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处另一幻境中旁观的连山,在听罢浸之这二字的来历,同样陷入了沉默。
急景忽云暮,颓年浸已衰。
原来如此。
再观湖面,楼欲倾长跪不起,身子伏在地上,肩头微微耸动,连山实在未曾见过这般面目的楼欲倾。
自打同楼欲倾相识,连山见过楼欲倾的许多面孔,洒脱的,超然的,邪魅的,无赖的,纯真的……唯独没见这般恐慌的、悲伤的、无助的。
连山还记得,当初即便楼欲倾临死时的笑容,轻松而又释然。
连山觉得自己似乎错过了许多。
……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
楼欲倾从地上起身,泪水早已浸湿了前襟,他似乎忘记了,这只不过是个幻境。
只不过这个幻境,早有预谋的杀入了他的伤心地,戳中了他的伤心处。
他好似又变成了那个少年,那个生活在当年楼家大院里的少年。
楼欲倾正了正自己的发髻,整了整衣襟,便又着含泪跪下,恭恭敬敬的朝楼梦生磕了三个响头。
楼梦生终究还是走了。
姨娘及奴仆们闻讯哭声更大了,楼卢氏止了泪,如今楼家天已经塌了,楼欲倾尚幼,便只余下她一人主事,她必须得硬撑下来。
在楼卢氏的记忆中,让她这般悲痛的苦楚之事,统共有三件。
第一件,自己的婆婆头一回替老爷纳妾,楼府同一日抬进了三台大红软轿。
第二件,便是眼下的老爷过身了。
第三件,照如今这般推算,发生在一年后。
楼欲倾替父亲守灵,忙了好几日,整个人消瘦了许多。
自打楼梦生过身后,楼府中的气氛低迷到了极点。
办完丧事,楼卢氏遣散了一些奴仆。今时不同往日,现在的楼府早已不复当初盛况。
桃红仍旧留在府中照看楼欲倾,楼欲倾心中其实是感激的。
然而,等他再一觉醒来,自己却已经行了冠礼。
此时距楼梦生过身已有很长一段时间。
桃红发觉,楼欲倾这两日胃口不大好,晨时楼卢氏派人送来健胃的小米粥,却也动了没两勺。
桃红午间做了他最喜欢的红烧肉,打包进食盒,回到了小院儿。
进屋时,楼欲倾手中拿着本书,桃红见状道:“少爷,该用午膳了。”
楼欲倾很是听话的行至桌前坐下,观着桃红从食盒中取出了红烧肉,突然眼中弥漫起了雾气。
桃红见他迟迟不肯动筷,忐忑道:“少爷,您不喜欢吗?”
楼欲倾抬起衣袖,悄悄将泪花一抹道:“喜欢,喜欢。”
桃红笑道:“奴婢就知道少爷您爱吃这个。”
楼欲倾为何爱吃红烧肉呢?
这得从幼时说起,幼时的楼欲倾很是挑食,身子长得便不如同龄孩子壮实,厨房每日换着法子做菜,却没一个他能多吃两口的。
在楼府,众人都因这个宝贝疙瘩焦心时,楼梦生却拿出了他那套纨绔法子,直接将人领到宛城最有名食楼——客仙居,将客仙居的菜挨个儿点了个遍,让楼欲倾一盘一盘的尝,再将他能多吃几口的一一记下,而其中吃的最多的,便是这红烧肉。
而这红烧肉,也是桃红学做的第一道菜。
桃红突然道:“对了,少爷,今日奴婢瞧见好几位姨娘离府了。”
楼欲倾稳闻言,夹菜的筷子一顿,淡淡道:“如今父亲不在,这些守活寡的姨娘自然没必要再守死寡。”
“奴婢听说,离府的那几位中便有云姨娘。”
“哪位云姨娘?”
“自然是当初住在夕云阁的那位。”
“她?”当初楼欲倾爬墙撞破了这云姨娘的秘事,不料一觉醒来却是数年之后,便没了下文。
如今竟又听闻这个名字,心情不禁有些复杂,原来她是这般离府的。
既然当初天意如此,如今早已物是人非,便也不必再追究了。
在经楼梦生过世之事后,楼欲倾时常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这是幻境,一切皆为虚幻。
楼欲倾一记起楼梦生过身的那夜,自己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心中便藏着一股火气。
这劳什子幻境真他娘的能骗人眼泪!
更让楼欲倾想骂娘的是,晌午刚吃了红烧肉,小憩之后,他竟是在一处破庙中醒来,转眼成了乞丐。
显然,楼府已经没了,桃红也不在了,瑜赤两国的号角已然吹响。
而这,便是楼卢氏在世时的第三件悲痛苦楚之事,生怕母子阴阳两隔,让楼欲倾独自在这世上受苦。
嗯,确实应验了。
此时的楼欲倾,虽衣衫褴褛,但面上、身体上,较之其他的乞人,少了几分污秽,多了几分勤勉。
如今的楼欲倾自然不会同昔日那般上街乞讨,他顺着记忆,找到了曾经的楼府。
边境小城,战乱不休,这宅子已然破败荒芜。
他坐在门前的台阶上,低着头颅不知在想些什么。
突然视线中出现了一只白净的手,往他怀中塞了个白面馒头。
楼欲倾抬首,此女逆着光,第一眼有些观不真切,待看清,忽然觉着有些面善。
对了!当初他在街上乞讨时,也有一位妇人,给过他馒头,不过时间久远,他早已记不清那人的面目。
那妇人同样观着他很是面善,迟疑道:“你可是姓楼?”
