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往带钟妙离走到学校外围的商业街道,在加州七月的阳光之下,街景变得有些透明。路上人来人往,全是不同人种、不同肤色的青春面孔。
泰国餐厅在路旁的小院子里,装饰简单,招牌直白。老板娘是个小个子的泰国女人,看起来就勤劳爽利,说话柔柔软软的泰国腔调让钟妙离忍不住盯着老板娘微笑。
闻着店里多种东南亚香料混合的味道,钟妙离微微点头,低声称赞:“这家店很正宗的样子。”程往先是问了钟妙离吃不吃辣,钟妙离回答还算可以。
“你就点些你觉得好吃的吧。”钟妙离笑得爽朗。
于是程往双手拿着菜单,来回翻了两遍之后勾选了两道菜,抬头道:“这家店最受欢迎的就是海鲜冬阴功,菠萝饭也不错。”而后把菜单和铅笔递给钟妙离,“你来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
“那我问问老板娘有没有什么推荐的小菜。”钟妙离叫来了老板娘,老板娘推荐了一道特色甜品、时令蔬菜和泰国果茶,钟妙离思忖五秒后照单全收,在菜单上一一划勾。
这是钟妙离第一次和程往两人一起吃饭。刚来到洛杉矶的那天是他们俩与何福荣一起组的三人饭局,餐桌上有何福荣这个潇洒不羁贵公子话痨,气氛很快就被他带动,变得活跃而热络,简直可以说是一人掌控全场节奏。今天的午餐局面则有些不同。
虽然钟妙离和程往两人都是二十多岁、拥有工作经验的成熟“社会人士”,但现在的相处方式却十分“学生气”。
两人没有刻意寒暄,没有互相吹捧,没有打听对方的工作情况。
而是从点完菜老板娘就直接送过来的果茶的口味开始,讨论着泰国的水果。
然后和对方分享哪种热带水果是自己的最爱,钟妙离喜欢榴莲,程往则表示自己更爱芭乐。而后聊到与之相关的农贸产业。
又从农贸产业聊到当今世界的食品贸易行情,七拐八拐之后话题又转向钟妙离所学的兽医专业。等到海鲜冬阴功端上桌,钟妙离还补充了一句:“我的方向不太涉及水产养殖。”
两人没有刻意聊天,甚至在海鲜冬阴功上桌之后,餐桌上出现了一阵不长不短的沉默——二人心系美食,闲不下嘴。
不过,挺奇怪的,在那几分钟的沉默里,虽然没有一人讲话,却并不显尴尬。钟妙离和程往两人都没感到不自在。
钟妙离看着水壶里浮浮沉沉的小片菠萝,在异国他乡的泰国餐厅里反而感到一丝安稳舒适。
一桌泰国风味很快盆光碗净,不知道是因为酸甜微辣的泰国菜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吃完这顿饭的钟妙离感到十分神清气爽,一种发自心底的愉悦情绪让她感到踏实。
程往微笑着递了一张餐巾给钟妙离。一递一接,指尖难免相碰。
在那短暂的瞬间,钟妙离感到自己指尖的触觉仿佛灵敏了一万倍,从两人相触之前似乎就有了感应,指尖相触,那种微痒的微妙的不自在积聚成一朵小火花,“刺啦”一下,燎得钟妙离脸庞一热。
于是快快接了餐巾,擦嘴同时掩着脸。账单是程往付的,说是尽地主之谊,更何况自己是助教老师,钟妙离是学生,更不能让她付钱。钟妙离也没再坚持平分账单。
两人一同从餐厅走回学校附近,程往说自己要直接回办公室准备接下来的工作,钟妙离则习惯于中午稍稍午休。于是两人道了再见。
钟妙离刚走出两步,身后的程往忽然叫住了她:“妙离!”声音一如既往的沉静,只稍稍提高了音量,还是很好听,“我在金融学院大楼的A302办公室值班,会有学生来问我这门课的相关问题。有时间的话……可以来找我,我一直都在。”而后便站在那儿,直视钟妙离,仿佛在等一个回答。
钟妙离闻声转身,发现程往的身影在逆光下显得纤瘦挺拔,看不太真切他脸上的表情,但依然能感受到一片坦诚的目光。于是应声回答:“好,有问题我会去请教的。”又道了再见,便转身回去了,迈出步子,几次忍住有点想回头看看的欲望。
所以钟妙离没能看到程往保持那逆光迎风的挺拔姿势,目送钟妙离转过巷口的样子。
这日下午,钟妙离在图书馆自习,完成老师布置的课下作业又做好明日满课的课程预习,不知不觉就到了傍晚,终究是没能去程往的办公室找他聊天。
回到住所,钟妙离没能碰到程往。“看来真是每天早出晚归。”钟妙离打开自己房间的门,微微叹息。
接下来的周四,两人也未能碰面。钟妙离发现自己竟然一直在留心楼上程往的动静,却也听不到什么。暗自摇头:“简直疯了。”周五又是一早有一节政治经济学大课,虽然经过第一次课,钟妙离发现程往好像会帮自己留个座位,但以防万一,还是将闹钟向前调了半小时。
于是,周五一大早,钟妙离在二楼餐厅遇到了正在做早饭的程往。
程往今天还是一副严谨整洁的打扮,浅色细条暗纹衬衫束进一条剪裁合体的卡其色休闲裤,短发清爽,袖子卷到手肘之上,正在煎蛋和香肠。钟妙离则穿着一件浅色竖条纹宽松衬衫和一条修身牛仔裤。两人同时出现在餐桌旁厨房里,还真是颇为和谐。
钟妙离想到程往好像提到过,这栋房子他所住的三楼没有厨房,所以他自己做饭都在二楼。
