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天的夜晚来得比往年早了些。
夜空深蓝,透着微微的冷意。
奈德见凯特琳已经沉睡,披衣起身,到了靶场上。
他在意琼恩雪诺当时那片刻的迟疑。
琼恩从来不在众人面前过分展示自己的才华,但不经意间拉满弓,他并不是天生的大力士,所以应该是很擅长射箭的。
只要检查箭矢留在篱笆上的的痕迹就可以知道了。
快到靶场时,奈德却听到空中传来阵阵射箭的声音。
咻咻几声,很有节奏,五支急箭破风而去,沉闷地射入靶心。
然后是轻而迅捷的脚步声。
再然后,又是前后五次稳定的箭矢入靶的声音。
停顿、脚步声、五次射箭、停顿、脚步声……
周而复始。
奈德怔了一会儿,忍不住走进靶场。
琼恩的背影看起来有点倔强,他拉弓很快,将箭射入靶子,每次都能正中红心。
他只有五支箭,射完这五支,他就要走上前,取回来,重新练习。
箭尖的一段几乎已经有些磨损,而箭羽也脱落得差不多了。
没了羽毛的箭,准心并不好瞄,而已经钝化的箭尖,更难以刺进紧实的靶心。
偏偏他箭箭神准。
只是,他似乎不知在因为什么负气。
哧的一声,一支箭径直射中了上一支,前者应声四分五裂。
琼恩看起来有些懊恼。他低头轻声自语,“现在我只有四支箭了,为什么就不能忍一忍呢?”
“现在你的秘密也暴露了,为什么白天的时候不展现你真正的实力呢?”
奈德史塔克的声音充满威严,他天生严肃,因此无论何时,看起来都像在生气。
琼恩抬起头,看着奈德,忍不住低下了头。
“史塔克大人。”
他从不称呼奈德父亲,无论是因为凯特琳,还是因为他已经知晓了自己的父母真实身份,于情于理,他都不该称呼奈德为父亲。
奈德并不知道他的真实想法,他以为琼恩只是介意私生子的身份,他沉吟了片刻,“你身体里留着我的血液,你只是不姓史塔克。”
琼恩抬头,微笑得有一点僵硬,“我知道。”
他不善言辞,沉默寡言,其实从某种程度来讲,像极了奈德。
越是如此,凯特琳越是会难过。
奈德看着琼恩,转移了话题,“今天下午为什么不直接射中靶心?你明明可以拉满弓,而且动作也比罗伯熟练。我以为你一直在跟鲁温学士看书,没想到你还会射箭。”
他的声音里有些微的质询,或许是因为这样藏着秘密的琼恩让他过于惊讶。
琼恩很想回他真话:其实我是个穿越来的,我脑子里还住着一个喜欢弯弓射大雕的波顿家射箭小天才,我刚生下来就知道你是我亲娘的老哥而不是我的老爹了。
不过问题是,他如果这么回了,奈德或许会担心,自己延续了父系血脉里疯王伊里斯的疯狂,那就不太好玩了。
琼恩低头,“我确实喜欢读书,但也喜欢出来活动,只是,我想夫人看见我会不高兴,而且,如果我掩盖了罗伯的光芒,珊莎也会讨厌我的,罗伯也是他的骄傲。”
奈德有些震惊地看着眼前14岁的少年。
他起先多少有点以为,琼恩是藏了些小心机的。没想到他只是太顾及其他人的感受,所以避而不露锋芒。
这种敏感与早熟,多少都是因为,他的父母过早辞世。
或许他在临冬城,也找不到归属感。
血浓于水,虽然眼前的少年并不是自己的儿子,但却是自己的亲人。
“你从明天开始,跟罗伯一起锻炼身体吧。”奈德摸了摸雪诺的头,“凯特琳不会和一个孩子过不去的。”
雪诺向奈德鞠了一躬,以示谢意,“谢谢,但是我不想她难过。”
目光中闪过了一丝狡黠的目光,雪诺抬头道,“据我所知,席恩的箭术也不错,即使他超越了罗伯,夫人也不会真正在意。”
奈德扬了扬眉毛,有些惊讶。
他看了一眼仅剩的四支箭,有些可惜地叹道。“最可惜的是这几支箭,大人,我可以保留这些箭吗?作为你我的小秘密?”
