雄鸡啼鸣,催人好梦。
辰时初,天中已现亮色,灰白的云层也慢慢被初升的朝阳染红,映在脸上,衬得人面桃花,容光焕发,仅有的一丝离情,似乎也已被一举摧散。
行装都已整肃好,人马也已齐备,一声令下,即可出发。
临出发前,眼中闪烁着泪光的李凤蕊不顾郑胤摇头叹息,又把小官人拦了下来。
阿宁把车帘子打起,笑眯眯的看着小官人的背影,隔得甚远,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但看着他从李凤蕊手里接过什么,然后潇洒的飞身上马,再扬扬手告别启程时,手中飘飞的,似是一条湖绿色箭带。
看着李凤蕊面上似哭似笑的神情,和终究忍不住流下的泪水,阿宁收回目光,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
我心执意逐流水,此生谁是惜花人。
无他,只是人同此心,故而格外明白此中感受而已。
随即,肖野一声吆喝,车马辚辚而动,车队和马匹迎着朝阳缓缓而去,其速渐快,风尘逐次扬起,却又很快重归黄土。
一行人马,不久就消失在路的尽处。
阿宁探出头去,远远看着仍在痴痴遥望的李凤蕊,不言不动,不知为何,心中一股热流涌上,鼻子忽然有些酸酸的。
也许,是因为自己也清楚,这趟江南之行,千里迢迢,仿似遥不可及,但终究会有个到达的时日吧。
千里送君,终须一别。
出了城外,一路马不停蹄,很快众人就上了官道,行进之速也快了许多。
烈日骄阳,照耀人间万物,远处苍茫天际,尽是流云飞金,官道两旁,是看不到尽头的原野,在这漫天阳光中,满目都是浓浅明暗的盎然绿意,蕴育无穷生机,正是一派阳气生发的蓬勃景象。
阿宁还是枕着手臂,倚在车窗上,看着仿似不断扑面而来的道路,还有那辽远未知的将来。
眼前忽的一暗,是小官人将马速放慢,将自己落在后面了:“为何昨日不肯见我?”语气平平,不喜不怒。
李凤蕊走后,小官人曾来过,但阿宁推称已经歇宿,并未和他相见。
阿宁斜睨小官人一眼,故意娇滴滴的问道:“子轩哥哥,上次人家送给你的箭带呢?”他的箭壶上,并未绑有自己此前所赠的箭带,但也不见李凤蕊刚才送他的箭带。是嫌不好看收起来,还是怎样?真是让人恨得牙痒痒的。
小官人闻言微怔,一双墨玉般眼眸似笑非笑的看着阿宁,似是深不可测的古井,又象藏着诉说不尽的情意。
阿宁被他看得心慌,恶狠狠的说道:“笑什么笑啊你,卖笑么?”
小官人闻言,朗声大笑,摇了摇头之后,又偏过头来,深深看了阿宁一眼,随即双腿轻轻一夹马腹,吆喝一声,胯下骏马“逍遥”咴咴叫着,轻快的又向前奔去了。
阿宁见状,显示目瞪口呆,旋又气急:“喂,你个登徒子,要是不想要了,就给我还回来!”真是的,为了那条破箭带,人家手上多了多少个针眼啊!
青玉在一旁忍不住翻着白眼,真是好烦呐,要是小官人真给您送回来,小姐您还不得哭死!
小官人耳目极灵,听了这话,也不回头,只是漫不经意的挥挥手,就径直往前去了。
看着他风流快活的背影,远远的听到他和肖野,刘管事隐隐约约的笑谈,阿宁紧咬下唇,气得说不出话来。
只是隔得这么远,她自然听不见他对自己说的一句话。
“呵呵,阿宁,你这辈子都休想把它拿回去啦!”
一路秋风飒爽,一路长天高阔;一路甘苦冷暖,一路情意思量。
愿与你,一同奔走于此路上,哪怕风尘仆仆,哪怕历经艰险,绝不回头,亦绝不后悔。
有你,就好。
眼见着,马上要进山东道济南府的地界了。
路上的风景虽仍是壮美高远,但趟过的河流,似乎更为宽阔,越过的山峰,也似乎更为险峻。
晨昏赶路,晓行夜宿,每天都一样,但因为某人,每天似乎又都不一样。
客栈中,用过晚饭之后,第三次偶遇某人。
正在嘀咕怎么那么巧的时候,她忽的想起一件事。
“喂,你教我箭术吧,听说你的箭术很厉害?”想起李凤蕊说过的话,阿宁脸上略带激动的红晕。
“打打杀杀的事情,交给男人就好了。要连女人都保护不了,要男人何用?”他居高临下,看着眼前娇美的小女人,略略趾高气昂。不敢说出口的是,家里有一个人箭术了得不就行了!你管好后院,看好孩子就好,嘿嘿。
“你……臭美!”恨恨的赠送两记白眼,还有比他更大男人的猪么?
