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站着不知道过了多久，玉伊雪忽然抬头，手中的书合上，眼神清淡地看着她。
“有事？”她不像是没事就随便来她宫里的人。
而且这个状态，也不像。
就好像是有些手足无措一样。
可是……还有除了蓝君宸更让楚梦凝手足无措的人？
玉伊雪轻笑一声，仍旧看着她。
她这样一问，楚梦凝回神，与她眼神对视，“皇妹住的可好？”
声音清淡了许多，转瞬又恢复那个冷静的人。
“拖皇姐的福，一切都好。”玉伊雪有些奇怪，按照楚梦凝的性子，就单说前几天她伤她，她就不可能如此心平气和地跟她说话。
“皇妹想走吗？”她又问。
这话问的突然又不可思议，玉伊雪愣了一愣，“你说什么？”
楚梦凝怎么可能放她走？
“我问你走不走。”她又重复。
“如今南夏危在旦夕，虽然有西宁相助，可是东月拿下南夏也不成问题……那秋夜离的江山，你要回去守着吗？”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道。
“你……”她接连说这么多话，还是字字句句在告诉她南夏的弊端，玉伊雪有些不明所以。
“我说真的，机会只有这一次，你要是走……要是走……要是走以后就不要来东月了。”
“一次也不要再来。”她仿佛下定决心一般的说道。
“条件。”玉伊雪很快反应过来，楚梦凝不是个会骗人的人，说一不二，她说要放她走，是真的要放她走。
可是，她知道，有条件。
果然，她话落，楚梦凝看着她，又很认真的语气说道。
“我需要你回答几个问题，很认真地回答。”
原来只是回答几个问题。
玉伊雪放下心来，“不涉及南夏内部都可以。”
她强调。
“若是说完之后，你还是选择离开，那么我不会拦你……但是终其一生，你不准踏入东月一步。”
“若是不走……”她似乎是在接着说，但是玉伊雪没有听清楚后面的话。
只是觉得她说这句话，似乎费了很大的力气。
“好。”玉伊雪忽然觉得心里刺痛一下，何曾见到过她如此样子。
楚梦凝向来都是冷静高华的公主，何曾见过她这样好像要下定决心孤注一掷的样子。
可是她不知道，不知道自己身上，有什么是能让楚梦凝孤注一掷的。
“绝对不涉及南夏内政。”楚梦凝用了很大力气支撑自己站着，沙哑的声音落下。
“先坐吧。”玉伊雪看着她的样子有些皱眉，那剑上的毒性有多大她是知道的，就算有蓝君宸，她也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恢复，更何况她刚才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奔波过来的。
楚梦凝点点头，在旁边的椅子上落座。
“四年……应该是五年前，那件事……是你故意的吧。”她指的是当时花满楼的事情。
如今玉伊雪的身份她已经知道，又加上这两年她的作风，让她无论如何也不能相信，不能相信这样的一个人，会真的失算到被陈灵算计，送去花满楼被人毁了清白。
几乎是她话一落，玉伊雪眼神就偏到别处，她是不忍……或者不敢看楚梦凝的眼神的。
她那样的人，何曾被人骗过？
还骗了四年的愧疚？
楚梦凝没有催她，眼神静静地看着窗外。
大概一柱香后，玉伊雪点头，艰难地说道。
“是。”
除此之外，再无只言片语。
她在陈灵算计她的时候就已经清楚了陈灵接下来所有的计划，那天在花满楼的人的确是被毁了清白，可是那个人，不是她。
“是陈灵？”楚梦凝的通透让她很快明白了来龙去脉，心中思索之后，她又道。
“是。”玉伊雪在这一刻，竟然忽然有些不喜欢她的通透。
她是向来喜欢与聪明人说话的，但是却不是楚梦凝这样一眼能看透所有的人。
更何况这件事，还是她的错。
她是对陈灵用了幻颜术，代替她成了玉伊雪，后来当时玉天战找到她的时候又太过慌乱，楚梦凝忙着处理当时的事情，根本就没有注意那个人不是她。
她后来抹去了陈灵所有的记忆，这件事便算是瞒天过海。
如今她不过说了一句话，楚梦凝就猜到了后续所有。
