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珲对父亲的记忆总是掺杂着祖父的欲言又止,下人们的闲言碎语,以及祖母的刻度诅咒。
他的母亲因有心伤,生下他没多久就去世了,因而裴大勇实在是林家人心头的一根刺。若不是祖父一力要求要他姓裴,按祖母和母亲的意思,只怕他早已成了林家族内亲孙。
裴大勇不常来,每次来也得不到什么好脸色,但是他除了年节送厚礼到林府,还常常派人给他送些稀罕玩意。也不知是不是在林家安插了眼线,每当他对什么感兴趣,总是能收到来自父亲送的个中精品。
五岁时,他迷上了佩剑,林老夫人每天心惊胆战,就怕他伤到自己,吩咐下人将刀剑一流悉数收好,小小的刚刚有些侠义梦想的裴珲急得抓耳挠腮。结果没多久的端午节,裴大勇亲自前来送节庆礼,见到他时出其不意地拿出一把孩童可用的小小佩剑给他。
当时裴大勇还很年轻,他有着将军特有的粗犷,粗犷中还透着威严,然而指点他时,既认真又轻松,只让他感觉亲切而有趣。
在自己笨拙的动作和他的大笑声中,他第一次真实地触摸到“父亲”的影子。那些幼小心田的抵触如被洪水灌过的沙漠,水过后,留下的淤泥里冒出了小小的恃宠而骄的嫩芽。
他自小在林府长大,祖父母自不必说,亲娘舅也甚为疼爱,但林府人多口杂,有些府中仆妇老人,也不知抱着何种心思,背着人时难免会刻毒地逗弄他:“你知道你爹是谁吗?为什么不回自己家?”
看着小小的裴珲无力躲藏的样子,总发出得逞的愚蠢笑声。
那时候,裴大勇的礼物,乃至于裴大勇这个人都是他情感上的依靠——我是有爹的,我爹是很厉害的。他甚至幻想过有一天裴大勇会风风光光地接他回去,这种风光就会像挥出去的掌风,狠狠地打在那些喜欢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痛苦之上人的丑脸上。虽然他知道回去后的日子想来还不如林府,但他总是将这种幻想压在心底最隐秘处,像自己种下的一颗小小太阳。
然而,他一天天长大,他习惯了用二皮脸对待所有人,他甚至故意标新立异,和所有人对着来,他还是没有等待太阳升起的那一刻。
长长久久的期待落空,虽然他早已不再执着,他还是将从小那些纠结、抵触,裹着幻想和温暖化成了一股怨愤——
你来接我也不会回去。
我没有父亲。
他再也不会主动见裴大勇,甚至看不惯所有裴家人。
但他内心深处,知道这还是一种有恃无恐——他总以为裴大勇是更愿意被承认的那一方。
没想到,今日所有的幻象都被打破了。
他才是渴望被承认却得不到承认的人。
裴铭那个混蛋,说完那句是个人都讲不出来的话,罕见地有些消沉,并没有对裴珲乘胜追击,仿佛这个决定也令他心伤似的。
但裴珲宁愿他露出得逞的笑,宁愿他出言讽刺,似乎这样就足以证明这是兄弟阋墙,而不是,他被亲生父亲抛弃了。
裴珲几乎是下意识地梳理着记忆,那些对自己的内心也是遮遮掩掩却又狂飙突进的情绪令他丧失控制面部表情的能力,他预感自己下一刻就要失控,索性一言不发离开了餐桌。
又到月中,夜幕已经笼罩四野,大玉盘盘踞空中。天上的星子如门房养的狗群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只有愚蠢的凡人才以为它们什么都不懂。
出了院子又想,自己能去哪里呢?天下之大,他在一瞬间竟觉得自己从未有过立身之处。
崔沣其实随即就追了出来,看着裴珲的背影,一时之间她又不敢上前。
她知道这个时候语言是苍白的。忽然她灵机一动,转身快步去了鸣桐院。
等她再次出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包裹。
可是她几乎找了大半个林府都未找着裴珲。她原本满肚子酸文假泪,洗白白了各种措辞,准备一股脑倾倒出来安慰被弃的大龄青年。但这满腔感同身受的酸楚随着她寻找裴珲时间增加,逐渐被焦躁和担忧替代。
以至于当她在门房的狗圈边找到裴珲时,在一颗心放下的同时,几乎有些无语的气愤:“你在干嘛呢?”
门房大爷的年纪大了,养了足有十几头狗,每次喂狗食都是坐在圈旁边的一个石凳上。此时裴珲就坐在上面,全身的力气被抽光一样,双臂交叠放在腿上,下巴搁在双臂上,背影看去像一只忧郁的大猫。
崔沣一时又有些心软,加了一句:“我找了你好久,以为……”
裴珲道:“我难道是那种为了一个老头子要死要活的人?即便要死要活肯定也是因为你这种美女,我在看星星呢。”
崔沣:“……”
这种时候还不忘撩闲。
如果她没看错的话,他盯着的好像是狗吧……
崔沣觉得裴珲仿佛又回到了痴儿的时候,于是顺着话音道:“酒都拿来了,不若去个相配的地方看星星吧!”
崔沣本以为他会拒绝,谁知他很感兴趣地样子,仿佛刚才在宴席上差点气炸的不是他。
二人走到府门时,崔沣令红云准备的两匹马早已候在门口。
裴珲的兴味更浓了:“果然幽州第一纨绔,说吧,去哪里?”
崔沣道:“出城。”
裴珲看她兴致勃勃的样子,忽然想到,崔家真的将她养的很好,无论何时,都像一朵向阳的花儿。
崔沣看他盯着自己,以为他担心城禁,安慰道:“没关系,我这几日活动虽说没什么进展,但崔氏也不是虚称的百年望族,我们已经准备了出城之道,不若今晚我们先试验一二?”
她的目光在月下灼灼生辉,带着一丝活泼和狡黠的气息,似乎天不怕地不怕。
裴珲不自觉一笑,颇有些对一切不屑一顾的样子:“不成也没关系,不过就是打场架而已。”
崔沣想想,确实裴珲自清醒过来便威力大增,顿时更加信心满满道:“那快点吧,月到中央最美。”
崔沣原本以为出城会颇费一番周折,谁知当他们赶到城门口时,发现城门竟未关闭,且守卫相当松散,只有两个看起来单薄的士兵站在那里。
二人心下生奇,策马过去,那守城人看了二人一眼,竟未阻止,只是不耐烦地催促:“要走快走!别堵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