又是一日行程。
听到阿宁让人传过去的话,小官人骑着马,屁颠的赶过来。
却不料,当头一记闷棍。
“喂,管好你的手下啊,那个冯战,装出一副憨厚老实的样子,现在终究露出庐山真面目了。赶路那么累,一到落脚的地方,还是恨不得天天晚上都来找凤颜姐姐,真是的,是不是想把生米先煮成熟饭啊……”阿宁拧着眉头,有点小生气,却意外发现,他有些发呆。
“喂,你究竟有没有听到啊?”阿宁小性子上来,越发不饶人。
“生米煮成熟饭?这话是什么意思?米本来就是要煮成饭啊?”小官人一脸肃容,满面正经。
“你…你是真不晓得?…”犹疑间,正想着不知该如何解释,脸微微发红,看着他忽然笑得象刚偷吃了三十只母鸡的狐狸,阿宁自然是更加气恼,恨不能一记老拳把他毒哑。
“宁姑娘,你是不是在对小生暗示些什么啊?”他笑得略带暧昧,又得意洋洋,一双墨玉般的眼眸弯弯如月。
听听这不要脸的说的是什么话?!阿宁脸色绯红,怒气中又带着阵阵羞涩。
某人还是不知死活:“阿宁,那么快就开始看不惯我的手下了,你这算不算是在对我吹马头风啊?”
话刚出口,一见不对,赶紧策马前驱,将将闪过一块大好糕点。
连同一声娇斥:“登徒子,吹你的羊癫风!”
哼,真是,能带出冯战这样皮厚心细胆子大的随从,可见这家伙也不是甚么好货!
这日午饭之后,饭桌上,海阔天空的神聊。
一顿淋漓尽致的自夸之后,他吊起眼,斜斜看着她,却没见到意料中的崇拜眼神。
她故意收拾好自己的脸色,摆出一副风平浪静,司空见惯的神情:“我说,你是不是见到一块牛皮就忍不住上去小吹一会儿啊。”
他做出西子捧心,痛不欲生的夸张模样,见阿宁失笑,他却反而立时摆出一副正经模样:“不对,只是小生见有人把这块牛皮放到你面前去,实在忍不住技痒,所以勉为其难,吹上一吹,聊表小生对宁姑娘你的深重敬意。”
阿宁瞟了他一眼,做出鄙夷神色,往嘴里放了块松子玫瑰软糖,嗯,嘴里似乎立时跟心里一样甜了呢。
又过一日,仍在路上。
车辆其实有些颠簸,进了山东的地界,官道虽还是宽阔平整,但终究不如京师的地界。
“小官人,为何不走水路呢?听说水路也便捷些,江上景致也好,我还从来未坐过船呢……”阿宁略带惆怅。
“走水路?这个时节,北方的秋水虽不再猛涨,却还是水势不小。走陆路虽然慢些,却胜在稳妥。况且,就因着你从未坐过行船,才不好乘船啊,要知道,万一晕起船来,可是要人命般难受。”嗯,我十次坐船九次晕,自然是经验良多了,咳咳,不过这就不必显摆了。再说了,这路上有你伴着,无论走得多慢,都是一般自在。
不知小官人心中所想,但即便路途颠簸,阿宁还是甘之如饴。
这路,且先走下去吧。
三余天外能如是,共君天涯诉前因。
但有些事,又何须明表,何须细问?
知道了缘由,又能如何?
有些人,太美好,却总是出现在自己最无能为力的时候,即便用尽全力,终究是无从把握,难以留下。
且进酒,共饮一斛春色,聊忘却,心中万古哀愁。
天空中十数只大雁飞过,看似飘飘悠悠,不胜风力,却又似是悠游天地,无限自在。
阿宁心有所感,默然片刻后,方才低声说道:“悲鸣雁度,哪堪千里空阔。”
车旁策马的小官人长眉扬起,却是面带浅淡笑意:“离亭楚梅,雪后霜枝应折。”
阿宁一怔,正想要骂这登徒子时,看他深深看着自己,却又忽的觉着一股泪意汹涌而来,于是赶忙移开眼神,装作专注赏景模样,但一时心中,却分辨不出是悲是喜。
静静的看着她,小官人不再言语,但心中,却蓦地想起另一雪梅名句。
看是处,玉树琼枝,胜却万红千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