见钟妙离走进来,程往把平底煎锅里已经半熟的鸡蛋取出来,然后利落得又打了一个在锅里,随手又加了一根香肠进去。抬头邀请钟妙离:“早饭一起吧。”声音带着一点哑,依旧低沉好听,带着晨起第一次开口说话的慵懒和微涩。
钟妙离原本的打算只是到厨房热一杯牛奶,而后吃几口冷面包了事。现下嗅着厨房里诱人的香气,不由吞了吞口水,笑道:“那就谢谢招待啦!你喝牛奶吗?”而后走到微波炉旁,倒了两杯牛奶放进去,小火力加热30秒。
厨房其实并不大,微波炉放得离炉灶也并不远。钟妙离和程往又都是个子高挑、手长脚长的体形。因此当钟妙离加热牛奶又取出,这一来一走之间,二人难免有些身体接触。
钟妙离的手肘好像若有若无蹭到了程往的后背腰下,长发好像也隐约在程往屈起的小臂上如一阵微风般扫过。
钟妙离发现自己好像对这种微妙的身体接触过于敏感了,脸颊似乎有一些发烫,心中暗暗发誓:“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煎蛋、香肠、烤吐司片(还涂了黄油)、牛奶,一顿热量炸弹般的美味早餐很快上桌。钟妙离早已忍不住香气诱惑,尝了一口香肠,“这个早餐肠好好吃!”,忍不住一边嚼一边尽力闭着嘴巴发出含混不清的赞叹。“早知道你也这么喜欢我应该多煎几根。”程往向钟妙离简单讲述了自己是如何找到这个品牌的早餐肠,并将其作为每日必备的。
早餐很快就吃完了,两人便一起走路去学校。
“刚开学的时候,我就在这节课的花名册里看到了你。”程往突然开口,声音不大,语气如常。
此时钟妙离正走在人行道上,而程往走在钟妙离身旁,人行道台阶下的柏油马路上。
钟妙离转头看向程往,晨光照亮了程往的眼睛,深深的琥珀色,又大又漂亮。
“想着既然是室友,总归是要相互照应,所以帮你留了位子。”程往接着说,“不过,这样早起一起去也很好。”程往突然抿嘴微笑,而后又把目光转向前方,没再看钟妙离。
“前面那家餐馆的早饭很好吃,以后如果来不及在公寓吃早饭,可以顺路在这里买。”程往又把话题岔开,钟妙离也就顺着“早饭”“好不好吃”“要不要吃”之类的话题和程往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起来。
但钟妙离脑海中其实有点疑惑,自己并没有问过程往是不是特意留了位子,甚至在那天特意控制住了探究的表情,程往为什么今天又特意解释?脑海中七想八想,表面上若无其事,聊着天的两人很快就走到了教室。
之后的几周,钟妙离每周三和周五都会早早起床,总是恰巧遇到程往在做早餐,于是两人也总是一起吃过早饭之后相伴去上课。
钟妙离偶尔在课堂上帮程往这个助教发发材料、收收作业、统计人数之类的。两人也常常课后顺便一起吃饭,有时只有他们两个,大部分时候会和班上其他相熟的同学一起,有时还会约上另外一名助教卡文娜和何福荣那个自来熟话痨。一桌五六人一起吃饭,好不热闹。
每天上上课,和朋友们聚聚餐,让钟妙离感到十分舒适惬意,连连感叹“这才是生活”。
不想,到了第四周,学业的压力突然到来。
钟妙离选了几门四周结课的课程,此时需要进行结课考评,大部分是书面考试,也有一些是进行演讲展示。
这对于钟妙离来说其实不算什么,因为这些短期课程的难度相对来说并不大,钟妙离好歹也是全国顶尖大学出身,学习能力和考试技巧都是有的。
唯有一门课让她犯了难。没错,就是国际知名教授主讲、程往担任助教、抢破头才抢到的那门五百人大课:政治经济学。
这门课共要上八周,但是在第三周时罗格教授宣布要进行期中检测,自愿报名参与者可获得额外加分,方式是小组汇报,组队方式和选题则是随机抽签,第四周的周五上午进行汇报展示。
钟妙离,一个热爱学习、谨慎负责、几乎可以说是学霸型的人物,当然在第一时间报了名。可是,抽到的题目却有点难:加勒比地区政治经济概览及案例分析。而在随机抽到的队友里,没有人来自加勒比地区。
事实上,大部分都是中国人,毕竟任何一所美国大学的暑校里,大部分总都是中国人,其次是日本人、韩国人和印度人。钟妙离因为在组里年龄最大、有过工作经验、拥有研究生学位,获得了一致举荐,当选小组长。
在通过邮件收到小组名单和选题的那个下午,钟妙离简单查阅资料后,走出图书馆,感到头昏脑胀,怀里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迎着夕阳,站在风中,任长发乱飞拍打脸颊。
脑海里回荡着几周前程往说的那句话:“……可以来找我,我一直都在。”像是巫师的咒语,一遍一遍蛊惑着钟妙离。
钟妙离还听到另外一种声音:“这种学业问题,自己也可以解决,没必要这么麻烦。”
一番漫长犹豫后,钟妙离做出了决定,自我安慰:“向助教请教还是没关系的。”
而后像是受到指引一般,一步一步走向程往值班的金融学院大楼A302办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