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人正是史阿。
“为何?”
袁买挺拔如树,不见半点受伤样子。他丝毫没有在意自己的伤势,竟反问史阿。但他的问题,让作为观众的刘力,听得摸不着头脑。
不过,史阿却懂。
“我的剑,从不轻易出鞘,出鞘便要杀人,”出鞘后的史阿,全然不似袁买第一次遇见时的邋遢大叔模样,凌冽如刀,锋利赛剑,“我与你不同,杀人便是杀人。只杀人,不问道。”
“所以,你第一回出的剑,只是为了麻痹我、试探我?分明那时取我性命,把握更大些。”
在皇宫内,袁买趁着张宝夺走玉玺、吸引众人注意力的机会,突围飞身台下,从湖道潜出。但他能感受到,史阿那时并未松懈,只是故意放他离去。可偏又锲而不舍地追着,直到此处。袁买无法理解。
“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便有了出剑的冲动,”史阿并没有直接回答,他语速不快也不慢,却大大出乎袁买的意料,“你的眼中,有你的道。”
袁买神色一凛,默然不语。
“贾文和一介策士,岂知吾剑之坚。他以为凭着一席巧言如簧,便能诱逼我出手,其实不过是我想让他那样以为的。若是我无意出手,纵然你真得了《剑经》,又有何妨?”
史阿边说着,边朝袁买走来。二人错身,背向而立,侃侃而谈,看上去不像性命相搏的对手,反倒像许多年未见的老朋友。这情景,似乎屡见不鲜,无论在哪里,常常最了解自己的,正是自己的对手,惺惺相惜的对手。
“倒是你那一剑,呵,真美呐。”
得史阿如此赞誉,足以让这世上任一剑客欣喜若狂,袁买反倒微一皱眉。那不过是借着无穷无尽的天地之力“作弊”罢了,何况再惊心动魄的剑,错过了目标,亦是徒劳。所幸虽未击杀曹操,袁买的心结也已解开,而他本就并未想着靠刺杀来挽救袁家,此事轻易便放下了。
他想到那柄剑,心中暗叹,说道:“因缘际会而已,可惜了一柄好剑。”
“未必。人终有一死,剑也一样。”
“一样吗?”
“一样。”
“那,你我呢?”
袁买侧过头,正好史阿也侧过头,二人目光瞬间对上,卷在一起,仿佛这山林、这世界都卷入其中。
“你不是问我,为何放你一马?”
史阿收回目光,悠闲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这会儿云层薄了些许,月华洒落,不偏不倚,恰好覆盖了他半张沧桑的脸孔。
“我既然要杀你,也会负责料理。这,便是我为你挑选的墓地。”
“当然,或许是我的墓地。”
“确是一个好地方。”
袁买之前只顾着调息,未曾细细观察。他从许都出来,一路凭着逍遥游御风而行,迅捷不逊于快马。但毕竟人力有时尽,几度气息不支,到达这片山林时已近枯竭,便打算暂且歇息。现在这么一瞧,这地方果然不同凡响。这个时代的山野之间极少被开发,都是原汁原味,但与袁买曾走过荒山野岭相比,此处更突显一股原始荒古的味道。
看看这些树,明明大多不甚粗壮、高大,有些连枝干才分叉几轮,好似新芽嫩木,却又给人一种与天地同荒、与日月同寿的荒谬感觉。一如记忆中的画面,永远停留在你希望停留的那一刻,亘古不变。
更奇怪的是这里的天地元气,生生不息。这一会儿功夫,已比前一刻又浓郁了几分,还毫不吝啬地借入气窍,并无半点不适。袁买刚刚所受之伤,现在竟也好了大半。
“这下,又公平了。”
史阿显然也察觉到了此处的古怪,但他毫不在乎袁买身体恢复过来,又或许是,他从未怀疑过自己的剑。
“没想到,你也会寂寞。”
袁买想起在天子寝宫时,史阿与天子的一番对话,不禁失笑,他倒是有些理解史阿的感受了。他的剑只为守护,也只能为守护,这是他坚守的誓言,只好借助贾诩之言出手。但不知他的诺言,对他意味着什么,是信念,抑或枷锁?
“人,谁不寂寞。越是强大,越是寂寞。”
史阿早已过了迷茫的年纪,他哪里不懂得袁买在想些什么,若是换一个时间、换一处地点,他倒是愿意同袁买对酒当歌、不醉不归。但此刻,他已无意多言,只是默默取下剑,用一种绵柔中夹带坚硬的声线,说道:“此剑,名曰野草。”
“草”字的韵音还未落定,陡然一掠,苍翠的林地便凿开了一道褐色的沟渠,渠道的另一端,直逼袁买足下,仅在毫厘之间,堪堪停下。这并非史阿本意,实是袁买已将这一剑的威力,断了个通透,看似写意的一退,恰到好处。
但这只是一道小小的开胃菜,袁买深有体会。
果然,野草在生长,它在使劲地、快活地生长。就连戈壁荒漠中,他都可以顽强地挣出脑袋,这样一处充满蓬勃生机的山林间,岂不更是如鱼得水?