楼欲倾身子一僵,他识得这妇人的声音,有些惊奇的将这妇人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遍,这妇人左手挎着竹篮,背后背着个奶娃,扮相的颇为朴素,整个人也圆润了一圈,可透过眉眼,依稀还能看得几分年轻时的秀色。
此女正是那位与楼欲倾有了上文,没下文的云姨娘。
瞧着她的模样,想来日子应当过得不错,如今还做了娘,这孩子的父亲,也不知是不是当初那位许大夫。
那妇人复问道:“你可是姓楼?”
楼欲倾回神,慌张道一句:“多谢。”便拿着馒头跑开了。
妇人似乎还在他身后喊了几句,可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而这一切也都不重要了。
楼欲倾回到破庙,方才跑的急,手中的馒头被捏的已然变形。
此时暮色已沉,破庙中已然聚集好几名体格枯瘦、蓬头垢面的“同行”,这些人一顺不顺的盯着他这个“异类”,不,准确而言是盯着他手中的馒头,面露凶光,像随时可能扑上来将他吃干抹净的恶狼。
要说眼下的楼欲倾心中不打鼓那是唬人的,他如今一没体魄,二没法力,就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乞丐,“同行”中的弱势群体。
他自然知道,手中的馒头让他成了众矢之的,当下心一横,便将馒头扔出的门外,这些面露凶光的“同行”,如同争食的野兽,在庙外、佛前展开了一场群体性的殊死搏斗。
也不知过了多久,楼欲倾只是觉着月色更凉了些。
为首的乞丐进庙时,手中捏着黑乎乎的一团,早先白白净净的馒头,如今已沾了一层厚厚的灰,上面还混杂着斑驳的血迹。
方才出去了许多人,回来时也少了许多人。
那乞丐面无表情的盯了他一眼,楼欲倾很识趣的缩了缩身子,心中暗暗道:本君好汉不吃眼前亏。
然而,没过多久,又进来了几个,他们不敢对方才抢到馒头的乞丐如何,但面对对楼欲倾那便不好说了。
他们走到楼欲倾跟前,居高临下的怒视着他,楼欲倾心道不妙,便见这帮人二话不说抄起破碗、木棍、破鞋底对着自己一顿伺候。
楼欲倾抱着头,在地上蜷缩着身子,身上还有几处浓痰。
原本因自己身处幻境,楼欲倾对自己转眼变成乞丐也没多大抵触,毕竟做乞丐已经不是头一回,何况这还是假的。
但是,当现在受到这帮人的欺辱时,当年的那股怒火油然而生,也不知在地上摸到了什么,艰难爬起,然后便像就近之人挥了下去。
那人被硬物一砸,后背溢出了血迹,楼欲倾啐出一口血,顿时觉得无比畅快,邪肆的笑了起来。
然后?然后接着被人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越笑的大声便被打的越狠。
这一回他没能站起来。
旁边看戏的乞丐道:“这小子疯了罢,挨揍也笑的出来?”
那些乞人打累了,便停了手,他却仍旧低低的笑着,众人只道是被打傻了。
楼欲倾望着屋顶的闪烁的星,渐渐止了声。
幻境外的连山,早已面目怒气,当年他下界时,晚了一步,楼欲倾彼时做了征夫,人之将死。
连山自然知道,当年楼欲倾在下界做过乞人,当初在幽篁宫听他提及时,他自己却一笑置之。
今日所见却如此令人揪心。
连山失了耐心,再等指不定楼欲倾害得遭什么罪,顾不了那么多了,当下祭出自己的法器太乙剑,朝着湖面便是毫无道理的一劈。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劈开再说。
连山帝君的法器太乙剑,一剑即出,万里不留行。
自打做了隐士之后的连山,甚少动用此剑,今日却被逼的出手了。
连山周围的一切开始变得支离破碎,连楼欲倾所处幻境也变得动荡不安起来。四周弥漫着浓郁的血雾,血雾中隐隐约约可窥见风雨国的一角。
此时却又一道神识从四面八方涌来,落在连山耳畔。
“你是何人,竟能连破本王两重幻境?”
又听闻:“嗯?你这剑……本王好似见过……这是,这是太乙!”
连山闻言道:“哦,你还识得此剑,有意思。”
那神识又道:“我这许多年,被困于此,只记得当年被人打落在怒风河中,再一次醒来便忘记了许多事。”
“你便是那吞天大王?”
“吞天大王?本王许久不曾自报家门了,好似就是这个名号。”
连山徐徐道:“你来的正好,如此本君便不必大费周章了。”
……………………
(随便吐槽:本来想取名太一剑,然而此剑名剑有主了,忧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