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句俗话说得好,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尤其是适逢下雨的露天席。
今天果真是个吉日,钦天监里挑日子的那个小道士给师父拎下去打板子了。
这个小道士拿演算纸仔仔细细推算了半月,算得今日有吉兆,乃是十年难得一遇的好日子,便欢欢喜喜地上报了。
的确,一场暴雨说下就下,连招呼都没打,就把席下的大家淋成了落汤鸡,狼狈得很。
钦天监的监正年事已高,因心疼小徒弟,亲自冒死上谏,躬着身子向皇帝禀报,开口却道的是,贺喜皇上。
皇帝坐的龙椅置于阁内的台上,有屋檐挡着,倒是没被淋湿半点。看着阁内的皇亲贵胄皆淋湿了华服,宫女太监们忙着递披风,送帕子。皇帝念在李正监几十年来兢兢业业,劳苦功高,未出任何差错,便未发作,让他先起来说话。
贺喜皇上?听了这话,皇亲们蹙起眉愠怒者并不少,觉得李正监老糊涂了,这喜又从何来?
皇帝背着手望着这场大雨,若有所思。
皇帝静默片刻,冷峻的眉宇间忽然舒展开。皇帝眼里竟有笑意,看向恭敬俯身着的李正监,会意道,确实应贺。
我擦着脸上的雨水,珠花提醒我莫要蹭花了妆,拿过帕子细心为我擦拭。
其实我也好奇,这场雨淋得大家都如此狼狈,为何反要庆贺。
靖王拿扇柄一敲手,一只手握住了扇头,显然也明白过来了。他清冷的嗓音笑了一声,也拱手贺道,今日这场雨,可不就为皇兄而降的吗?雨量如此之大,又来得这般及时,这回让皇兄日夜忧心的旱区灾民,可算有救了。
如此说来,倒真真是个吉日,一场大雨,即将拯救数十万的旱区百姓,唤醒上百条河流山涧,滋养千顷良田。如今多少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只为寻求一口干净的水源,能充饥的粮食。
易子而食,我只在书上看过,已经是心惊胆寒,可听说灾区却是常事。若这场大雨能解了灾情,再疏通河道,引水向干涸地区,开仓救济百姓,那么这场旱灾可解大半。
人无水,四日即死。人若是饮水无粮,却能活十日。这十日内,朝廷济粮必到。
被拖去钦天监挨打的小徒弟得了赦免,捂着屁股被李正监领回去养伤了。
皇帝转过身来望向我们,我此刻觉得他无比威严肃穆,是真正的一国之君。
他道,今日之喜,却是十年难遇。
满阁之人皆朝拜于他,齐声道一句,贺喜圣上。
我不知,他的目光唯独驻留在我身上一会儿,才挪开视线,道,众卿平身。
我望向阁外正下着的瓢泼大雨,打弯了些许树枝。好一场雨,好一场及时雨。我心中默念。想到那些灾民们,此刻应在雨中狂欢,跪谢老天垂怜,给了他们活下去的希望。我不觉间竟湿了眼眶,还好混着雨水应看不出来,不会当众失了仪态。
众人皆领了伞,妃嫔皇子公主们被护送回了各宫。雨势太大,王爷长公主们一时半刻出不了宫门,便在宫内寻了地方安置。皇帝命太医们煮来姜汤来驱寒,速速送至众人处。
我将回宫之时,皇帝身边的公公叫住了我,让珠花先带三皇子回安华宫去,珠花给面团仔细穿戴好雨具,走出去时举着伞又都为面团遮了,自己淋湿大半个身子往安华宫跑。
我被公公领到阁内,他便退至廊内等候了。此时,这处小阁独剩下我与皇帝二人。
我欲行礼,皇帝目光深沉地望着我,低声道一句不必,我便起身站好,本想拉一拉披风,我觉得这里冷得很,可下一秒就被他拽进怀里紧紧拥着。
我挣扎两下想推开他,急道,皇上……臣妾身上还湿着,别这样,会把湿气过给您。
我的唇被他的封住,温热的气息蔓延开来,他搂住我的腰身,让我更贴近他。他鼻梁高挺,只能偏着头吻我,我感受到他喉结上下滚动。我不知如何回应他,只是笨拙地抱着他的背,尽量配合他的动作。
结束的时候,我已经快要喘不过来气了,趴在他怀里胸口起伏着,靠在他身上借力。
身子上倒是暖和了几分。我红着脸感觉到了。
阁楼上层便是一个小雅间,有一套红木桌椅和屏风,软榻。
来了两个宫女送我到小间里去换上干衣,擦拭长发,重新梳洗打扮。我让宫女随意给我挽了个发髻,再插两只小簪子固定,剩下的发都披散着,我未出阁嫁人时便是这样打扮。
我听见上楼梯声近了,便知他来了,两个小宫女见皇帝进来后行了礼便把门带好退下了。
他也换了身衣裳,褪去了龙纹锦袍,此时身着的像是常服一般,显得随和近人了不少。他慢慢走到我身后,俯身抱起我,我搂着他的脖子,被他放到软榻上。
他抱着我,身上的味道让我觉得很安心。可我还是不知道他怎么了,为什么要留我在此。想到这里,我便开口问了。
皇帝吻我的额头,一只手抚了抚我的发,反问我道,为什么要哭。
我一惊,居然被他发现了。还是什么事都瞒不过他,在他面前无论我想隐瞒什么,都只会无所遁形。
我老实道,因为下雨了。
他愣了愣,显然有些意外。
我说,因为灾民有救了。
我赤着脚跑下来到桌边打开窗,拉着他过来指向旱区的方向给他看,想必那时我的眼神是清澈明亮的。我说,因为就在天的那一边,多少人在受天灾之苦,绝望无助地等待死去,而如今天降甘霖,他们不必再为一口水卖儿卖女,背井离乡,流离失所,无家可归。
若真到了易子而食的份上,灾民们不仅要受身体上的苦痛,心理上的创伤也是巨大的,无法弥补的,可他们没有办法,有时为了活着,道德和准则乃至情感和人性都是可以舍弃的,我们不必去惩治这些人。我们唯一可以做的就是尽全力去改变这艰苦的环境,争取拯救他们与旦夕之间。
我也觉得这场雨降得太好。
而皇帝,也终于可以好好睡上一觉,可以不必再日夜思虑担心此事了。
他静静的听着,一直注视着我,我说完以后,他更视若珍宝地搂紧我。
我说,皇上是我的夫君,更是整个天下的君主,皇上的江山稳固,我自然安心。皇上的子民得救于水火之间,我替皇上宽慰,也为灾民们庆幸。故而热泪盈眶,难以自持。还望皇上不要怪罪。
或许是从未有人和他说过这些话,他深受打动,也从无妃嫔这样大胆,敢说皇帝是自己的夫君,他也觉得万分难得。
他那刻起便知晓,能真正与他同心同德,惦念天下疾苦,芸芸众生的,便是眼前这一个小女子。
皇帝在我耳边道,你有一颗怀天下的心。
我笑笑,道,我的心太小,这天下未免太大了,或许这辈子是装不完了,今生装您一个,便已足矣。
窗外,雨仍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