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昨夜楼欲倾睡得不大踏实,起的也就比往日早了些。
方出殿门,便瞧见连山坐于院中,身旁石桌上置着两杯热茶,摆着两道茶点,一旁有个小火炉,炉上架着个茶壶,壶上噗噗噗冒着热气。
听见动静,连山转首道:“昨夜浸之睡得可好?”
说罢,又细细瞧了他一眼,含笑自答:“观来,你此番睡得不大好。”
不知是熹微的晨光,还是微醺的笑意,楼欲倾觉得有些晃眼,提袖胡乱揉了揉惺忪的睡眼,迈着虚晃的步子,坐于他对面。
楼欲倾毫不客气的将热茶饮了个干净,咂巴咂巴唇舌,左手撑着似有千斤的脑袋,眼眸半阖,右手晃了晃,衣袖带起一丝晨风,含糊道:“舟兄,早啊!”
就是这声招呼,也透着绵绵不尽的困倦。
“浸之这是?”
楼欲倾十分怅然道:“都说累极而酣睡,不知日上三竿,我今时怎得偏生颠倒,困乏之人竟也要失眠,苍天无眼。”
连山又帮他添满一杯,说道:“精神不济,不如再去睡个回笼觉。”
左手杵的有些酸麻,楼欲倾换了手,撑着脑袋,指着头顶的初阳道:“免了,免了,我怕睡醒这日出便是明日的了。”说着又将一杯热茶饮尽。
双眸撑开一条细缝儿,十分疲懒道:“多饮几杯热茶便好。”又补了句:“难得舟兄亲自烹茶,更得多喝几杯。”
连山笑了笑,不再相劝,只给他添着热茶,不一会儿,茶壶便空了。
连山施术聚集院中露珠,引进壶中,盖上壶盖,又架在小火炉上,片刻,壶中又噗噗噗腾起白烟。
楼欲倾依旧半阖眼眸,时不时摸起茶杯呷一口,突然道:“舟兄怎得起的比我还早?”
连山玩笑道:“想来浸之应该起的早,我这做客之人自然不好起的迟。”
楼欲倾睁开眼,目光浅淡的盯着连山道:“这是何道理?想睡便睡,再好不过,不必顾忌他人,人。”说罢,又半阖了眼补充道:“此等小事,周兄大可不必顾及我。”
连山闻言放下茶壶,想了想,点头道:“此言有理。”
浸之应该起的早?嗯?楼欲倾缓过神,带着疑惑道:“舟兄如何料到我会起的早?”
“瞎猫碰上死耗子,胡猜赶巧。”
楼欲倾自然不信,连山自然也不信。
不过,一个不追问,一个也不多解释,这个话题便在片刻沉默中结束了。
连山注意到,楼欲倾只饮茶,桌上两盘糕点半分未动,像是长辈一般的口吻道:“你这幽篁宫的食神手艺极好,怎奈桌上茶点丝毫不碰?你一大早便喝了这般多的茶水,总该吃几口点心裹裹腹。”
“太甜。”楼欲倾唇舌微启,淡淡的弹出两个字儿。
连山这才忆起,上回两人在那落星城回品楼中,楼欲倾点了许多菜肴,酸咸苦辣皆有,唯独少了甜。
就连昨夜吃的茶点,也是咸的。
“我记得昨夜的茶点是咸的。”
“昨日的茶点?唔……那是上回去云梦泽寿宫捎带的。想必是蜜痴听闻宫里来了贵客,亲自下厨做了点心,哪能有所怠慢,再让你吃云梦泽的东西。”
连山恍然道:“原来如此,不过,既然你不喜,何不换个食神?”
楼欲倾慢悠悠解释道:“我这宫中食神名为蜜痴,元神是尊黑熊,嗜甜如命。本是止戈神君家的掌勺人,止戈那老家伙自天庸寒渊一战,便回回追着我与他过招,一来二去便熟络了,他找我打架,自然得许些彩头,什么花草玉石,术法仙器,这些个可有可无的东西,我又不稀罕,久而生厌,便觉得无趣。”
说到一半,顿了顿,呷了口茶,润了润嗓子,又道:“那时我刚做这玄夷上君不久,九天宫阙办什么劳什子祭天,早早下了帖子,不好推脱,遣挚恕去吧,又不大合适,便亲自跑了一趟。”
“原本想着早去早归,结果哪知半道上就跟他打了个照面。那日心情尚佳,懒得溜,他不知从何处知晓我喜好下界的吃食,便说他府中有位食神,做得一手好菜,以此为注,跟他打了一场。第二日,这蜜痴便被送到了我宫中。”
“蜜痴身形高大,长相生的十分粗旷。舟兄有所不知,当时,他背上驮着个包袱,站在宫外,滑稽又喜人,观着却意外合眼缘,便留下了。不过,蜜痴其人,确实做得一手好菜,就是这点心我不喜欢。吩咐多次也无济于事,还是那般甜的腻人。许是吃的久了,便少了心意与食欲,如今凑合凑合,懒得费心换了。久食生腻,时而不喜,便常常去屏翳那儿蹭饭吃。”
说罢,便唤来仙娥,吩咐让食神殿做些佳肴送过来。
“你难得来我这幽篁宫一趟,总不能顿顿使你喝茶吃点心。”
“仙神之躯,可避五谷,其他不过口腹之欲,我向来不在乎这些,何必这般麻烦。”
此时,楼欲倾睡意渐消,突然对着连山一本正经道:“舟兄,我饿了。”
连山一时语噎,哑然失笑。
这时,一位黑甲神官急匆匆进了院,上前,对楼欲倾耳语两句,楼欲倾闻言色变,对连山做礼道:“突生事端,去去就回。”
