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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镜花

“嚓嚓嚓……”

两男一女三道身影自丛林里先后窜出,似候鸟般向无边的原野奔去。

不多时,数十人便接踵而至,纷纷踏过草染的青泥,紧追不舍地跟了上去。

三人成“人”字三角阵型掠过草地,为首的黑衣男子默克尔似做出了某种决定忽地放慢脚步,来到二人之间。

“尤里乌斯,艾尔薇安。”

青年男女不约而同看向默克尔,不禁一脸诧异。“舍我为人”这种事一而再再而三地上演,他们隐约能猜默克尔接下来说出的话语,只是他们不想他就这么轻易地放弃。

“你们一定要活着回去。”

黑衣男子叮嘱完最后的话语,紧接着一个“急刹车”转身滑去。

自他们中午野炊被盯上到现在已经四个小时了,由于清晰认识到敌众我寡的危险性,他们在第一时间便传讯出紧急救援红令。他们将撤退的路径,预计几时几分将到达某地都清楚地记叙在信笺上,由呜咕——他们饲养的小飞鸽送往村里。但是已经过去整整四个点了,这个讯息仿佛石沉大海般得不到丁点儿回应。

四个点里,队长副队长先后离队阻击,五人小队已变成残破不堪的三人团体。现在,该由他这个资历最老的成员做出一点回应,无论如何他也要为那两个年轻成员争得一丝逃跑之机。

他这么想着,绿野葱葱的视线里忽明忽闪地映出些许点迹。那些穷追不舍的人——诺亚帕帕联盟军,如骨附蛆如影随形,现在——他要将这些蛆虫一网打尽!

虽然理想美满现实骨感,但这并不能成为他义无反顾视死如归的前行借口。为了自由……

自五年前那场“业莲之乱”,村里的重要官政便潜移默化地向“白色光芒”靠拢,本来他以为威廉洁爵是位有能力的领导者,但是那个人的所作所为却令他大失所望。

自威廉洁爵成为五村大长老开始,便着手打压一切党派势力,企图将“白色光芒”培养成一枝独秀的势力。为此他甚至不惜用强制性的手段迫使那些不愿作战的超然能力者被迫参军。

默克尔受不了他那充满侵略意图的狂热派思想,便在“铁骑”政策实施初期同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相约跑路,几经流转最终来到这个传闻由某个诺亚帕帕守备队成员建立的临时村落“艾米里奇”。尽管一切又要重头再来,但至少他们拥有了作为人最起码的自由与尊严。

反倒是诺亚帕帕那边骚扰不断,尤其是在三个月前“白色光芒”通过最终一战成功为威廉洁爵统一五村后,他们就接二连三地派出斥候,对他们在外工作人员进行小范围的袭扰。

随着袭击次数的不断增多,外在人员生命安全饱受威胁,村里领导人渐渐认识到,这已经不再是单纯的试探了。想必诺亚帕帕那边“联盟军合编计划”已经接近尾声,否则威廉洁爵又怎会将刚从统一战争中解放出的双手无止境地向他们伸来呢?

情况日益严重,危机迫在眉睫!

为此,艾米里奇的高层们连夜召开会议,并商讨出最佳的处置方式——主动反击!

倘若能与各村中对“白色光芒”心怀不满的人士进行沟通,或许能合力将“白色光芒”群儿歼之。而默克尔一行人此举正是为此。

人口稀少的艾米里奇,除掉毫无战力的女性和孩童外,皆被作为背水一战的战力不留余力地派了出去。一部分小队负责和四个村庄的地下室里传递信息,另一部分则是为了混淆敌人试听与对方进行不平等的博弈。默克尔他们小队属于第一部分,他们已经出色地完成了同密西西里村地下革命党的意见交换,却在归途中由于第七诱引小队的疏忽被诺亚帕帕联盟军发现了行踪,以至不仅第七小队全军覆没,就连他们也岌岌可危。

一定要活下去……

他回望早已远去此刻已然不见踪迹的青年男女,默默地祝福道。

好了!开始吧……

他看着已经逼近不到二三十米的联盟军,他们大都一脸地极不耐烦,个个手持锒铛利器,似不想在他这个快死的人身上浪费一丁点儿的时间。

哼!兔死谁手,尚不可知嘞……

他怒视着,义无反顾地冲进人群。

生,或轻于鸿毛,或重于泰山。

他虽没有崇尚的理想,但是亦不想成为被操控的傀儡。

为理想而死,为信念而死,为自由而死——这一切不过是勇士成为烈士的必经途径!

“哗啦——”

明亮的光线透过门径洒落在幽空小屋的中央巨柱,以及围绕着它的一大堆冰冷机器。

细若银丝的白色长发仿佛浮藻幽幽,在略为起伏的微波中浮游。少年似初生的婴儿蜷缩着沉睡在溢满绿萤液的光柱体里,尽管一侧的脸颊透露着些许苍凉病态,但发育完好的均匀身躯却似一颗熟透的红苹果期待着被人摘去。

身着灰袍竖领的绿发少年缓缓走近,绿萤萤的原液映照他坚毅的面孔神情。他在圆柱前停下脚步,幽幽地审视起一丝不挂的少年。最终,还是迈起沉重的步伐向一旁控制台走去。

老实说,他丁点儿都不想启用这个“武器”,为了他们,也为了他自己。这家伙的能力太过强大,也太过可怕。这一点他在五年前可是与伙伴们有目共睹的。但是现在,他却不得不解禁这个他早在两年前便将其修缮完毕但却一直让他保持在沉睡状态的“武器”。

命运的大旗,最终还是只能交接给你吗?

他转身望向绿液中的少年苦笑道:

“拜托了……”

“咔嚓——咔嚓——”

满载着绿液的圆柱体,忽地骤现出丝丝裂迹……

太阳已经西去。

暮霭渐染的原野上,这场追逐游戏仍在不知疲倦地进行。

前面的那片丛林便是最后的接应地。

艾尔薇安已经疲惫至极,她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这双麻木的腿反复运行。或许是前面的丛林,或许是丛林后不到数十里的村庄地。

后方的追兵似乎也意识到情况危急,开始不留余力地加快脚步。留给他们的时间着实不多,一旦让他们两个进入避难地,那他们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无用之功。

艾尔薇安看向身旁的尤里斯基,这个平日低调的阴翳男子,此刻脸上却遍布着坚毅。她从他隐约作亮的眼中感受到他对“生”的迫切。

是啊!同伴都尚在努力,她又怎么能轻言放弃。

如此想着的艾尔薇安不禁再次使出全力,这是一种彻底超出潜力的动力。

同样渴望“生”的少女未曾意识到自己正将身边的同伴隐约超越,更未察觉到身旁的尤里斯基正将阴暗的手向她伸去。

“啊!”