他的语气非常诚恳。
奈德看着眼前的少年,点了点头。
“是的,可以,这是你我之间的小秘密。别睡得太晚,你还在长身体。”说完,他拍了拍琼恩的肩膀,转身回了房间。
走了几步,他回头,看着琼恩在月下与莱安娜隐约有些相似的眼睛,“平时无人时,可以不必叫我史塔克大人。你我不能冠以同样的姓氏,但不能改变我们是血亲的事实,你明白吗?”
琼恩看着奈德,有些出神,其实他一个人背负着这个秘密,是孤独而疲倦的。
“我明白,我什么都知道。”
奈德定定看了看他,微微颔首,“那么,晚安吧。”
看着奈德的背影,一种说不明,道不清的情绪在琼恩体内流淌。
他并不知道这种情绪应该怎么称呼,回去草草洗了把脸入睡。直到第二天天亮时,看见床边多了一整筐的簇新的箭,心中一阵触动。
这或许就是感动。
此后一直如此,琼恩渐渐一点点融入了史塔克家的生活,偶尔凯特琳不在时,他会和罗伯坐在一起吃饭,聊天。尽管大部分时候,他都是一个人远远坐在角落,这种孤独让他看上去有一种格外的成熟落拓感。
无论是长剑、短刀、射箭,似乎琼恩永远输给罗伯一截。
自从秘密之夜的第二天起,席恩的箭术日益精进,综合素质上,逐渐和罗伯不相上下。
琼恩心里明白,奈德史塔克与他沟通过了——席恩身为质子,且来到临冬城时已经懂事了,他和自己一样,多少有些刻意隐藏自己的真实水准。
但临冬城里藏去锋芒的人,有他一个就够了。
即使席恩也有胜过罗伯的长处,但琼恩从不,除了读书多一些,他在各方面,永远微妙地输给罗伯一截。
珊莎和琼恩并不亲近,她生性善良,但见到琼恩,习惯性总会避开。从出生起,她除了学习女工,多数时间都喜欢呆在神木林。
与之相比,艾丽娅对这个和自己有着同样黑色卷发的哥哥极其亲切。她做什么都喜欢叫上琼恩,喜欢的也都是那些男孩子喜欢的活动,恨不得跟着他们去骑马打猎。
虽然总是受到凯特琳的斥责,但艾丽娅却和琼恩越走越近,布兰和瑞肯也对琼恩很亲近。
这种亲情令人沉醉,却让琼恩产生了一种担心——作为穿越者,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时间却不会因为他的不舍和忧心而静止。
终于,两年后的一个长夜,在一个有些许秋意的夜晚,一封来自鹰巢城的长信和来自君临的诏书一前一后寄到了临冬城。
这一天晚饭时分,气氛格外沉默。
奈德拆开油蜡,掏出了诏书,反复看了两遍,这才放下。
鹰巢城的信是寄给凯特琳的,来自她的妹妹,莱沙。读完妹妹的来信,凯特琳的神情同样肃穆。
“奈德,我恐怕发生了不太好的消息。”
“琼恩艾琳离世了,你是说这件事吧?”奈德的神情有着明显的沉痛。
“是……而且……”凯特琳欲言又止。
“劳勃说他需要新的国王之手,传召我去君临,做他的首相。”奈德皱眉,并没注意到凯特琳的神色,他以为莱沙的家书里不过是写了丈夫去世后的伤心寄托,因此打断了凯特琳,“他和王后瑟曦,以及大皇子乔佛里,会在不日启程,亲临北境。”
当——
杯子被碰翻了,所有人的视线原本汇聚到奈德身上,此刻集体转到了碰翻杯子的琼恩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