“你幻化成凌溪的样子，是从一开始，就打算利用……你以为的我对凌溪的愧疚？”楚梦凝点头，神色无波无澜，又问。
那些不过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第二个问题，玉伊雪倒是挑眉，眼中飞快闪过一丝复杂与痛意。
然后，缓缓勾唇。
“若是你没有那样的心思，我再怎么算计，你又岂会多关注我一点。”
言下之意，若是楚梦凝没有对凌溪愧疚，她也钻不了这个空子。
说是利用，不过是因为有东西可利用。
果然如此。
楚梦凝叹了口气，没有恼怒她的话，反而是问了另外一句。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愧对凌溪？”
这个她一直好奇的问题。
“就因为皇宫那天你看见我对她见死不救？”她又问。
皇宫那天？见死不救？
玉伊雪瞳孔一缩，她知道。
“怎么？很好奇我会知道？”楚梦凝淡淡一笑。
玉伊雪不知道怎么答话，如果说她知道当时她宫殿外，这就又是另外一番情况了。
她不知道该怎么搭这个话。
因为所有的问题，好像都复杂化了。
“天段魂手不是我对她用的。”天段门和饮魂的秘籍，她没有涉及过。
也不是父皇。
当时凌溪出事之后，玉天凌只以为是她因为放不下当时他们对蓝君宸做的事情，所以找了天段门的人下手，可是却也因此，忽略了最重要的线索。
云芸虽然不是系出天段门，可是她却认识饮魂的人。
凭着云芸的本事，学会天段魂手，根本就不是难事。
想来当时所有的怀疑都指向她，玉天凌也十分确定地以为是她动的手，那样完美的时机与解释，云芸也是下了不少功夫吧。
她知道是云芸，却不想解释，误以为是她动的手又怎么样呢，她本来就已经不奢望那些早已是死物的亲情。
“所以？”玉伊雪挑眉，当时的事情她也听说了一些，曾经偷偷去过凌溪的冰棺，的确是天段魂手的痕迹。
“所以本宫没有杀过凌溪，反而是在云芸动手之后救了她。”她是在云芸走后一刻钟进去了凌溪的宫殿，当时凌溪尚有一息尚存。
其实早在云芸杀凌溪的时候她就在，同样，玉伊雪也在。
她故意拖延了时间才进去救人，是因为自己心里过不去那道坎，却又做不到看着凌溪死。
等一刻钟，是听天由命。
后来她救了人，当时玉天凌也恰好赶到。
又加上云芸下的功夫，玉天凌在凌溪死后的一段时间里，对于她是凶手深信不疑。
好在玉天凌不糊涂，从凌溪的悲痛中走出来之后，他就意识到了不对劲。
当时的事情，还是有很多漏洞的。
“若说亏欠，当是她亏欠我。”
玉伊雪猛地头偏过来看着她，正对上她清澈的双眸，无波无澜，坦坦荡荡。
她没有必要骗自己。
她更不屑于骗人。
“所以……”她出声，这才发现自己的声音也沙哑了许多，更是带着些许颤音。
“我不愧疚凌溪，所以不需要转移一个什么替身，来弥补对她的亏欠。”
“就算是真的愧疚，我也不屑于这样做。”
“因为从见到你的第一刻起，我就没有把你与凌溪认错，从一开始就是。”她强调。
从一开始就是……
玉伊雪忽然觉得脑中像是忽然混乱了好多一样，无所适从。
她蓦然起身，失手打落了地上的杯子，“不是……”她认定了这么多年的东西，怎么可能都是错的。
如果……如果她说的都是真的，那么她这些年……这些年所有做过的事情都算什么，如果楚梦凝从一开始就不愧对她，也不把她当成替身，那么她一直以来告诉自己的这都是各取所需又算什么？
“从昭阳公主，到您对东月，整个天下想找出比皇上更狼心狗肺的人，怕是不好找啊。”
“八妹打的一手好牌，也的确够狼心狗肺。”
“东月可养不出如八妹这样厉害的人。”
之前那些说她狼心狗肺的话此刻都在脑中回响，玉伊雪的唇色被她咬得出了血，当时觉得那些话都太过可笑，如今觉得自己似乎才像是个笑话。
“公主……”外面的人犹豫许久，还是出声。
方才屋子里杯子的声响，他们自然听到了。
玉伊雪可是皇上下令要看死的人，就看这守卫一日一日增多就知道到底有多可怕了，公主在里面若是出了事，他们可担不了。
“没事。”楚梦凝出声。
外面的人听到她的话，顿时放下心来退了下去，再无一丝声音。