她一声惊叫,旋即踉跄着摔倒在地,倒在一旁突兀的草丛里。

她怎么也想不到朝夕相处的同伴竟会在这时为了一己之利将她望火坑里推,但是她并不恨他,她多少能理解他的想法,而且她着实再也没有恨的心力了。

一定要活着回去。

艾尔薇安望着那道自私怯逃的身影,心里竟涌起了一丝祝福之意。她微微地站起身,转身向墨紫色光幕中的黑点望去。她提起手中的剑,决心为抛弃她的队友尽最后一份心力。

深紫色的云。涌出暗蓝天穹的几颗稀疏的星。

空旷的原野一望无垠。吹伴在耳边的吟吟风音。

艾尔薇安缓缓闭上眼睛感受着万物旷际,在缓慢的时空里等待那一刻的来临。

“嚓嚓嚓……”

脚步音逐渐清晰。

艾尔薇安睁开单调的没有色彩的眼睛,默默地凝望远道而来的人影。

原本十二人的团体现在仅有六人在位,艾尔薇安隐隐感觉有些不对。

这些人不似对待默克尔那般粗暴焦灼,他们不急不慢地将艾尔薇安围起。

因为是女性所以能被温柔对待吗?还是说他们也已疲惫不堪?艾尔薇安打量着这些或多或少都挂了彩的人群,这些她的队长副队长还有默克尔拼尽性命留下的鲜红印记。

她摒弃这些毫无意义的胡思乱想。专心应付起眼下的情况:正对面的魁梧男子已举起阔刃向她劈来;左前方的副手也已将细剑沉到腰际,准备随时给她致命一击;右前方的女战士更是直接握住短刃向她刺来;负责辅助的被黑袍包裹的娇小身影周围也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绿萤光辉……

她紧握住宛若发簪粗细的长剑,倏地向最为逼近她的短刃荡去。与此同时,她支转着身躯,堪堪多过魁梧男子的一记重击,最后她还要防备那副手的突击,为此她急忙撤回细剑,斜挡在自己胸前。只听一声“叮”的撞音,这第一回合才终地止息。然而女战士的短刃随即接踵而至,与其一同而来的还有最左右侧的两人夹击,时间容不得她一丝喘息,她旋即提起细剑再度挥去。

人的潜力往往在最关键的时候迸发。而此刻的艾尔薇安整出这个点儿,无论是反应速度还是剑术技巧,她都施展的要比平常的水平高处约两倍不止。然而,即便她如此努力,到底还是改变不了现实的悲剧。

双拳难敌四手,不过短短数十回合,她便处于溃败的边缘。

身上的伤口多多少少已有数十处,但她完全无暇顾及。

这就是我的全力了吗?

她不甘就如此远去,本能地望向曾鼓起她勇气的身影。

遥远的彼方,已不再是单一的黑,而是一片乌漆墨黑的团体。

陡然见,她顿悟了:为什么十二人的队伍,留在这儿只有六个身影。

他,再一次令她失望不已。

心中冉冉升起的火苗犹如泼了一盆冷水就此顿灭。

她仿佛被抽调灵魂般呆滞地站在那里,等待背后高举的阔刃重重落去。

天变得更加深邃而晦暗。星似逝去了光的遮掩稠密起来。

原野依然一望无垠。风却不禁变得寒冷。

只是她毫无感觉。

一个心已死身待死的人怎么可能还残留着人的触感呢?

“呯——”

一阵清脆之音打破原野的寂静,激荡着她沉溺的心。

艾尔薇安准备承受阔刃的身体已然落地,她反射地转首望去,挡在身前的赫然是一道修长的白色身影:

微风轻拂,衣摆摇曳,应和着他淡淡飘起的垂腰白发。

?!

“哗——”

五尺阔剑似被打破的玻璃碎片,零零星星,静躺在青草根茎。

众人吃惊地望着眼前这个突然赶来的白衣少年,仔仔细细将其打量一番,飞快地核对着记忆里强者的信息。

要说白发如银,白衣如洗,还带着一张面具,他们第一时间想到的便是传闻中的“白皇”。但是那位大人留着一头短发,衣着也远不像眼前的男子这般素朴,至少不会佩戴他这孩子气的狸猫面具。

垂直腰间的雪白色长发,朴素至极的单薄白衣,还有那洁白的带着童年色彩的狸猫面具。这个人,给他们的感觉宛若幽灵一般——空寂。

风,微微地吹起。

白衣少年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光际忽地划过人群。

下一秒,五人纷纷捂腹倒地。至于那最后一人,那道瘦小的黑袍身影,则因脚下一个踉跄栽倒在地,恰巧多了过去。

向后退去而突然失去重心跌倒在地的黑袍人,帽子顺势向后掠去。叫艾尔薇安震惊的,眼前赫然是一副清秀的少女容颜,那因极度恐惧而缓缓落下的眼泪叫艾尔薇安倍感揪心。她先前也是同样的无力,眼前的少女却比她还要年幼。诺亚帕帕到底乱成什么样子,竟然将尚未成人的十二三岁少女都派上战场!

“艾里!”她叫住步步逼近少女的白衣少年。

然而少年却似失掉听力一般径直向她走去。

“嗤——”

清冽的声音响起。

少女紧握着刺入胸口的光剑,流泪的面孔吃惊而又吃痛地望向眼前的白衣少年。

白衣少年毫无情感地抽出光剑。

这一刻,少女终能不再因恐惧颤抖不已。

“嚓嚓嚓……”

百米开外的几人察觉到此处异况,分分钟料理那个一脸阴翳的怯懦青年,赶往他们这里。

白衣少年转身望着这些夜幕中雀跃的“黑点点”,悠悠地抬起右臂。

“呯~~~~~~~~~~”

远方空间传来一连串的碎裂之声,紧接着似沙堆的城堡般陷了下去。

夜幕,风吟,草地,陪同那些“小点点”坠入无尽的褐色沙地。

先前还一望无垠的暗绿色原野,此刻已沦落成一整片光秃秃的黄土地。

夜幕似重新投影般照射进这片空间,铺盖在凄凉的风沙褐地。

艾尔薇安愕然望去,惊讶的吐不出只字片语。

一路上二人都极其默契:艾里斯特默不作声;艾尔薇安更是未言一语,除了回答门卫的冰冷口令。

艾米里奇村位于一处盆地,北边的山后还有一处湖泊,可以说是依山傍水。村子整体成上世纪八十年代化,石砌的房屋鳞次栉比地排列在村子入口的主干道两旁,作为推动村庄经济流转的市场。市场后方就是村民居住的房屋,再往后便是野外郊区,共他们耕作供己的作物,不过也有少许的人家喜欢这片安宁,在村郊随便搭个茅草屋或建一幢小别墅。艾尔薇安的家便是这么个着落。

市场的尾端是一处宁静的花园,供排忧解难的人消遣玩乐。花园的后方则是办政的总厅局,在这里每天受令任务与递交任务的人进进出出。再北边,几近与北山相连的峭崖边,黑色铁塔如松般陡然挺立,其挺拔的身姿即便站在村口也能清晰望见。

