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知道,那夜醉酒时分,丽姐姐为何苦口婆心劝我,不要做第二个荣妃了。
她告诉我不值得。
可是丽姐姐你知道吗,荣妃她值得,一直有人想她念她那么多年……
是我不值得。
我走过木质地板走廊留下一串陈旧的喑哑声,轻推开门,被门槛绊得踉跄了一下进了屋子。我扶着桌沿深吸了一大口气,再缓缓呼出。
我在心里和自己說話。
没事的,妙妙不怕。
妙妙可坚强了,不值得这样,你已经长大了,要听话。
我用哄小孩子的语气来哄自己,温温软软的好像有人在安慰我似的,落到心里果然就好受了一点。
用剪子剪去床前的一盏红烛的灯芯,烛焰挣扎了几下倏然熄灭,客房里昏暗了不少,我缓缓坐在床边倚靠着床栏,忽然感觉精力被掏空了一般,只剩下深深的疲惫。
我什么也不敢想,什么都不敢去回忆。我害怕发现一幕幕的过往里真相早就悄然浮现,是我一直被情爱蒙蔽了眼睛。
我缩起身子以后,还是在发抖。
难道我是个替身吗?我在他眼里就只是个空壳吗?
是不是我的一颦一笑于他而言都牵动着另一个女人的哀喜,我只是触动了他内心深处对她的愧疚,让他心痛怜惜,他才待我温柔对我呵护备至?
是不是在他眼里我不是我,而是名满天下,贤良谦恭,为他诞下最受宠爱的儿子却已不在人世的荣妃。
那我是谁?
……我又算什么呢?
我在,期待些什么呢?
“夫人怎么哭了?”
莺莺端来果盘,抬眼见我情绪甚是低落,蹙着秀眉惊诧又关切道。
而这份情绪我不想让旁人知晓,于是我抹了把眼泪,吸了吸鼻子,信口胡诌道:“太咸了……晚上吃那个炒芹菜片太咸了,我在这儿排盐分呢,没啥事儿,莺莺,你帮我倒杯茶就先出去吧。”
听我如此说,莺莺端了茶给我便有几分疑惑地先退出去了,半晌后,换了面团进来。
小娃娃端了碗东西走到床前问我。“大米粥,吃吗?冲冲咸滋味儿。”
“…………”
面团见我不应,伸手轻轻晃了晃我,“母亲?”
我咬唇连忙抬起手背拭去泪光,不想让他察觉到什么异样。“……面团我不想喝,不如你去端给你父亲吧,让他多吃点,能灌他几碗最好。”
吃饱了就该犯困了,他就不上我这来了。
我不想见他了,真的不想看见他。
“………………”
面团摸不着头脑。
“您和父亲吵架了?”
我欣慰地摸了摸面团的小脑瓜,然后一路把面团推到门口,生怕被发现什么端倪,“我没有我没有……你快去吧,你让他喝粥。”
面团出门以后我松了口气,坐回了床边。
可又望见那熟悉的身形走来,影子就驻留在门前。
偏偏最不想见谁,谁越是会出现在面前。
穆城来了,或许是来找我的。
“父亲,喝……大米粥吗?”
我看见面团的影子,举起来那个碗给穆城。
“…………”
沉默,空气仿佛凝固了半晌,两人相顾无言,最终穆城还是接过了那碗粥。
“你母亲在里面做什么?”
面团略一思索,“睡了,睡着了。”
穆城嗓音里含着一贯的笑意,如昆山玉碎,“嗯?是喊的梦话叫你给我送粥?”
只见面团映在门上的影子踮起脚尖儿凑过去,穆城的影子也微微俯下身侧耳去听,面团小心谨慎地压低声音:“没睡呢没睡着呢,听莺莺说是炒芹菜吃多了,又给咸齁了。”
面团想了想,串联了一下这件事情的因果关系,替我解释,也没忘记自己的任务,道:“我琢磨着可能怕您也多吃了几口芹菜齁的慌,贴心地让我给您送碗粥喝,喏,还热着呢,喝几口,给孩子点面子吧?”
穆城头疼道:“还是先进去看看妙妙吧。”
我腾一下起立,拉开门在他们进来之前我先闪身钻了出去。
穆城已经处变不惊,见我要逃在我身后低沉问道,“急着去哪?”
我脑子乱得很,一阵委屈一阵心酸,搞得好像打了结,紧张得不行,语无伦次道:“没事,今晚好天气夜色晴朗,想出去数数太阳,啊不,什么呀……我的意思是我要出去晒晒月亮!”
“…………??”
“…………”
我眼睛一酸,咬了咬嘴唇,觉得再也装不下去,提着裙角落荒而逃到楼下去了。
不要追来,别来找我,拜托。
我一个人蹲在廊角无人处,忍住哽咽暗暗流泪。
我能去哪呢?穆城和面团就在楼上,我不可以回去。犹豫片刻后,我决定去找郝险,幼时最黏我的弟弟,没人真正爱我,至少我还有家人可以依靠。
可推开门去找郝险,却发现他屋里灯亮着,床帷散着,怎么叫都不见回应。
正当我要出去找时,转身却见穆城就立在门口,我们四目相对,他将我一步步逼回屋中让我无处可逃。
既然避无可避,那只能沉着应对,我又做不到忍着心中的愤懑委屈笑脸相迎,于是我咬了咬唇,开口道:“公子来了。”
听我如此称呼,穆城微微诧异。“此刻并无旁人,你可唤我……”
“公子喝茶。”我为他斟茶。
“…………”
“妙妙,今晚你不甚对劲。”
“是,谢公子关心,只是身子偶尔不大爽利罢了。”
“你面色泛白,倒像是郁结难抒所致,可有何事……”
“无事,公子不必挂心。”
穆城默了半晌,终柔声道:“为何骤然间生疏我,妙妙?”