“那日我救凌溪，你在门外，我一直都知道。”很久，她又说道。
玉伊雪听完，不顾自己心口传来灼热的痛意，偏头问她。
“为什么不杀了我？”按照她的脾气，就算是救人，她这样在门外，是个跟她没有任何血缘关系的妹妹，她怎么可能会留活口。
“因为我知道是你。”她道。
知道是她？
玉伊雪感觉心口的灼痛更加明显了。
脑中也更加混乱不清，也就是说，她一直知道自己是幻颜凌溪？
她知道她真正的样子？
那为什么又纵容了她这么多年？
“尽管只是背影。”她又补充。
玉伊雪松了一口气，原来不是。
“你……为什么只凭背影就认得出我？”她当时为了不引人注目，低调的很。
“张妃娘娘的送葬途中，我也在。”她笑。
“当时张家的儿子，在东月西宁一战里为了救蓝君宸死了，我本就感谢张家，张妃送葬途中，看了一眼，恰好记住了背影。”
原来如此。
“后来在宫里，我第一次见你正脸，就是你现在的样子，还记得我说过的第一句话是什么吗？”楚梦凝起身，走到她身边蹲下，与她平视。
第一句话……玉伊雪皱眉，只觉得她接近自己之后，心口灼痛更加剧烈。
楚梦凝之于她，何尝不算个心魔。
那么多年的纠结，做每一件事都在纠结，早已经成了心魔。
楚梦凝看着她，忽然伸手抓住她，“你在怕吗？”
声音里晕染了笑，却是空寂的笑，没有一分真正的笑意。
清凉的触感顺着她的手一路蜿蜒到心头，好像忽然就不疼了。
“第一句话，我说，‘这就是张妃的女儿？’”她开口，一字一句。
这就是她的第一句问话。
这是张妃娘娘的女儿？
而不是问……你是凌溪？
一句话告诉她，她从来都只知道她是玉伊雪。
她不曾亏欠凌溪，也不曾做过什么把她当成替身的事情。
从遇见她，若是真的有愧疚，那么只是对张家的感谢。
她是真的把她当成了亲妹妹去疼。
从遇见她就是。
没有一点杂念。
蓝君宸走后的第二年凌溪出事，同年遇见她到如今恰是七年，七年如初，没有把她当成任何一个人。
七年前在整个皇宫宣布这是她楚梦凝罩着的亲妹妹。
五年前为了她抄了花满楼公开得罪了陈将军府。
在栖霞山的那么几年里，每年都会让人来看她。
一年前东月和亲南夏，和亲的人选是她争取来的，昭和公主的身份，玉天凌那样重视礼仪与面子的人，还是那么宠妹妹，可是从未答应给她。
期间说是没有，只是玉天凌一意孤行，可是怎么可能没有楚梦凝的准许。
除了楚梦凝，玉天凌不会为了任何人顶着天下和朝臣的压力，那么坚定地，一意孤行地封她昭和公主。
她一个废物公主封昭和，是狠狠踩了她的颜面。
楚梦凝为了让她在南夏不被人低看，竟丝毫不介意。
和亲南夏之后的那件事，她赶过去救她，告诉秋夜离条件任他开，只要把她带走。
更是合着秋夜离算计了南夏皇帝。
新皇登基，她知道南夏众臣会有异议，特意留在南夏，用自己的身份压下了南夏的不满。
甚至是之后……哪怕她们交手，她也总是眼中有犹豫。
她是真的没有骗她……
她眼中有模糊的泪意涌出，楚梦凝抓住的手也更加地颤抖。
多少年了了，多少年没有这么被人真心地对待过，原来她曾经亲手推走了对她最好的姐姐，她亲手推走的？而且尤不自知。
她总以为是骗，后来发现，的确有骗，是她用自己，骗了她自己。
骗的自己那微不足道的心安。
她以为自己何德何能，让楚梦凝这样的天之骄女如此真心相待，从秋夜离到楚梦凝，她是为了自己活下去推开了他们，可更是是不自信，也是害怕。
如今看来，竟然连她的害怕都是那么可笑。
“我话已至此，算是为了当初你在枫树林救我一命吧，如今我们是真的丢不欠谁了……你不必对我愧疚……离开吧，我不拦你。”话落，她像是耗尽了力气一样松开了手，起身就欲离开。
今天的事情，所有的事情提起来，对她的影响，绝对不次于玉伊雪。
却在她偏头离开的时候，微凉的指尖轻轻拽住她的衣摆，还有些颤抖。
她低头，就看到她那向来冰冷傲气的妹妹，眼神中冰雪尽融，带着微微的祈求。
“姐姐……”她低声唤道。
“别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