艾尔薇安将艾里斯特引至自己的住处,简单交代几句后便忙着汇报此次任务出勤情况,急忙向村子的核心处走去。

寒风中,独立于空旷小院的艾里斯特倍显孤寂。幽蓝星光似一抹轻纱轻覆着世界的悲伤,他被头顶的茫光吸引,举目遥望,星空漫天。然而这些似麦田稻穗般稠密的星体,却没有一颗脱离群体的隐晦的星。无论他怎么仰望,即便是最疏远的星依旧散发着冥冥微光紧紧依附着偌大的群体。这令他更感孤寂,仿佛……置身在零度的光海里。

五年,就这样于不知不觉中匆匆过去。时光,宛若流水,不,更似瀑布般冲刷过他孱弱的身体。

艾里斯特微微颔首,望着那双白皙的双手,已不似上次所见那般小巧的眼熟。这副挺拔了不少的身躯令他的视野极不适应。尽管手和脚仍听令自己,但是这种不适感却令他陌生无比。

艾里斯特也同样地意识到,这或多或少强弱不一的不适感中最令他无法接受的是“心”的距离——陌生的村庄,陌生的人们,那些熟悉的面孔宛若尽绽的碎片在五年的时光里化作粉尘。

凉风微起,似艾里斯特的叹息,从他的后颈流去。留与他的只有丝丝寒意……

少年耸耸肩,叹了口气,空虚地向宅子走去。

宅子是一栋假二层的日式木制小屋,推开两侧纸门,方方正正的檀木矮桌正里堂间,左右两旁是细致精巧的手工坐垫。后侧是手绘的“天空之镜”梦幻系屏风,再后面则是用小小的鹅卵石堆砌的高脚杯形光滑餐桌。餐厅的右侧是狭长的窄窄厨房,由北向南一直顶着两面石墙。餐厅的左侧是小小的单人卧室,卧室的前方则是一间同样不算宽敞但是却格外明亮的洗手间。干干净净的地板上,浴缸静静地隔着马桶横躺。

只占一楼一半面积的阁楼,想必是存放不常用物品的储物间,艾里斯特没有踏上嘎嘎作响的老楼梯,但他猜测应该是这样。

艾里斯特将这栋精致的小屋方方面面打量了遍儿,每一处做工都十分简朴,不仅实用而且还美观大方富有创造性。艾里斯特打量着这间屋子的女主人放在卧室床头柜的彩色照片,融于屋子里盈柚的暗香,沉浸在无尽的温馨时光。

爱和温暖,大抵是这样……

“嘎达——嘎达——”

碎裂的声响自遥远的记忆彼方悠悠传荡,在艾里斯特空荡的脑海中吟吟作响。

一瞬间的昏厥令艾里斯特连慌不迭,一把巴掉床头柜的杂物栽到地上。

“呯!”

相框狠狠地撞向地面,玻璃化作无数闪光星星作亮。

脑袋似灌满了水银般沉重,深深的刺痛压迫着紧绷的大脑皮层,闪电般炙烤着脆弱的神经向脑海深处袭来。记忆碎片宛若破洋的冰屑割据着他脆弱的神经:

漆黑似墨的夜。

飘零无助的雨。

粗硕殷红的荆条鞭打着他的身躯。

偌大战场,尘土飞扬……

隐匿其中的红眼睛,鲜艳无比的血袍襟。

隐隐若现的少女……

记忆的潮流似要将他冲晕,而昏沉大脑反而因不断加深的刺痛感愈加清醒。

朦胧中,他看到了更多——那些他不曾看过却倍感清晰的画影:

白蝶少女飞身挺进,横档在他与“红袍”之间。一番惊心动魄的激战,最后却被鲜红似红水晶的根须生生贯穿。

“红袍”不依不挠地逼近。

沙尘忽涌,待止息,白衣男子悄然出现。

他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解决掉“红袍”少女。

然而现状却不容艾里斯特乐观,冰冷的枪口已然被男子对准向他。

男子摒弃掉先前的犹豫,毫不迟疑的扣下扳机。

“砰!”

白色的身影似轻舞蝶般挡在男子的枪前。

少女回望着他缓缓倒地。

记忆的画面随着少女的倒下愈来愈暗,为这场悲剧落下帷幕。

泪水不觉地从艾里斯特的眼角涌出。记忆中的他看不清少女的面容更记不起少女的名称,但一想到女孩白白为他牺牲,他的心就不由得涌起一股感伤,这份感伤很汹涌也很沉重。

——她一定很爱他。他想。

而他——这具身体曾经的主人,更是与之无比地爱着她。

“滋滋~~”

裂纹似病毒自相框的一角缓缓蔓延。

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

碎裂的相框玻璃宛如寒流的冰屑割舍着她的神经。

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

大脑皮层似被千万只密布的幼小黑蚁所啃食。

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

有谁来,将我从无尽的折磨中解救?!

无法忍受……

无法忍受……

艾里斯特——这个不幸者,几近崩溃地瘫倒在地,全身上下抽搐不已。有那么一刻,他甚至想扣下碎裂的镜框玻璃了解自己,但是……他却悲催地发现他并不具备那个能力。

艾里斯特的手颤抖不已,白得起皮的薄唇颤颤巍巍,似无声嘶吟着这份恐惧。

身下的木板也开始炸裂,细纹似闪电般蔓向四壁。隔空的床头柜,木柚色的表面竟然也浮现出丝丝裂纹,同龟裂的快要迸溅的木制相框相互应和着细碎的“滋滋”声。

艾里斯特缓缓闭上疲惫的眼睛,尽管他也十分担心下一次睁开眼又是五年之后,甚至害怕一旦闭上眼睛此次就一睡不醒,但是无论他怎么挣扎却始终抵不过生理的必要性。终地,在恍恍惚惚的光晕中,他同孤身的现实世界隔离,潜行进遥远的梦的旅行。

时间远去,空间隔离。

无尽到黑暗,他忽地感受到一丝温存。

背后,有一双温暖的手,绕过他的背脊,抱着他的胸襟,将他缓缓脱离这糟粕的泥潭般处境。

艾尔薇安铺好轻柔的棉被,静静地打量起熟睡的白衣少年。艾里斯特的脸颊堪比满月完美无瑕,却带着一种别样的柔性美,但微挺的小鼻梁却又透露着潜藏在骨子里的坚毅。

望着可亲的脸庞,艾尔薇安不禁破涕弄裳,朦胧的泪花混做水雾状,虚掩着少女的心灵之窗,记忆如同和风般渗入这隙窗框,汇聚成一幅幅画卷,尽绽着她埋藏心中多年的秘密景象:

飘散在全世界的毒气渐渐也在少女的家园汇聚,艾尔薇安不得不跟着父母亲背井离乡,随一大波人群向人类的最后都市“切利斯安”聚集。由于父亲是残疾军人的原因,他们不必像一般人那般等候许久便先一步进到这个占地面积不到五十万平方公顷却吸纳了近三十万人的拥挤都市,并且还很幸运地在这个容纳整个世界人口的密集都市里获得了一席之地。

但是自从在这里安居,居住在这个不足六平米的新家后,被战争打败的父亲整日无所事事,每日仅靠酗酒为生。这个可悲的男人从军十三载,尽被那些政治预言家忽悠来忽悠去,历经长达八年的悲惨战争,却不知为谁而战为何而战,在失去双腿后便被派遣返乡。这个可悲的男人见过太多的悲剧,于他而言失去的可不仅仅是这两条腿……

身体本就不太好的母亲为了支撑整个家庭整日辛劳,日复一日起早贪黑转动缝纫机,缝着葬礼穿戴的黑色仪服。然而不论她再怎么努力,兢兢业业勤勉工作,始终无法管好一家三口的温饱。在这个萧条的经济时代,劳动遭到极大贬值变得十足廉价,想要活下去就只有劳动,不具备劳动的人就只有等死。一个成人的劳动力最多只能管饱一个成人和一个孩子,而她家的状况却已超出了这最低程度的保障范围。

艾尔薇安望着宛若蜡像的父亲,知趣地离开了家庭。她同母亲说找到了份童工,便只身走出了家门。在那个动荡的世代,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得不到任何价值的肯定,无处可去的她只得四处流浪。

她时时望向中央地带的空中花园,那片被世人称为“伊旬”的地方。传言那里生活着一群孩子,整日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真是幸福呢……

艾尔薇安憧憬着被神选中的一天,但这所谓“一天”的某天直至今天也为能实现。

四月,散发着丝丝微凉的晚风里,倒在了可悲的现实——憧憬着美好的路上……

醒来时,天已明亮。

带着青草香的微风拂撩过她的发丝,耳边是亲切的欢鸟愉鸣。

“我……死掉了……”

艾尔薇安望着碧空如洗的蔚蓝天空,流苏似的玉枕边是一簇簇盛开的白色花朵。她静躺在这公主似的摇篮里,任微风轻轻吹荡。

“还没有哦!”

温柔的男性声音飘入耳畔,艾尔薇安好奇地望向声源。一个身着黑色风衣的少年缓缓走进她的视线。

飒爽的黑色直发迎风微昂,健康的略黑面容下一副微挺的鼻梁,他的眼睛如深邃的星星般绽放着一丝幽然暗光。

艾尔薇安相望良久,才哽了哽喉头,疑惑道,“你是……”

“黑爵.雷格利斯,叫我雷格利斯就好了。”少年淡淡地释怀一笑道,他的笑容宛若明媚的春光,虽然远没有春日那般妩媚,却带有别具一格振奋人心的力量。

“雷格利斯……?”艾尔薇安侧首喃喃道,似怕忘记有关这个人的记忆。

“嗯。”少年点点头道。

“咕咕~~”

艾尔薇安的肚子传出不安的叫声。

广阔的白色花园,湛蓝的天一望无际。

柔软的飘飞的乳白的云下,绒棉似的雪白花瓣径自摇曳。

比云彩还要乳白的多的三角流线型圆桌优雅地支立在星星点点的花团里,洁白的长背靠椅隔着桌子相对而立。

风蹑手蹑脚地偷偷跑过,激得氤氲的饮品面一阵芬芳。

艾尔薇安低头不语,埋头吃着香草饼。一番狼吞虎咽后,才拿起温热的奶茶不紧不慢地细品。

“嗳~~”她发出满足的欢愉,兴致勃勃地环视起四周风景。

白色的花圃,似有所闻。莫非,这里是……

“‘伊旬’?”

她喃喃道,眼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扑朔迷离之光,泪水不禁涌出眼眶,滑落在白棉似的朵瓣上。

“不是哦!”

黑爵被艾尔薇安恸心的神情所吸引,却依旧给着她会失望的回复道,“这里只是一片简简单单的小花园——‘空中楼兰’。”

艾尔薇安迷茫的眼神渐渐变得真切,一抹失落似阴霾般积淀在艾尔薇安的心弦。

“那……”她有些害怕地抿了抿嘴唇,但依旧憧憬着希望道,“这里有‘神’吗?”

被艾尔薇安这么突如其来的一问,黑爵.雷格利斯,这个有着绝对实力的少年很是惊讶,但很快他便恢复成一如既往地平淡神情。他交叠着双手,用肘部支撑着桌面,而后沉沉地低下头,将下颌搭在交叠双手的背中央。

黑爵的目光似黑夜里的捕食者闪闪发光,饶有兴趣地打量着艾尔薇安的面相,直至看的她心里发慌,才忽有所觉地稍稍收敛了些,问道:“‘神’,那种令人景仰的虚幻存在,你为什么会想要寻找呢?”

“因为……”艾尔薇安的眼中充满了迷茫,并不是因为她打不上来,而是忽地意识到自己原有的答案是多么可笑。

为什么要寻找神呢?

为了想要改变这个世界吗……

——真是可笑!

“‘神’……你所说的那个‘令人景仰的虚幻存在’,到底有还是没有?!”艾尔薇安格外认真道。

黑爵被艾尔薇安格外有魄力的气势波及了到,淡淡一笑道,“等你回答我的问题,我自会给你你想要的答案。”

望着黑衣少年自信十足的微笑,艾尔薇安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狐假虎威’根本毫无成效,为了心中迫切渴求的答案她不得不妥协道,“因为——只有神,才能拯救这个可悲而又无助的世界……”

艾尔薇安的回答令黑爵再一次感到诧异、不解、隐隐约约还有一丝不明朗的欣喜。只不过,这一次他将心情掩饰的滴水不漏,他不仅没有丝毫表露出吃惊神情,还强忍住打断艾尔薇安,刨根问底追究原因的好奇,静静地聆听她接下来的语句。对于艾尔薇安,眼前这个年仅六岁的小生灵,他渐渐生出一丝怜悯之意。

短短的岁月里,她存在这可悲的世界里,日日夜夜饱受着恶意的摧残,害怕‘明天’害怕得全身发颤,却依旧为世界怎样才能充满爱忧心不已。

潜藏在白色海洋中的极乐鸟扑扇着翅膀发出清鸣的欢笑,贴着盈盈盛开的白朵上空,箭一般地窜入草丛中。

艾尔薇安这六年来从未像今天这么痛快,将自己压抑已久的心声——长久以来因生活的压迫被迫忍受的种种苦难,在近乎绝望的现实中对美好未来的真挚憧憬……一股脑地一个劲儿地全部倾吐,倾吐于这个默默无声聆听着她的心声并示以眼神鼓励她全部倾述的少年心中。

她此刻的心情是那般舒爽那般畅快,仿佛被丢入糖果一般的世界甜蜜地幻想着未来,那个到处都是湛蓝蓝的天空和被五颜六色的缤纷花朵构造的世界……

她放下吸干了的奶茶,抬首间目光不经意地触碰到少年。忽地,像是幻境破灭般,她心生沮丧,渴望答案却又害怕得到答案,轻生而又飞快地问道,“那……到底有没有‘神’?”

