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爱情消逝,维持婚姻的是责任。董靖华认为他是个负责的男人。他没有抛弃我母亲,他负担家用开销,每月有一半时间在家过夜,逢年过节时更是待在家里跟妻子和女儿在一起,他甚至从没提过离婚。
他后来娶了外遇的对象,只是因为原配生病离开人世。换句话说,假如我母亲想得开,身体健康,熬过董靖华跟苏美蓝搞外遇的那几年,现在陪伴在董靖华身边的还是她。
对,只要她想得开。
哪个女人会对丈夫的外遇想得开?
哪个女人的意志那样坚强?能在婚姻中熬,熬到老,熬到丈夫生病卧床,守在他身边,向过往的岁月宣告:我赢了。
能熬到那个时候的女人,赢,不是岁月对她的奖赏。她守在一个病人身边,赢,是生活对她的惩罚。
赢,即是输。认输、撤退,未尝不是赢。
输赢都不适合我的母亲。她在战争中途倒下,死在自己手中。
她有过一次仓促的、失败的婚姻,于是对第二次婚姻格外寄予厚望。她希望与董靖华白头偕老,永不分离。
不能白头到老,一种是指生离,一种是指死别。对我母亲来说,董靖华的心不在她身边,世界就崩塌了,生离死别都一样。
这是母亲的悲剧,一个对婚姻期望过高的女人的悲剧。
我走进一家超市,在腌腊区挑选年货。
母亲活着时,每年冬至后她就会腌鱼腌肉灌香肠。从大年三十开始,董靖华总归是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的。从前我们还走亲访友,大年初一到初三,我总被父母领着到处拜年收压岁钱。这种活动在我十五岁那年戛然而止,很多年来,我都将终止的原因归咎在我的突然肥胖上——我让他们羞于见人。
父母关系恶劣,母亲情绪起伏不定,青春期的隐秘心事,种种压力堆在我身上,找不到出口。食物是唯一的安慰。
我的购物车装得满满的,腊货、炒货、糖果。
食物是人生的安慰。
五点十分,我给舒朵打电话。隔了很久她才接,说是快到康城了,一小时后在梧桐路上的乐美酒楼见。
“就是以前的解放酒楼。”她特意解释了一句,大概是突然想起我多年没回康城。我恍然大悟,酒楼就在梧桐路拐角,离许愿树咖啡馆很近。
今日的乐美,也就是从前的解放酒楼,早点相当有名。学生时代,每天清早,我总能在解放酒楼门口遇见几个手捧肉包或油饼的一中同学。
熟悉的建筑,只是换了名字重新装潢一番。透过一楼的大玻璃窗,可以看到店堂里橘色的塑料椅子和灰色餐桌,仍旧是快餐点心店的风格,但现在主打的是健康烧烤。
光看玻璃窗上贴着的健康烧烤四个字就知道这家店的烧烤不会好吃。多数时候,健康和美味是矛与盾,烧烤正是这对矛盾的焦点。
店里灯火通明,靠窗还有一个空位,我坐下后,看到一辆车停在马路对面,舒朵和一个男人从车里出来。
男人看上去气宇轩昂,与舒朵很般配。不过,我来不及多看几眼,男人已重新钻进车里。
舒朵笑盈盈地站在我面前,问道:“看什么呢?”
跟上个月机场重逢时相比,舒朵看上去容光潋滟心情大好,甩掉刚才那个男人,活像甩掉最后一袋垃圾。她拿过菜单勾了一大堆,荤的素的,烤鱼烤虾球都有。第一盘十串烤肉端上来时,我漫不经心地拿过一串咬一口,果然是电烤的味道,不正宗。舒朵却吃得津津有味。
该怎么描述舒朵呢?
她的五官,单独看都算不上漂亮,搭配在一起就很耐看。一头及肩直发,发量多,发质硬。她的衣着也不起眼,蓝仔裤黑色羊绒衫,外面是中长驼色大衣。唯一的亮点是耳垂上一对钻石耳钉。但她坐在那儿没多久,周围餐台上许多双眼睛都朝我们这边望过来。她放肆大吃大嚼的样子,她的一举一动一颦一笑,都如有魔力。
那些目光从舒朵身上移向我。因为曾经的体型,我早就对旁人的注目习以为常,所以这会儿也颇为淡定。
舒朵一口气吃掉十几串烤肉,这才心满意足地叹口气,靠在椅背上,不停地看我。
“好家伙!你胖了。”舒朵突然伸出手在我胳膊上捏一下。
我不习惯同性之间的亲昵,不好意思地躲闪了一下。舒朵笑着缩回手。“小时候,你胖的时候,每次看到你走过来,我都很想捏捏你的胳膊,想知道你是真胖,还是衣服穿太多,可我不敢,怕你着恼。”
舒朵那时已感觉到了我的敏感和脆弱,唯恐稍有差池,就伤了我的自尊。
我很感动,也很高兴。舒朵是我胖女孩时期就结识的朋友,也是我少女时期的收藏家。
那时的我,胖,羞怯,敏感,脆弱。我愿意这样的自己,收藏在舒朵的记忆里。
舒朵换了个姿势,手撑在略嫌油腻的餐台上,凑近我。
“董微雨,我想我要结婚了。”
我正在吃一串烤黄瓜。因为舒朵语出突然,我被黄瓜上的孜然给呛了一下。
“到时候请你当伴娘,怎么样?”
