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长寿元年五月。
彭泽县，狄府。
寂静的夜晚，只能听到连绵细雨的哗啦声，门房拴好大门，正准备去休息，忽闻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不由得疑惑，这么晚了竟还有人登门，便隔门相问：“何方贵客敲门？”
“劳烦通告狄公，故人来访，有要紧事相求。”
门外人的声音略显苍老，但却尖细，不似常人，门房略显犹豫，其人半夜来访，又异于常人，别是歹徒上门吧？
眼见门房许久未出声，门外人似是急了，便将一物从门缝塞进去，恳求道：“吾真是狄公故人，只要将此信物送至狄公面前便可证明。老哥，求求您了，人命关天啊！”
“罢了，尔在此稍后片刻，吾这便去通传。”门房拿了信物朝内院疾步而去。
门外，苍老仆人大喜，朝怀中昏迷的稚童呢喃道：“小主人，撑住，狄公马上就要来，有他老出手，必能治愈你的病症。”
很快，门内便响起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还有一道急促威严的声音：“速速将门打开。”
大门在门房和仆役合力下打开，紧接着一人越众而出。
借着昏暗的灯光，来人细细打量门外之人，而那老仆也眯起来，语带希夷的问道：“可是狄公？”
“某正是，尔是何……”狄仁杰手中捏着玉佩，正欲询问，便见那老仆忽然匍匐在地，泣声道：“求狄公救我家小主人性命！”
这尖细的声音响起，狄仁杰微微一颤，惊疑不定的望着老仆，旋又看向他旁边那位昏迷不醒的稚童。
他示意狄春将老仆搀扶起来，脸色凝重道：“此处不是详谈之地，快快进府来。”
“多谢狄公！”老仆大喜。
……
狄府后院。
狄仁杰将最后一根银针从稚童身上取下，长出一口气，神色放松许多。他刚收针，老仆便焦急问道：“狄公，如何？”
“他是风寒入体，没能及时医治，又兼之长途赶路，太过劳累，才加重病情、危及性命，经老夫施针已控制住病情，无性命之忧了。”狄仁杰笑道，其和煦的笑容让老仆略微心安。
“多谢狄公。”老仆差点又跪下，幸得狄仁杰及时拉住。
众人来到外间正堂，狄仁杰从怀中摸出那块儿玉佩，边踱步边思索，随后挥手示意狄春等人出去。
那老仆脸色微变，知道狄公这是要垂询清楚的意思，但很快他便平静下来，毕竟此次来求救，他早已打算将真相告知。
“听你说话，应是宫中内监，可对？”狄仁杰问道，脸上依旧挂着和煦的笑容，令人亲近。
老仆深吸一口气，拱手道：“狄公所猜不错，奴婢鱼恩，确是宫中太监。当年有幸被先帝派给魏国夫人贴身听用。”
魏国夫人，贺兰敏月？
饶是以狄公之稳重，惊闻此言，也脸色剧变。
当年贺兰氏甚得先帝宠爱，却突然中毒而亡，虽然最终定罪与其族兄武惟良、武怀运，然朝野早有秘闻，此事乃是当今圣上暗下毒手，铲除威胁，嫁祸他人。
也因此，此事在武周朝乃是禁忌，无人敢提及。
“尔竟是魏国夫人的贴身内监，那床上的人？”狄仁杰轻声呢喃，尤觉此事之惊世骇俗。
鱼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差点哽咽到失声：“当年主人中毒时，已怀有六甲，胎中婴儿也有七月大小。她临死之际，苦求老奴剖腹取婴。”
剖腹取婴闻之令人惊悚，贺兰敏月应该是在绝望之下，仓促之间，才留下这样的遗言。
然而她并没有想到，鱼恩真的成功了，他从贺兰敏月腹中取出一名男婴，并趁着宫中混乱，将之带出宫城。