“答案你已经知道了不是吗?”黑爵嘲讽着自欺欺人的女孩道,见她失落却不死心的迷茫神情,狠心给下她绝对的否定,“我已经说过了,那只是个‘令人景仰的虚幻存在’。”

黑爵淡淡的话语,似一瓢冰凉的水,浇灭了她那在可悲现实中绝处逢生的仅存火苗,一瞬间她似跌入深渊,险些又昏了过去。但这终究只是来自精神上的打击,比不上肉体上伤害更直接地表现于肉体。况且——这也是她心中早有预料的一种答案,只不过一直以来她都因不想承认选择了忽视罢了……

“走吧!”少年忽地起身道。

“去哪儿?”艾尔薇安起身跟着桌子探出身子问道。

“我虽然不知道哪儿有你所迫切渴求的‘神’,但是救世主的话,这里可是要多少有多少噢!”

救世主……么……

艾尔薇安打量着艾里斯特,不知不觉沉沉睡去。

金色暖阳透过薄薄彩窗投映在少年白皙的脸庞,为他原有的病态倦容增添一抹神圣光亮。

艾里斯特微蹙着舒长的睫毛,触动的指尖被一股温热的柔软力道所包裹。

跪坐在床榻一侧正埋头酣睡的女孩受轻微的指尖触动缓缓从梦中醒来。她缩起暴露在空气中的细腻白颈,,耸了耸肩卸去欲睡不满的疲倦,忽地想起什么似的猛然抬头匆忙望向静卧床榻的少年。

艾里斯特的目光温柔而委婉,似饱含着某种深沉的悲哀,透过弥散的金辉向她望来,犹如耶稣般庄重、肃穆。

艾尔薇安摒掉睡眼的惺忪,温柔地对他报以初桃般的微笑。

彩雀飞舞在松枝间,委婉的歌喉自它小小的细颈啼转,歌谣一般飘荡在暖阳下翠色欲滴的小花别院。

艾尔薇安换上一套较为宽松的休闲装束,针织领白毛衣卷裹着她丰满的上体,宽袍式黑色松紧裤则似流苏般包裹着她修长的下肢,使原本就清新脱俗的她更像是白莲一般优雅的细腻。

她端过两杯咖啡,摆放在艾里斯特面前与桌子侧边,待不慌不忙地将餐后碟碗收进端盘,才不紧不慢拉开桌边侧椅,款款落座。捧起咖啡,视线却在艾里斯特的脸上游移不定。

他此刻正端详着举起的杯中咖啡,陷入长考一般目光呆滞飘忽不定。他的表情十分迷茫,就像是清晨中浓厚的雾霭,潜藏着一股不可言喻的哀伤。仿佛世界灭亡,不可思量,叫人心伤。

“艾里斯特……”她轻唤道。

少年仍旧沉浸在自己的忧伤。

“艾里。”她提高了分贝道。

“嗯?”艾里斯特如梦初醒,茫然地望向少女脸庞。这张白如面净似雪的美丽容颜中尽是担心与忧望。

“能陪我散散步吗?”艾尔薇安撤去满目愁伤,努力堆砌出明亮的笑容道。

“嗯……”

悬挂天际的白日高阳,似立春的雨水静静洒在地面上。

石板小径的两旁,路莺在歌唱,紫丁花在探望。

“艾里!”她牵下一朵初生的玫瑰,欣然地叫住少年道。

“……嗯?”尚在昨日之思深陷着的艾里斯特见到少女手中的鲜红花蕊不禁心弦一紧,仿佛被一道轰雷击中般带杵在原地。

然而正在兴头上的艾尔薇安显然没发觉他的异常,不紧不慢地将那摇曳着的鲜红骨朵别上耳夹,向他询以资问的眼光道,“怎么样?好看吗?”

这下,少年再也不能故作平静。脑海里,仿佛有只怪兽在狰狞。那是——他永远都不想想起的回忆!

“音!”

鲜红似火的“命运之园”里,埋首于争奇斗艳的玫瑰园中的男孩,终于寻觅到那朵最适合身后淡紫色长发女子配饰的花蕊。

尽管娇小但却鲜红欲滴,别再司音的胸前一定很合适吧!男孩这么想着,兴奋地转过头去。

然而——呈现在眼前的,却是他无法接受的悲剧!

留有紫色长发的女子被白衣男子的冰锥贯穿身躯,似蔫掉的花朵无力倒去。

“咔嚓——咔嚓——”

……

银质的瞳眸猛然睁起,不带任何感情地向少女望去。

艾尔薇安骇然地迎向皮开肉绽的少年目光,惊慌失措道,“艾里斯特!”

听见少女的呼喊,艾里斯特眼中的银茫才渐渐散去。紧接着一股不可言喻的空乏感涌至神经,令艾里斯特险些昏了过去。

总厅局设在艾米里奇村较北处的一片地皮。虽说是个局,不过是两栋三层小楼拼凑在一起。

议长办公室位于三楼靠里侧的房间,规格是一件普通的标准间。八乘六米的中等空间里,桌椅茶几仿佛天文测绘般陈设地精细整齐。被油蜡打得发光的锃亮地面朦朦胧胧都可以映出人的大致轮廓。矩形的茶几和两座仿佛正四边形组合出的单人黑皮沙发,更有一块油光发亮的棕黄色地毯铺及。此外还有白得成霜的天花板;闪闪发亮的水晶吊灯;敦厚的大书架;宽面的橡木办公桌以及高背的黑皮办公椅………

绿发青年正襟危坐,享受似的昂首闭眼,倚着柔软的高背靠椅,舒缓着操之过度的神经。

不过才二十六岁,正直人生青春的年龄,他竟已老态丛生:高高的蔫了似的鼻梁,连接着两侧脸颊略微松弛的赘肉,无形中竟形成一条深沟纵壑,衬托着他衰老的脸庞。深邃的眼睛似星星般闪烁晦暗着幽幽冥光,那看是灰暗的神瞳中却满注着坚毅与刚强。那是一种不屈的信念,映衬着衰老的脸庞,显得格外张扬。

刚开始成为艾米里奇村的领导者,感觉自己身负重任的格林洛克还乐此不彼地忙碌着,为了村中发展绞尽脑汁以至不分昼夜,大抓兴建工程废寝忘食最终有所小成。这里虽然一片荒夷,但好在有些人力。只是,随着艰难现状日益消磨,格林洛克的热情越发贫瘠,有时无奈到倍感压抑,但他还是咬着牙忍受着孤独和寂寞硬挺了过来,始终如一地坚守在自己的岗位上,数千日如一日地承担着这沉重的义务——竭尽所能地使这个小有规模的流浪者村庄存在下去!

