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非草木,孰能无情
人活着,最宝贵的莫过于情义与信念。
它们虽然看不见摸不着,可时常能给予人莫大的力量,正是有了这种力量,人类才能结出璀璨夺目的文明硕果。
正是有了这种力量,袁买才能一举突破第五境的桎梏,险之又险击败于吉。
巨殿内,他将性命托付孙策,孙策也将命运交给他,那一刻,他心中泛起一股从未有过的复杂情绪。
他一向是独自一人战斗的。
因为他一向孤独。
他不缺少朋友,也从未感到寂寞。
他的笑容灿烂多彩,但他的心仍是孤独的。
无论走在多么热闹的街头,无论身边簇拥着多少手足好友,他都像是一个人站在萧索荒凉的雪原中。
所以,他第一眼就认出,孙策也是一个孤独的人。
唯有孤独,才能真正理解孤独。
但在那一刻,两个孤独的人,仿佛不再孤独。
是什么改变了这一切?
袁买实在说不清,也不愿再想,天底下许多事情本就不是拿来说清楚想明白的。
他直视孙策的目光,笑如满山春色。
“好。”
五日后。
黄昏时分。
距县城七八里郊外,北面挨着山,南面临向河道,小山坡上有一块还算干净平整的地块。拢共二十来步见方的面儿,树荫稀疏,芳草萋萋。县里寻常人家下葬,多半都在这附近山上挑个顺眼的位置。
此刻,袁买与孙策二人正站在一块七尺高的青石碑前。
碑面刻几个醒目大字:江左英烈之墓。
碑下有一座大坟,坟里葬着足足二十一具尸体。
原本应该有二十三具的,可惜道观崩塌,另外二具永远埋在废墟下,再无法找到。即便挖出来的这二十一具中,仍有四具是残缺不齐的。
几日来,孙策只做三件事,这便是其中一件。
另一件,则是立下遗嘱。
今日辰时许,孙权、张昭一干人等,凡能来的,皆已赶到达县内。
众人伤心欲绝,尤其是孙权。他十岁时就失去了父亲,追随孙策左右,一向视长兄如父。眼下孙家的这尊擎天柱即将断裂倾倒,如何能让这个十九岁的年轻人不悲痛万分。但他仍然强忍着没流出一滴眼,只因他兄长说过,孙家的男人,从来只流血,不流泪。
见到这样的孙权,孙策很开心,也很满意,交代完后事,笑着将他托付于张昭。
接下来,他将要完成人生中最后一事。
不是以君主的身份,而是仅以武者的身份。
残阳似血,草色如金。
微微凉风拂过小山坡,寥寥几片枯叶离了树梢,在半空中翻卷腾挪,竟有些萧瑟意蕴。
孙策摩挲着碑面几个大字,轻声道:“显雍,袁孙两家的盟约,如今看来是结不成。让你白跑一趟了。”
“无妨,”袁买丝毫不以为意,陪在孙策身侧,同注视着石碑:“想要结盟的,是我父亲,出使江东的,也是佐治兄。烦心的事,丢给他们便好。何况,打我第一眼见到伯符兄,就断定这盟约注定结不成。”
孙策好奇道:“何出此言?”
“猎手岂会与猎物为伍?伯符兄若重视结盟,又岂会远赴山阴?”
袁买边说着,边解下酒囊。他近来好像愈发离不开酒了,尤其是这种时候,喝上几口,胜过千言万语。
“知我者,显雍也。”
孙策后退数步,面向石碑,长揖三度,又接着说道:“江东初定,尚需时日抚拢人心。袁曹一战,胜负尤未可知。贸然参与其中,无异与虎谋皮。”
“原本理该如此,直到遇见显雍你——”
孙策话未说尽,但意思已非常明显,他的目光忽然落在酒囊上。
“就因为我?”
“正是。”
“为何?你我从前素未蒙面。”
袁买一愣神,随后将酒囊抛出。
孙策接过酒囊,举到面前细细端详,好像在欣赏一件稀世珍宝。看了半响,他方才慢悠悠地起开口子,仰起脖子“咕咚咕咚”灌上几大口,然后长吁一气,叹道:“有的人,萍水相逢,却可以托付性命。”
袁买低头瞥了一眼腰间的宝剑,笑道:“这样的人,一定不多。”
“这样的人,仅有一个——”
孙策喝完最后一口,拧紧口子,将酒囊又抛还给袁买。
“足矣。”
此时,他的目光已转向不远处,那里有一株孤树,树下傲然挺立的,正是那杆威震江东的霸王别离枪。这是天底下绝无仅有的一杆枪,枪长一丈六尺七寸,枪身银白如雪,枪尖寒气逼人,整枪全由百炼精钢锻造,重逾六十斤。
孙策上前抚摸着心爱的兵器,眼中难得流露出柔软之色,徐徐道:“我戎马一生,未逢敌手。这杆枪自我头一回上阵起,就陪伴左右。谁成想,不过二十载,霸业未成,便要分离,果真是应了枪名。”
袁买沉默不语,盖因这一刻,他只须衬着斜阳,静静聆听就好。
“作为一个习武之人,倘若病死在卧床之上,定然死也不会甘心。苍天有眼,让我遇见显雍,能死于你手,幸甚。”
孙策终于拔起银枪,他的眼神顷刻间已如枪尖一般冰冷锋利。沉重的钢枪在他手中快速旋转起来,宛如一条银光闪闪的绸带在翩翩起舞,美得令人窒息。
数息过后,孙策将枪势一顿一送,枪尖微微颤抖,遥指袁买,遂纵声大笑道:
“我感觉的到,它在兴奋。”
“来吧,拿出你最强的一剑。”
“否则,就陪我一同死去!”