我依然不能确定,舒朵是随口说说,还是当真。于是我说好啊什么时候,反正现在交通方便,只要是周末,我连假都不用请。
她指着马路对面一个正朝乐美酒楼走来的男人说:“他就是我想嫁的人。”
男人进来后冲我微笑点个头,大咧咧地坐在舒朵身边。我这才从开玩笑的语境中调整到严肃状态,疑惑地看了看对面的男人。除了身板厚实这一特点,我看不出这位名叫王劲松的男人何以成为舒朵“想嫁的人”。
就这样,在这个隆冬的黄昏,舒朵甩掉一个男人,又挽着另一个男人的手离开。
后来我们又见过数次,我好奇地向舒朵打探这段恋情的细节。她有问必答,主动爆料。王劲松也很配合,愿意透露他们的恋爱细节,他的想法,以及他对舒朵与日俱增的感情。他们问我能否制作一个PPT,也许婚礼时可以用上。
他们刚刚认识三个月,已将谈婚论嫁视为理所当然。
身为一名设计师,这有何难?我自然是满口答应下来,然而听完全部过程,却有些踌躇。舒朵和王劲松的恋爱,既没有感人肺腑的地方,也没有浪漫多姿的感觉——除了认识的过程。
我从未将平淡无奇这类词与舒朵联系在一起,但现在,必须承认,舒朵亲手将她在我心里一个完美的形象给打破了。让我花了些时间接受的,不仅是王劲松是个路人甲般的人,还在于,他竟然跟一件旧事有关。
无论如何,我答应了自己最好的朋友,为她制作一个PPT。
春节之前,PPT已大功告成。坐在董靖华家小房间的沙发上,我用对自己作品惯常的挑剔态度从头看了一遍,对舒朵和王劲松之间特殊的心灵感应颇有感触。
起初这两人,并不知道他们住在同一层楼里。有天夜晚,王劲松敲了只鸡蛋打进面汤里,等待方便面出锅的间隙,他回头瞟了一眼冰箱门上的液晶显示屏。
20:13。
之所以记得这个时间,王劲松说,因为谐音是爱你一生。
这时,他听到楼下的门被重重打开又被重重关上。也许是防盗门的锁孔和门页缺油,滞住了,也许房主人正在生气。总之,楼下邻居的关门声实在太响,案台上的面碗好像也抖了一下。
王劲松的工作时间有点特别,朝十晚七,下班后可以享受公司提供的免费晚餐盒饭,所以他很少在家开伙。也正因为作息时间比别人延迟一个钟头,他在这儿住了半年,几乎从未碰见过楼上楼下的邻居。
但这一天,似乎他的邻居打定主意要引起他的主意。快要入睡时,他再次听到猛烈的开关门声,紧接着是五金工具撞击的声音。这位邻居,竟然在大半夜修起了大门。
这个夜晚,王劲松就在这五金件撞击的声音中沉入梦乡。
住在他楼下的舒朵,第二天上午七点准时出门上班。
天气很好,晴天。舒朵换上她最喜欢的一套孔雀蓝针织裙,怕下班时降温,又匆匆跑到衣柜里取了件短大衣搭在手上。
她很自豪。防盗门难开难关已有些日子了,昨晚她心血来潮,把门锁拆开后上了白油再重新装好。这活儿并不难,但挺繁琐,她足足花了一个钟头才搞定。彻底清洗手上的油污,洗澡,睡得迟了些,以至于今早被闹钟唤醒时脑袋还晕晕的。
现在是上午十点二十七分。舒朵从办公室电脑前抬起头眺望窗外时,一团半球形的阴影,从H大厦东面冰蓝色的玻璃幕墙上,缓缓、缓缓飘过。
她所在的楼层是二十三楼,阴影的位置更高一些。她眯着眼睛寻找,终于看到了,那是一只广告气球投射的影子。
在这个普通的冬天的上午,十点二十七分,二十七岁的舒朵透过工作的写字楼玻璃窗,看到一只广告热气球从这城市的上空飞过。
几秒钟后,她回头,想召唤同事过来分享这一风景。偌大的办公室,同事们或是对着电脑,或是在讲电话,或者正在互相谈论公事,所以没人注意看窗外,没人有兴趣留意这类与他们毫无关系的事情。
一个广告气球而已。何足挂齿?