但是近段时间自诺亚帕帕村的袭扰愈加频繁,迫使他不得不想方设法保护村落,将仅有的三百来战士分流抵御,保护传令部队与联盟部落进行机密联系。

然而即便他挥霍“家底”却依旧无法改变艾米里奇的现状。笼罩在这座可爱的小村庄上的乌云越来越清晰见底,似茫茫原野般一望无际。

想到这儿,格林洛克就不免又一阵头疼。他习惯性地点起根烟。

“咚咚——咚咚——”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格林洛克连忙将刚燃起的香烟掐灭,丢进一旁的烟灰缸里,紧接着才声平气稳道,“请进。”

“格林先生!”

艾尔薇安拧开门把手侧身涌进,她拖着艾里斯特脚未至身先进险些跌倒在地。

格林洛克望着满是裂纹的艾里斯特,不好的预感在他的眼中化作了血淋淋的现实:果然——还是发生了么……?

他慌忙站起身,绕过烤了棕漆的橡木桌,匆忙道,“快!把他扶到沙发那儿!”言罢,他已赶至艾里斯特身边,同艾尔薇安一同将他搀扶到单人沙发跟前。

待艾里斯特坐定,他才忙而不乱地从风衣口袋里拿出一管绿色液剂,撬开端口,一把向艾里斯特的细臂注去。

“怎么会这样?”艾尔薇安哭的梨花带雨,她似丛林中迷路的小鹿,茫然向格林洛克望去。那近乎绝望的神情,俨然不是为了索取答案,更像是寻求慰藉一般哭述不已。

“别担心,这只是正常的‘反噬’。”格林洛克解释道,望着鲜血顺着丝网一般皲裂的纹痕汇聚,染得整件素净衣服全是一片片血迹。继而又补充道,“只是他的能力过于强大,相对地‘反噬’作用也较为明显和强烈。这一点,你是知道的……”

他看向艾尔薇安,尽管泪水朦胧依旧涓面,但是懵懂的眼神却变得温婉,相比应该接受了他的解释,正努力平复心境,从衣兜里拿出一条白色的手绢抹面。

细小的裂纹悄然无声地从艾尔薇安的手背乍现。

感受到这丝痛楚,艾尔薇安慌忙抖落手绢,似意遮掩。

然而格林洛克似先知般早已预料会发生什么,问道,“‘反噬’吗?”

艾尔薇安不语。

“先到隔壁歇一会儿吧!我这就叫伊芙莉卡为你治疗。”格林洛克建言,但艾尔薇安却充耳不闻,一动不动地仍杵在那儿。

“去吧!那让他回头又担心你啦!”格林洛克无奈道,“毕竟你的‘反噬’也非同寻常。”

“嗯……”艾尔薇安点点头,退了出去,掩门的那一刻仍不忘向艾里斯特回望。少年正麻木地坐在那儿,双目无神满是呆滞,但终归比来时要好上许多。

格林洛克望着关上的门玄,心道一声“傻女孩”后,才转身打量起沙发上的少年。他似虚脱的羔羊一般面色苍白,虚脱地躺在沙发后背,即便打了抑制剂,耷拉在扶手上的右手仍不住地颤抖。

记忆仿佛消融的冰山,化作无尽的冷水,涓涓不殆涌入他的脑髓。

夕阳,鲜花,碎裂的痕迹……

大脑似崩溃的系统,承受着以往失去的记忆,这令他痛苦不已。

“怎么了?”格林洛克担心地看着面部逐渐扭曲的艾里斯特,紧张地问道。

艾里斯特不做搭理,无力的左手似超越了大脑的控制,直接受神经的反射向左侧的银发抓去。

“艾里斯特!”格林洛克慌张地走向前道。

艾里斯特依旧不语,令眼前这个担心他的人干着急。

格林洛克伸手摸着兜里的另一瓶抑制剂,想着如果还是不行的吧,他也只能铤而走险,给他使用双倍的抑制剂了。

就在他这个想法冒出的时候,艾里斯特似有所恢复般慢慢地抬起脖颈,他的左手再度陷入无力,从银丝般的头发上滑去,垂落在左腿旁的沙发里。

“好些了吗?”格林洛克探问道。

“嗯……”艾里斯特有气无力勉强回应。

“这只是正常的能力反噬,你别太过担心。先休息一会儿吧!”格林洛克虽然迫切地想了解事发究竟,但是考虑到艾里斯特当前状态,他想还是待他有所恢复,至少能够正常交谈比较好。

“反噬……么……”艾里斯特颤巍巍地喃喃道,吃力望向格林洛克的目光却充满了迷茫。

格林洛克停下转身的脚步,吃惊地打量着少年凭借毅力望向他的脸庞,本想着之后在和他交谈有关事宜,但是面对他更加想知道真相的迫切神情,他为止动摇的内心催使着他吐露出实情。

“呼~~”

他点燃一支烟,将无奈的叹息化作第一口烟云吐了出去。

“反噬,几是每个能力者都必须承受的副作用之一。不同的能力者根据其能力的不同,反噬的程度也大小不一。你的‘崩坏’能力属于破坏性的极端,所以遭到的反噬效果自然也比一般人强上不少。”

“崩坏……”艾里斯特低语道,心中又是另一种不解。如果他脑子还算灵活,没有记错的话,启灵师卡贝奇罗告知他的能力应该是碎裂才对吧!

“或许你还在为自己的真实能力而困扰,但是能力会随着能力者的提升而有所提高,准确地说,应该是原形毕露才对。很多启灵师大都只能在启灵者能力初现时进行预判,那时的能力只是初步成型,就像是刚出生的婴儿一般百样一模,只能简单地区分出男女,他们也姑且只能通过这种预判简单地归位一类。但是随着能力者实力的提升,能力的逐渐成型,属于它们本来的‘面目’也逐渐暴露出来。艾里斯特,‘碎裂’只是你能力的一个雏形,‘崩坏’则是它进一步表现出的形态,至于它的最终形态……还要由你自己去揭露。我这么说,你能听的懂吗?”格林洛克掐灭燃尽的烟头问向艾里斯特道。

“‘崩坏’么……”艾里斯特喃喃道,怪不得……以前很多冥冥中感到困扰的问题,这一刻都得到了解答。

格林洛克决心不再帮艾尔薇安保守秘密,因为他主管地觉得这是艾里斯特应该知道,而且必须知道甚至关联他日后命运的一些事情。

“很多人都因不知道自己的真实能力而困扰。就像艾尔薇安,卡贝奇罗只是简单地将她的能力归为治愈,却不了解她的能力是多么稀奇、多么罕见的‘修正’能力。这可是足以改变某一时间某一空间甚至是某一命运的力量。”

“‘修正’?”艾里斯特再次露出了不解的神情,并且伸长了脖颈。他冥冥中意识到,刚才他无意识下朦胧听到的有关艾尔薇安“反噬”的事情,极有可能有很大一部分原因都跟他有分不开的关系。

“是啊……‘修正’!”格林洛克继而又道,“你以为你是如何从五年前那场残酷的战争中怎么存活下来的?仅仅是因为夏洛缇雅帮你挡了那一枪?不要忘了,你当时可是遍体鳞伤,而且不少都是能夺走你这条小命的致命伤。”

伴随着格林洛克的不断“揭秘”,艾里斯特的心里愈发地波涛汹涌,仿佛身后有条索命鬼不断逼近,紧张得他后背一阵汗襟。

“没错,是她救得你……”

砰!