之后为躲避朝廷的追查，主仆二人隐姓埋名，四处流浪。眼见少主人一天天长大，鱼恩高兴的同时，也一直担惊受怕。
因为早产的原因，少主人自小体弱多病，有好几次都差点儿没挺过去。为避免少主人断了血脉，鱼恩在其十六岁那年，为他娶了一门亲事。
天幸，隔年少夫人便怀了孕，并诞下一名男婴，便是此刻躺在病床上的稚童。
此间故事之离奇，听得狄仁杰唏嘘不已，他忽然停下脚步，问道：“那少主人及夫人呢？”
鱼恩泪如雨下，“小主人三岁那年，少主人便已卧榻不起，他似是知道自己寿时不多，便寻了机会点火烧房，将自己和少夫人一起烧死了。”
“这……”狄仁杰重重叹了口气，神情悲痛。
先帝之遗脉，竟落的如此下场。
至于少主人拉夫人垫背的原因，他稍一思索便也明白了，这样的背景，留下个年轻的少夫人可不是好事。
“这些年，内卫始终未停止寻找小主人的存在，老奴虽带着小主人四处躲藏，然前段时间还是不小心露了踪迹，被内卫咬住不放，这才耽误了小主人的病情。”鱼恩满脸懊恼。
“奴婢走投无路之下，偶然听闻狄公在彭泽县任职，这才奔波至此求救。奴婢早有耳闻，狄公乃当世之名臣，大唐之忠臣，万望狄公看在先帝的面上，收留我家小主人。”
鱼恩不要命似的磕头，几下便渗出了血迹。
“公公快快请起！”狄仁杰急忙将其搀扶起，被他的忠义之举感动。
“当年狄某幸得陛下简拔，才得以进入朝堂，施展胸中报复，时刻不敢忘先帝之恩德。公公不需多言，狄某自当竭尽全能保护小公子安危，只是还需想个办法应付掉内卫的追查才是。”
“狄公答应收留小主人便好，其他事交给奴婢来办就是。”鱼恩闻得此言，心中一块儿石头落下，高兴道。
“哦，公公有何妙计？”狄仁杰诧异道。
鱼恩淡淡一笑：“只要内卫确认奴婢和小主人身亡，便可解了武氏心结。”
“你的意思是……”狄仁杰瞬间领悟鱼恩的打算，神情动容，“公公何须如此？待狄某想想，定还有其他办法。”
“不，狄公，这是最好的办法。”能带着两代年幼的小主人躲避这么多年，鱼恩自也不是寻常之人，他神情淡然：“不见到奴婢和小主人的尸体，内卫不会干休的。”
狄仁杰欲言又止，最终只能无奈的重叹一口气，他不得不承认鱼恩的办法的确是最好的。
而且他也知道自己怕是无法阻止鱼恩的决定，此人可为主人舍生。
“老爷，小公子醒了。”门外传来狄春的声音。
两人闻言急忙朝卧房走去，临进门的时候狄仁杰忽然停住脚步，挥手示意狄春等人也停下，只让鱼恩一人进了屋。
“老爷，这是？”狄春不解。
狄仁杰眼中闪过难过之意，叹声道：“让他们主仆二人说说话吧。”
鱼恩看着床上已经睁开眼睛的小主人，喜极而泣。至于小主人神情有些呆滞迷茫，则被他下意识认为是病后未愈的后遗症。
“小主人，不要怕，您可还记得老奴跟您讲过的狄仁杰狄阁老？此处便是狄公府邸，很安全。狄公者，大唐忠臣也，今后有他庇护，您便无需再东躲西藏，惶惶不可终日。”
鱼恩絮絮叨叨说了许多，越说眼睛越红，最后他将那块儿玉佩塞进小主人的手中，略带哭腔道：“小主人，千万把这玉佩收好，但不要轻易示之于人。放心，老奴已经安排好了，今后您便可以过正常人的生活了，今后……”
他忽然说不下了，仿佛心中有千言万语要嘱托，却没办法交代清楚，最终只能说了句：“小主人，好好活下去。”
语毕，鱼恩松开小主人的手，转身离去，走的很坚决很凄凉。
陈南终于整理好脑子里忽然多出来的记忆，还来不及反应该表达恐惧还是惊喜，忽然感觉心里如刀刺般疼痛。
他艰难扭头，看到了那道熟悉的背影，心里莫名惊慌，好像就要失去什么重要的东西一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