叙,并无要紧事,才将心放回肚子里去。
卫曲却笑,“我看不见得吧,你是不是想,我一介将军,出征前竟然不精心准备,而是有闲情私下生火做饭,真是失职?”
吕正蒙被说得一怔,不好意思地笑笑。他的确有这个想法,在他却看来这样的大战必然是所有人全力以赴,怎么可能有这个闲情雅致。还有就是,以卫曲对于战马的爱护,死了应该掩埋才对,怎地还要被做成炙肉?
他的尴尬全被卫载当为默认,只听他不冷不热地说道,“你以为叔叔是何等人也?北原第一名将,早就做好了万全准备。为将者应该早有千虑,只需时机一到,调兵遣将,就可所向披靡。哪里还需要临阵磨枪?”
吕正蒙被问得哑口无言,他细想也是,卫曲将军是何等人也,还用他操这个心?
谁知卫曲只是笑,“小载,你这样说就是折煞我了,我哪里有这样神?不说这个,我们吃肉,吃肉。”
此后无言,唯有咀嚼炙肉的声音。吕正蒙晚上吃了几个大饼,并不觉得饥饿,可是这马肉筋道超乎他的想象,都是极粗的肉丝,比羊肉、猪肉都有一种莫名的风味,令他食欲大开。
“怎么样,被我用香料腌制过的,与平常不一样吧?”看见自己的学生与侄子都指口不停,卫曲满意地笑。
“叔叔果然是神人,竟然把一匹老死的战马做得这样有风味,真乃绝世。”卫载赞不绝口。
“将军的手艺,没话说,与老师不分伯仲。”吕正蒙也是赞不绝口。
卫曲自然知道吕正蒙口中的“老师”是谁,他也对那位传闻中的先生敬佩许久,听闻那位先生对于食物也有远超常人的见解,更是烹饪的国手,这样的赞美,已经是最高的规格,他也是满心喜悦。
“好,你们敞开肚子,都不是外人!”卫曲也是少见的豪迈,高举美酒,一饮而尽。
帐中到处洋溢火热与欢声笑语。
而帐篷外,夜色撩人,凉风绕绕,一轮只差一线就可满弦的圆月高挂天穹,无星无云,寂寥凄然,昭示着这是最后一个平静的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