话音未落,银浆乍现,撕破殷红的纱衣,闪电般掠至袁买身前。
快、狠、准,任何辞藻在这一刺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这一刺绝没有什么虚招变化,却也封住了对手的所有变化,就连空气都仿佛被彻底冰封,在这一刺之下,几乎要四分五裂。
这就是孙伯符,这就是江东雄主,纵然他病入膏肓、命不久矣,只要一杆霸王枪在手,他就变成了那个睥睨天下的再世霸王。
或因孙策出其不意,或因袁买故意让步,总之,这一刺已然抢占先机、气势如虹。无人能轻易拂其锋芒,更不敢随意闪躲,谁也不例外。。
迎着这一刺,袁买的眼神中展现出前所未有的平静,一如波涛汹涌的海面下,幽静森然的万丈深渊。局势越是艰险,他心中就越是平静。
他的右手已握上剑柄,不紧也不松,他的目光早就牢牢锁住枪尖,他的精气神也迅速攀至巅峰。但他仍未有半分动作,因为他还在等待。
他在等待枪尖即将刺破他胸膛的一瞬间,那将是最危险致命的一瞬间,也是这一刺盛极而衰的一瞬间。
盛极而衰,才可反败为胜。
世间一切复杂纷繁的交锋,皆脱不开这个简单的道理。
然而,等待需要耐心,在生死关头等待转瞬即逝的胜机,这无疑是一种极大的折磨与煎熬,天底下又有谁能够做到?
若真有那样的人,袁买必然是其中之一。
所以,他等到了。
但见他一笑,笑容如满山春色
无声无光,甚至看不清他的手有何动弹,剑鞘竟已空空荡荡。
透着寒芒的枪尖才抵至袁买心口,却再也无法前进分毫。
一柄普普通通的汉剑,此刻已刺入孙策心房。
就在剑刺入胸膛的刹那间,残阳在他的瞳孔中缓缓升起,余晖抹过青石,好像石碑也在渗下鲜血。
次日,袁买一行便乘舟离开了山阴县,返回北方。
他不打算留下来参加孙策的葬礼,一个“杀人凶手”倘若堂而皇之地参加“被害者”的葬礼,亲属们不得不道一声感谢,岂非莫大的怪事?何况,他从孙权的眼神中已看出来了怨恨的端倪,他的确有理由怨恨。
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无论如何,孙策之死终归与他有着密不可分的干系。
临行前,俩女孩紧紧抱在一起,哭得跟泪人似的,久久不愿分开。短暂的几天里,她们已结为至交密友,此番别过,恐终生不能相见。这等离别之苦,慢说两个垂髻女童,就算是饱经沧桑的老者,也断然难以释怀。
其实,袁买不介意带着小尚香去北方,出于对孙策的敬意,他由衷希望能好好教导他的妹妹。可惜小尚香自己拒绝了,这个坚强的小女孩已下定决心要留在江东帮助她的二哥。
袁买立在乌篷船头,牵着小宪英的手,凝望天水相接处。
“师父哥哥,你说,人为何要死呀。若能永远活着,可该多好,尚香也不会那么伤心了。”
小宪英仰着脑袋,撅着小嘴,一副怪委屈的模样,令人瞧的心痛不已。
袁买俯下身,轻轻刮了下女孩的鼻子,惹来了一阵抗议,遂笑着说道:“看脚下这条小河,滚滚向东流去,船才能乘着水流向前行进,把我们带回家去。生命的流逝与更迭,正如河水川流不息,人们才能不断进步,家国才会日益强大。如果生命永恒,恐怕就再也没有前进的动力,就像河水静止不动,只会腐朽变臭。”
袁买说着说着,目光又向东展去,但见江河之上,风和日丽,金蛇乱舞。而女孩则仍抱着他温暖的手掌,眨巴着懵懂与迷茫的小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