我再也绷不住,眼泪止不住的流,好像要把所有酸涩都宣泄出来一样泣不成声。“你好好看看我,阿城,你好好看看我。”
穆城温热的手捧起我的脸庞,指腹为我拭去泪珠,“我在看你,妙妙。”
“你告诉我,在你眼中我是妙妙吗?”
我胸口止不住的颤抖,仿佛用光了所有勇气才问出这个问题。不是我想戳破的,我想躲开的,是他不依不饶的追过来我没控制住……
而穆城不知是被我说中还是什么,竟默然许久也不答我,让我更确定了心中所想。
“……为什么呀?”
“是不是我得来的一切,捧在手心里的那些美好,其实都不该是我的?”
“你和凌轩,在看着我的时候,眼里浮现的真的是我吗?”
“为什么是我……我还在想,为什么会是我,我才疏学浅,身份寒微,自入宫以来从未被重视,又何德何能做被寄予厚望的三皇子的养母。”
“阿城,你告诉我……你望见我的第一眼,见到的究竟是谁呢?”
穆城将我深深拥入怀中,轻拍我的后背,任我哭闹也不言语。
待我渐渐平息了情绪,才听见他的声音深沉响起,总是撩动我的心绪。“妙妙,不要怕。这世间,根本就没有转恋替身一说,不过都是戏文里为了让看客悲悯同情,杜撰出来的桥段罢了。”
“若真能轻易转恋旁人的情意,怕也算不得什么真情实意,那不过是打着深情的幌子招摇罢了。逝去的人已随着那段无声岁月一同逝去,若真的难以割舍,怕是不会让旁人触碰和提及,只会暗自深埋在心底眷恋,而不是找来那些相似的人拼凑她的模样,生生玷污了那份深情。”
我屏气敛息,鬼使神差的竟愿意听他讲下去。
“妙妙,那份情是发自真心还是对旁人不舍的眷恋,难道被爱的人分不清吗?”
“连爱都分不清的人,还在乎有无被当做替身吗?”
我颤颤巍巍的低下头,忽然被他问得没了底气。
是啊,我只是收集了些所谓的证据和我认为的罪状,自顾自对他怀疑了一通就在决定要推开他,哪里顾得上去思量和体会平日他待我的用心呢。
其实那刻我心中清明了几分,可又怕这些只是他来哄我的说辞,我还是借着点胆子不依不饶道:“那为何选中了我,偏偏是哪里都不怎么出众的我?”
“说上三天三夜都讲不清的事,却想我几句话就给出答案,妙妙,还有比你更会难为自己夫君的女子吗?”
“如若你是想求心安,那我告诉你,这世间无人横亘在我们中间,也无人有这个本事。你只是你,一个常让我哭笑不得却还忍不住时时心系的女子,一个可以将非你膝下的孩子都视如己出处处替我尽责疼爱的女子,一个让宫中气氛和乐不起事端待人真心却不软弱的女子,一个心胸宽广怜爱万民的女子,一个独一无二的,我爱的女子。”
我呆呆的望着他,含了许久的泪自眼角滑落,又被他俯身吻去泪痕。
“今日就当是哄你开心些,同你说个秘事,此事也是我从母后口中得知,听闻是历朝代代相传下来的。翊国建朝以来的君主皆是一世只倾心一人,选中的无不是思虑纯良,蕙质兰心,胸怀天下的女子。凡其在位,可令后宫安定无纷争,皇嗣安康兄友弟恭,与君主夫妻和睦相互扶持,此情直至一人逝去方休止。”
“此番传言经年流转已百年,到本朝君主,从无例外。”
此情直至一人逝去,方休止……
我心情复杂地听着。
“你待面团时倒有几分荣妃的模样,但你要知道,仅仅是表象上像一个人是完全无法打动人心的,能让人在心里真正认可和珍重的,永远都是你的本质与待人的好。相信面团也是在相处之中真切体会到了与你的备受呵护和关爱,否则为何这不可一世的小霸王,独独赖上了你呢?”
屏风咣当一下倒了,我闻声而望,面团就在那嘎达猫着呢,好像有点激动,又有点尴尬。
面团站起来苍白无力的为自己偷听墙角的行为辩解道:“那个啥,这屋里风好大,真的,真的真的。”
“面团,你怎么……”
“哦?什么面团?你们认识的那个人,这块儿也有一个……红色的胎记吗?”
接着我就看见他背过手光速掐了自己一下,露出给我们看那个泛红的小“胎记”。
面团一本正经的背过手去,镇定从容道:“没有吧,那我可要走了昂。”
说着三步并作两步的迈开小腿溜了溜了。
金雅闻声露个小脑袋,着急了,拎着裙角从床帷后面钻出来,颠颠儿的去追:“凌轩哥哥别丢下我呀……”走到门口还不忘把门给我们关好了。
在门外头他俩一路小跑,声音也渐渐变小,但是还能听见。
“嘘!别喊我他们已经相信我不是了,这一喊被你给出卖了!……害,白瞎了我精湛的演技……”
我没忍住噗嗤笑出声,靠在大哥身上抖的花枝乱颤。“哈哈哈哈你看看你娃,亏他想的出来,红色胎记……”
穆城也笑道,“笑小孩子做什么,你不也有?”
我来了兴致,好奇道:“嗯?在哪里?”
大哥打断我,撩开我挡在脖颈处的发丝,“在这里。”说完搂住我的腰俯身吻了上来,唇齿湿热的气息在我颈间晕开,惹得我轻声呢喃,腰肢发软。
郝险在廊角见状美汁汁的去和面团挤了一晚,聪明得自己都睡不着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