细小的喜悦,只适合跟心心相印的爱人分享。她再次把目光投向窗外,热气球已不在她的视野之内。
天空是这城市惯常的灰蓝色,上午的阳光穿透层层障碍,照在大厦的玻璃圆顶上。光华耀眼,像珍珠,像钻石,像一场即将发生的爱情。
而在同一时间里,王劲松走出公司大厦,他看看手机上的时间,现在是十点二十七分,如果这趟外勤处理的事情如他预计,他将在一点左右赶回公司。
工作繁多又繁琐,除了偶尔出出外勤,多数时候,他的工作时间交给了电脑、电话和会议室。这一天与其他日子没什么不同,不过,这天他走出大厦时,忽然想抬头看看天空。
也许是他想活动活动颈椎,也许是别的原因。总之,这个想法和动作纯属偶然。他忘了出于什么缘故,总之,他抬起头朝远方看了看。
然后,他看到了一只热气球。从H大厦东面缓缓飞过的广告气球。
在城市生活得太久的人,习惯于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间穿梭的人,常会忘记仰望天空。几秒钟后,热气球从他视野里消失。王劲松看看四周,人们步履匆匆,似乎除他之外,谁也没看到这只气球。
好像几秒钟前的景象从未存在过,就连他自己,也没看清那气球是哪家企业在做广告。
一辆公交车停在站牌下,他赶紧冲过去跳上车。
车窗外是流动的街景,车厢内是沉默不言的乘客,只有车上的移动电视播放节目的声音。可是,他却想唱一首歌,一首关于青春、爱情、爱人与他自己的歌。
很久之后他俩回忆了这一细节,关于修门锁的声响,关于热气球出现的时间,也许全是巧合,是偶然,但他们都觉得,偶然事件多了,就是缘分。
热气球对他俩而言意义重大,然而问遍身边同事,以及大厦其他公司认识的人,似乎除了舒朵和王劲松,无人看到那只热气球。上网搜索,同样没有相关消息,舒朵甚至通过广告公司的朋友,希望查到一点线索。
朋友告诉她,在城市上空做热气球广告,一定得通过各项手续才行。根据他的可靠情报,那一天没有一家公司受理热气球广告。
“你们看错了。”这是朋友的结论。
那天中午,办完事的王劲松在便利店买了两个饭团,握着从暖箱里取出的罐装咖啡,穿过马路,穿过楼宇间的小路,走到一块面积不大的花坛旁时,他放慢了脚步。
云层薄了,阳光充足,这么好的天气,他不想立刻回公司。当他把易拉罐打开时——
一个穿孔雀蓝裙子的女人从他身旁掠过。
他感到一缕清风从脸颊上划过,没有风,是她走路时带起的气流。
女人是二十五六岁的年纪,步态轻盈,秀发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匆匆而过,只那么一瞬,他只看到她的侧面,甚至来不及体会心动心跳的感觉,王劲松脑子里冒出一首歌。
我把我唱给你听/把你纯真无邪的笑容给我吧/我们应该有快乐的幸福的晴朗的时光/我把我唱给你听/用我最炽热的感情感动你好吗/岁月是值得怀念的留恋的害羞的红色脸庞
是老狼的《想把我唱给你听》。在这个冬天晴朗的中午,他望着一位陌生女人的背影,沉浸在这首歌里。
那是王劲松第一次看到舒朵。
舒朵记得那一刻的感觉,她能感觉到这个男人的目光在追随自己,直到她拐个弯,隐没在大厦裙楼的阴影里。
她早已习惯了来自异性的目光,有时会觉得那是一种骚扰,但今天她心情不错。下班后,舒朵去姑妈姑父家蹭了一顿饭。姑妈对她跟亲生女儿没区别,随便聊着家常,也会皱着眉头操心她的终身大事。
她真不需要他们操心。
可是,为什么今天她改变了想法?难道在这个比较温暖的冬夜里,在姑父姑母为她准备的十几名相亲对象里,她觉得自己能遇到让她心动的人?
她口气一松,姑妈的眉眼就开了。相亲时间定在这个周末,上午十点半。先喝杯茶聊聊天,如果彼此感觉不错,可以吃个午饭,下午还能逛逛公园看个电影。姑父姑妈什么都想到了,她只需去亲自验证一番,那个男人是不是如他们所说的那样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