宛若十公斤的重磅炸弹在心里开了花,汹涌的波涛瞬间覆灭了艾里斯特疑虑,用不容置疑的力量将他拍进岸边的岩石里。

格林洛克关注着眼瞳大睁的艾里斯特,直到他稍有平复,才继而又道,“还记得你第一次觉醒遭人暗杀吗?腹部明明被风刃洞穿,第二天却仍能安然无恙地见到初升的朝阳。那是她第一次对你施展能力,可能是第一次施展能力茫然无知的原因,竟然在你体内留下一到印记,将你与她永远地联系在一起。”

“怎么会……?”艾里斯特彻底震惊了。原本以为每次大难临头,从鬼门关溜上一圈,纯粹是因为自己的好运,亦或是自己的体格特殊恢复力惊人。未曾想……

“现在你知道了吧,艾里斯特,这单纯的小姑娘为你付出了多少!”

隔屋的艾尔薇安在伊芙莉卡的治愈下正进行着最后的包扎,即便右手的裂纹愈合乍裂乍裂愈合,反复无常始终不好,令优秀的秘书伊芙莉卡都一阵苦恼,但是身为当事人的艾尔薇安却丝毫不在意。此刻她的心里只有艾里斯特,她只担心艾里斯特的安危。

她急切的目光催促着伊芙莉卡:快点,再快点……

尽管伊芙莉卡有所察觉,但出于一个治疗者的职业操守,还是细心地为她包扎每一处裂肌。

处于对现实的无奈——她总不能对友好帮助她的女性无礼,艾尔薇安只得向窗外望去,于远日的原野里消弭着她的忧虑。

艾里斯特仿佛陷入时间大爆炸后的混乱一片沉迷。

格林洛克看着迷茫中的艾里斯特,眼中浮现出一丝怜悯的温柔,“艾里斯特……”

“倘若真像你所说的那样,我在五年前遭受的都是致命伤,倘若那女孩用能力修正了我,而自身又因能力反噬,那她是不可能活下来的。”

艾里斯特突然冒出的冷不丁的质疑,着实令格林洛克很是生气,但是一考虑到这么一个“重磅炸弹”摆在少年面前,他源于不敢相信的质疑是情有可原。

“反噬确实是因为物质守恒定律,但能力者本身却并不会遭受绝对的物质守恒反击。就像你一样,明明崩坏了那么多东西,自己还不是只仅仅破了一块皮。同样,艾尔薇安也是这样,我们都是这样。她将你身上的伤痛‘修正’成完好无损的模样,因物质守恒造成的反噬只仅仅是你所受创伤的十分之一甚至是百分之一,尽管这些烙印落在了她身上却并不足以让她致命。她会丧命的原因只有两个:一是自身受害,再则就是你受的伤过分严重,以至她连十分之一甚至是百分之一都不能承及。不过,第二种可能几乎不存在,因为受‘修正’的最大限束,你大多会在过重伤痛转化到她身上之前就会彻底死去,而‘修正’能力对一个死人而言是不具备任何效果的。”

“也就是说,我迟早会害死她的是吗?”

看见艾里斯特极其哀伤的模样,格林洛克打从心底为这个少年感到悲伤,但是他却不知要如何去劝慰,劝慰这个深陷与紧系着他人痛苦中的温柔的人。

“按理说,是这样……对你而言这或许是道不可解除的禁锢。”格林洛克最终只得如实交代道。他望着沉浸于哀伤中的艾里斯特,点燃了一根烟,转换着这异于沉重且悲伤的话题。

“你还是跟我说一说你醒后发生了什么吧!”尽管通过艾尔薇安的报告他已对眼前少年的情况详尽皆知,但是亲眼目睹过艾里斯特的“反噬”重状,他还是想尽可能地从当事人的陈述中找到一些这类现状发生的原因。

艾里斯特沉思良久,直到格林洛克的烟蒂灭完,仿佛才从无尽的思愁中得以抽身,缓缓开口道,“我从绿源液中醒来……”

午后的阳光明媚而又暖洋。

走在公园的绿荫小道上,透过繁枝密叶洒下的细碎暖阳,似三月的樱花般飘落在少年羸弱的双肩上。

被艾尔薇安搀扶相伴的艾里斯特,心情并不感觉温绚也不感觉舒暖,反而是一种沉重,一半来源于格林洛克所赋予的“重任”,一半是来自对艾尔薇安偌大感激。

“为什么……要对我做那种事?”艾里斯特在公园中央粗榕树下的长椅上落下,问向身旁的艾尔薇安道。他示意她也坐下,因为他现在很虚弱,稍微走一会儿就累了。

“什么?”艾尔薇安顺从他的旨意坐在他的身旁,一双乌黑的大眼睛凝视着他不解地问道。

“格林洛克都已经告诉我了。”艾里斯特含略道,他自信艾尔薇安能理解这句话的含义,当然,前提是她不故作不解的话。

“真是……”艾尔薇安小声抱怨道。虽然嘴上叨唠,但是心里却又不觉地一阵欢喜,这或许是她最好的表白时机。

“因为……”她有些腼腆道,一个女孩家遇上这种事到底是有些难开口,“因为……我……我喜欢你……很久很久以前就喜欢你。”说完,她满面通红,含羞地埋下头去。

久久,树下一片宁静。

只有偶尔的小鸟喳喳叫鸣。

艾尔薇安稍稍抬起头,侧脸斜瞟向艾里斯特,他仿佛反应迟缓般依旧沉浸在迷茫里,尽管比之前少了些许震惊。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处于对这个男孩子的爱恋……

艾尔薇安悠悠地回忆,陷入到初次单见的幸福中去。

“雷格利斯,你应该清楚自己迟到几分钟吧?”绿茵场上,穿着白色的夹克少年眯着眼不满地冲前来的黑衣少年道。

“啊~~抱歉抱歉临时出了点特殊状况。”黑衣少年歉意式的一笑,轻浮的口吻丝毫听不出他有任何歉悔之心。

“你啊~~”白夹克无奈道,转而注意到他身旁的小女孩,好奇地挑着嘴角道,“那么,这个就是你说的特殊状况?”