二人离去,院中只余下连山,还有他那声不可闻的叹息。
壶中的茶依旧噗噗噗的煮着。
连山望了眼楼欲倾离开的方向,那条长廊的尽头是历代玄夷上君的寝宫。
寝宫之中有处偏殿,那偏殿内有个隐秘的入口,入口称作末路,通向只存于传说中的暗牢,之所以是传说中,是因为从未有人活着出来。
幽深、湿长的甬道始于偏殿,直通地底。
每五步便嵌有一颗拳头般大的东海夜明珠,道内一片通明,其尽头是由万年寒铁浇筑的囚笼,囚笼四壁光滑如镜,深不可测,想出去便只有一条路——来时路。
寻常罪人,一般收押幽篁宫天狱,而暗牢颇为隐秘,不为人知,通常囚禁一些见不得光,身份敏感、特殊的犯人。
譬如,眼前这一位。
光滑黝黑的墙面上拉扯着两条巨大的链条,禁锢着眼前这位形容枯槁,脏衣垢面,毛发灰白之人,细细观来,唔……是个女人。
女人的身体淹没在囚笼的水中,只露出一个头颅,发梢贴面,滴答着水,感受到光,崩开双眼,木然瞪着前方,如同毫无生气的提线木偶。
突然的光线刺的她泪水直流,她极力想看清来人,适应光线,看清面目,木偶一瞬便有了生气。
楼欲倾站在囚笼入口处,观着如此不堪的女人,突然觉得,这一生荣辱,当真戏剧,比那戏台子、话本子里演的还要精彩三分。
女人直勾勾的盯着楼欲倾,目光浑浊,说不清什么情绪。
“听闻你方才对本君的神卫言,你急着要见本君?”
女人闻言,眼珠动了动,并未开口。楼欲倾见状笑道:“你看本君把你多放在心上,你说要见,本君饿着肚子便来了。”
他说着便往前走了一步,垂首观着那双浑浊的双眼,轻飘飘道:“本君来是来了,倘若你说不出个一二,今日便是你的死期。”
听闻死字,女人突然阴恻恻的笑了起来。
笑声中带着十足的嘲讽。
死?她何曾惧过!
“我这暗牢已有好几万年没接待过贵客了,如今你来了,尚不至于高兴成这样。”
女人笑声一熄,突然道:“成王败寇,我飞琼输得起。”
“好气魄,你如今的模样,也就此句倒还像是出自飞琼之口。”
飞琼并未被楼欲倾的言语激怒,只是死死盯着他,只是眼中明显有了恨意。
楼欲倾突然蹲下身子,帮她拨开贴在额前挡住视线的灰发,对她眼中的恨意十分满意道:“你这眼神,本君喜欢的紧,从前有许多人也这般瞪本君,可惜,他们如今都死了。”
说着又道:“本君知道你想见本君做什么,无非是心有不甘,心有不服。本君知道你不服,也从未想过让你心服口服,这样太麻烦,而本君恰巧是个怕麻烦的人。”
飞琼突然开口问道:“你是如何知晓的?”那声音沙哑刺耳的像撕裂的油布。
楼欲倾闻言笑道:“你的问题有些可笑,败者总想死的明白,还妄想死得其所,看来你也不能免俗。”
楼欲倾又道:“你们开场太激昂,太顺遂。结束的太仓促,太荒诞。这天地间不乏有人生而绚丽,亦或者万众瞩目,总一味认为自己必定生而辉煌,死亦璀璨,从未想过自己退场会这般黯然。”
“想来,七君最初不过把此次盛会当做儿戏,把阳夷之行当做野游,万万没想过他七人虽不同生,却有一天,本君会让他们共死,还死的那般哑然。”
飞琼冷冷道:“我们从未将此次盛会当做儿戏。”
他们只是低估了眼前这个疯狂成长的怪物。
楼欲倾闻言不为所动,观着她好似观着一件令人惋惜的碎瓷,邪肆道:“奈何,事实证明,尔等此举就是做戏。本君想你从未想过,自己会变成今日这副模样,不,这般说还算不得恰当。应当这般讲,你想过,还时常幻想,有朝一日九夷会一统,会易主,只是没想到踏上君位之人是我楼欲倾!”
做戏?原来在此人眼中,八君不过是唱台上的戏子,而他自己是戏台下的看客。
飞琼确实曾以为,她与息烽有朝一日能一统九夷,而不是做楼欲倾的阶下之囚。
她到如今都不愿承认,从一开始自己便小瞧了楼欲倾,即使他接手修罗,执掌玄夷,甚至击败苍龙族的止戈,在她看来都不值一提。
在她飞琼眼中,那止戈虽是战神,却是个将要迟暮的战神,而楼欲倾此人,从来只是个来路不明的外来人,顶多不过是她功成名就路上的踏脚石。
对于锦上添花的石头,任谁也不会拒绝。
然而,现实恰恰相反,楼欲倾不知何时强大到她与七君联手都无一击之力,以至于他能悄无声息调了十万修罗魔军破了阳夷,形如鬼魅的一剑抹了黄夷上君的咽喉,最后将八君一网打尽。
他们就如同八个稚子,简直可笑至极。
想来,而今怕是早已成为了四荒四海天大的笑话。
如此想着,飞琼笑的愈发放肆,那凄丽的笑声在石道中传了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