“我本卑鄙之人,奈何命不由天。”
史阿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他只是随意地挑了一个地方,就成了这片山林的中心。而他,便是正中心的一根野草。他已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不知轻吟着什么,甚至都合上了眼睛,那柄奇异的细剑直直地向着地面。
野草还在那儿,但野草无处不在,无处不在的剑势。
那剑,能使出来的招式,不过一刺。可一划过夜空中,偏似劈、似崩、似撩、似抹、似绞、似扫,似万般招法。但最终,不过一刺。
野草的一刺,并不痛。当然了,它只是卑微活着而已,活着便已经足够了,怎还会伤害他人。甚至还有些痒,叶尖若隐若现地抚过,滑落闪烁的露珠。
但,袁买笑不出来。
最卑微、最柔弱的野草,也是最高贵、最无畏的斗士!
眼前的世界,仿佛尽数被野草覆盖。这已然不是矮草,而成了苍天巨木,每一株皆有撼天动地的威能。它们铸成了一堵堵城墙,茫茫青苍,成为这天地间唯一的色彩,叫人不知身在何处,恍若迷失在时空黑洞之中,惶惶不可终日。
此刻袁买已极尽生平之力,以天地为炉,以山林为薪,化身为一座燎原火山。天地元气任他挥霍,上燃九天仙境,下焚九幽深渊,却如何也烧不尽这一根微不足道的野草。
再烈的火焰,也会熄灭。而区区小草,尤在微笑。
茫茫气劲散去,林间再次安静下来。以二人为圆心,十余丈内,只留下一地草末木屑。
草尖穿过地狱岩浆,已稳稳地抵在袁买喉咙前,一纱之隔,一如它还直直地向着地面。
“为何?”
袁买全然无视近在咫尺的死亡威胁,面无表情地直直盯着对手的眼睛,干涩的喉咙让他的声音带出浓重的沙哑感。
同样的问题,同样的提问者,所求的答案却大相径庭。
史阿浅浅一笑,在那不修边幅的棱角分明的脸上,镌出几道深深的皱纹。他刺溜地一转身,荡起一阵轻风,破旧袍子被吹得稍稍向后蓬着,野草已重新钻回温暖的土壤里。
“打够了。打爽了。回家了。”
说着,大喇喇地向外走去。左脚迈出的步子偏大一寸,右脚迈出的步子便更大一寸,然后,又朝着缩小的趋势,相互较着劲,反反复复。从背后望去,身子好似矮了几分,不像风华绝代的剑客,一星半点都不像。
“为何?”
袁买的声音更加用力,仿佛金属在撕裂,低沉中又蕴含着愤怒,却不知究竟在恼怒谁。
“吓唬吓唬你呗。年轻人嘛,别一天到晚总板着脸,容易老的。”
史阿一停不停地走着,走得不快,但也不慢,一会儿功夫,便快走出视野的极限。此时,他的声音才缓缓飘来,已变换了一种滋味。那是一碗咸豆浆,外加一根油条、一笼烧卖,平淡中带着生活的咸味,一点都不会腻味。
“为何?”
袁买仍旧不依不挠。他的声音终于随着心情平复下来,回到往日的淡然静翳,轻似虫吟,胜过雷鸣。
“想要答案?”
史阿终于停下了脚步,他停的位置,不多不少,只差一步,便能隐去身形。似乎是感到背脊有些瘙痒难耐,右手伸进松弛的后领口,抓挠了片刻,还不满意,左手又从下方伸入帮忙。折腾一会,终于畅快了,他整整衣袍,长舒一口气。
“想要答案,就自己去找吧。”
说完,又好像想起了什么,扭过头,半边脸挤出一份意味深长的笑容。
“要不是为了你,玉玺可不会丢。记得找回来哦。”
这下,终于把该说的都说完了,便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山林间的迷雾中。顺着他离开的方向望去,走过时留下的每一个脚印,都避开了小草。
“神仙,走了?”
刘力小心翼翼地从洞里摸出来,慢得不能再慢地挪到袁买身边。他先是环顾四面八方,始见没有动静,方才安下心。又见袁买仍注视着史阿离去的方向,久久未动,憋了半天终于问出一句。
原本他是打算问“你没事吧”,仔细想想,觉得是句废话。真要有事,还能好好站在这里吗?不过,他却忘了,现在他这一句,还是废话。当我们左右说话都绕不开废话的时候,心情可想而知。
“神仙么,也许吧。”
袁买不置可否地应道,他这才想起,原来山里还有一人,他太过投入,险些把刘力给忘了。与史阿一战,很短暂,也很漫长,直到现在,余波还久久回荡在心神之中。他需要好好消化一番,这会儿倒不用着急,眼下还有别的事。
“走吧。”
“啊,去哪儿?”
“回洞里。”
此时,史阿已经走出这片山林,随行的卫士皆在此等候。他翻身上马,在临行前又回首望去,仿佛要透过层层叠叠的林海望到袁买。他再一次抹去嘴角的血渍,喃喃道:“又出了个了不得的人物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