艾尔薇安被白夹克少年挑衅的表情吓到,缩着脑袋往黑衣少年的背后猫。

“喂喂!你可别把人家吓到了。”雷格利斯不满地回视白夹克少年,伸手横档在艾尔薇安身前庇护道。

“所以,她是谁?”白夹克一改恶意的嘴角一本正经道。

“名字吗?艾尔薇安。详细的话可就说来话长了,我想还是找个能坐着的地方比较好。”

白夹克少年沉默着应允了,径自转身向中央的四角小亭走去。

雷格利斯低头看着身后仍紧紧拽着他衣角的少女,宽慰一笑道,“威尔克斯虽然态度不讨人喜,但并不是什么坏人。”

“嗯……”艾尔薇安半信半疑地点了点头,缓缓松开紧拽他衣角的手,跟契一同向小亭里走起。

太阳逐渐偏西。

四角亭里,威尔克斯听完雷格利斯说完有关这女孩的前因后果,仍旧有些不同意道,“即便是这样,但是将最后的保障交与这么小的孩子手里……”

“那孩子也不过这么大年纪。”雷格利斯打断他反驳道。

“这不一样!他生来就是为这个计划,这是他存在的意义。”威尔克斯眼中怒斥着火焰,他的情绪格外激动道。

“但他并不知道实情,只是被迫地接受命运。至少这女孩了解真想,并且仍旧这真相现出自己。”雷格利斯据理力争道,眼中流露出一丝悲悯。

被黑衣少年反驳地无话可说的“白夹克”,温婉的看向安安静静坐落在一角的女孩,她看起来是那么天真那么茫然,怎么可能会接受雷格利斯的建议。

“喂,”威尔克斯怀着疑虑问向女孩,“你愿意为拯救这世界奉献自己吗?”

艾尔薇安没有回话,只是呆呆地望着他。

果然……

他正想责备契的诱骗,忽地泪水自女孩的眼角无声地滑落,她任由它飞逝,颤颤巍巍道,“这个世界……真的……还有救吗?”

威尔克斯怔怔地凝视着女孩,为何世界上还有这样的人存在?

颤抖,不是因为畏惧;哭泣,仅仅是因为感激。

“当然,”威尔克斯释怀道,“不过需要你承受很大的痛苦,付出很多东西甚至是生命。”

艾尔薇安再度沉默了,她缓缓地低下头去。过了一会儿,忽而又抬起头道,“我愿意!”

多么坚定的神情,他想他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我知道了……”威尔克斯淡淡地吐了一口气,从口袋中拿出一管绿萤色药剂,交付到黑衣少年的手里。同雷格利斯示意性地点头之后,便向远方的小径走去。

“你很勇敢,艾尔薇安。”雷格利斯温柔地拭去女孩的泪水夸赞道。

女孩却似感伤被出发一般,反而哭个不停。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作为奖励,我就让你见见你梦寐以求的那位。”

“是……‘神’么?”艾尔薇安抽抽搭搭止停着抽吸。

“是‘救世主’哦!”黑衣少年纠正道,牵起艾尔薇安的小手向另一条小径走去。

梦庭的花湖里,蔚蓝的潮水似海面般一望无垠。

“海?”艾尔薇安激动地望去,却又不确信地喃喃道。

黑衣少年没有打断女孩的欣喜,只是让她顺自己的手指向远处望去。低矮的山坡里,蜷坐的男孩无声孤寂,静静地向风平浪静的湖面望去。

“神?”艾尔薇安打从心底诧异。她心目中的神应该是英俊潇洒的完美男性才对……她很难接受这位“神”竟是与自己年龄相近,甚至看起来比自己还要小上一些,而且单纯得多的多的男孩子。

艾尔薇安悄悄走进,男孩似有所发觉般惊异地向她望去。

一瞬间,四目相对。

那是怎样悲沉的眼光啊!

被鲜红细纹包裹的眼角里,潜藏着一双深色的悲伤。极度深沉的目光,令艾尔薇安打从心底动荡。

他是她所苦苦寻找的‘神’无疑——这一刻,艾尔薇安打从心底确信至极。

男孩将悲伤的目光从她身上缓缓挪去,无力地站起身,向夕阳投射的下坡小径走去。

她来到男孩小憩之地,这里仿佛还迷漫着悲伤的气息。青草丛中的白色花季,朵瓣碎裂的粉尘静静栖息。

艾尔薇安久久迷望。

一阵轻风微起,伴随着丝丝凉意。

艾尔薇安匆忙抬头,向下坡的路径望去。

蜿蜒的小径尽头,一位淡紫色长发女子正牵着男孩的手缓缓走去。

夕阳逐渐沉入湖面。

橘红色的光将她的影子越拉越长,也越来越浑茫。

“艾尔薇安。”雷格利斯从她的背后缓缓走近,呼唤着她的姓名。

女孩却似充耳未闻般,仍旧向远方望去,杵立……

“艾尔薇安……”

“嗯?!”她茫然地回神转身道。

“你家在哪儿?还记得吗?”雷格利斯问道。

虽然不理解他此问何意,但她还是如实地回答了他。

“我先送你回去吧!等计划开始的那一天再去找你。”黑衣少年淡淡道。

艾尔薇安稍有诧异,露出一丝难过的神情,虽然她一点都不想回到那个糟粕的家庭,但是考虑到“神大人”的计划,也只好舍小顾大地点下了头。

“嗤——”

右臂似被蜂蛰般刺痛,艾尔薇安慌忙低头望去,绿色的管装液体正悄悄地顺着注口向她的手臂流去。

仿佛天花乱坠般视野晕眩,意识也逐渐地不清晰。

“记住,一定要保护好那个少年。”雷格利斯凑近她细腻的颈间低声耳语,“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一定要保护好艾里斯特,即便付出生命也在所不惜。

艾尔薇安看向虚弱少年,默默重述着当年誓言。

艾米里奇被一片崇山峻岭所包庇。

西南方向某做小小的丘陵地,成百上千的人马静候在坡下,无一例外皆着五村联盟的灰色制服,此刻他们静静地望着丘陵巅峰的一男两女。

以白袍少女为主,黑袍少女静伴其右,魁梧的统帅将军则相差半步站在二女身后。

“将军,接下来就拜托你了。”白袍少女淡淡道。

“嗯,您请放心。”克鲁缇恭敬地道。

“走吧!”她看向身边的黑袍少女,嗖第一声率先跃了出去,轻盈的身躯直蹿向天际,向艾米里奇的极北高塔飞去。

黑袍少女则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原地。

“进攻!”

克鲁缇一声令下,小丘下静待的人马立刻有所动作,似崩塌的山峦碎石向着艾米里奇倾泻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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