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暗想,人家要是真的用刑,那可不是敢不敢的问题,充其量只能算我们运气好,没等到用刑周承甫就来提我们了,“周承甫咋也跑来了?”
奶奶再次摇摇头,却没了牛气的味道:“不知道,可能要把我们押到北平去,你爹说的话记牢了,到了北平不准胡说。”我连连点头:“知道。”
奶奶沉默了,眼珠子盯在我脸上,看得我心里发毛:“奶奶,你老看我干啥呢?”
奶奶没回答我,又把头扭过去看芹菜,然后说:“三娃,芹菜,到了北平,你们一口咬定啥也不知道,一切事情都是我做的,跟你们俩无关,我也这么说。”
奶奶这是想护着我们,把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事实上,不管我们怎么说,恐怕都难以摆脱干系,起码,那个叫“冬菊”的女人亲眼见到了我。至于芹菜,那会儿一直在外面装鬼哭,谁也没见到她,倒是可以彻底撇清:“奶奶,我们跟你在一起,活在一起,死也在一起,要是你们不在了,我一个人活在世上还有啥意思。”芹菜话说得带了哭腔,可是语气坚定。依照芹菜的脾气,我断定她一定能说到做到。
奶奶长叹一声,不再吱声。四周的士兵背朝我们,戒备着四周,对于我们在一起说话竟然也不闻不问,好像没有听见一样。奶奶幽幽地说:“三娃、芹菜,你们两个还是嫩芽芽,奶奶知道你们两个好,奶奶要是不在了,你们两个要互相照看一辈子。你们两个都是没爹没娘的苦娃娃,今天奶奶就当你们的爹娘,给你们把亲事定了,从今往后,你们两个就是夫妻,活,活在一起,死,死在一起,奶奶要是不在了,清明忌日给奶奶坟上烧一炷香就足够了。”
我和芹菜的感情是我们俩的秘密,我们本能地尽量瞒着奶奶,既是青年男女的羞涩心理,也担心她发现之后横加干预。能够得到奶奶的认可、支持一直是我们内心里的期望。然而,在这种情况下奶奶的认可、支持虽然大大超出了我们的预期,却因浓郁的悲剧氛围搞得我和芹菜不但没有一丝兴奋、欣喜,反而忍不住泪流满面了。
汽车颠簸着一路朝西,面对渺茫的前景和未知的命运,任谁也难以打起精神。我挪过去,跟芹菜紧紧地依偎在一起,心里暗暗悲伤,也许,这一刻就是我们今生今世能够相聚的最后时光了。卡车摇摇晃晃,中途还停了几次车吃饭喝水加油,后来周承甫下了命令,给我们把手上的束缚松了,脚被绑着,怕我们逃跑,他们也知道逃跑是我们的长项。
汽车驶进了丘陵地带,道路忽上忽下盘旋于山峦沟壑之间,路况更糟,汽车就像滚动的球体蹦蹦跳跳地前行,我们浑身上下都被卡车的厢板磕碰得伤痕累累疼痛难忍。站在我们四周的士兵也开始松懈下来,有的蹲下来,有的索性坐下来歇腿。汽车突然停了下来,士兵们急忙站起观望,议论纷纷,前面又来了一帮军人,把我们的车路给挡住了。
过了一阵,前面传来了争吵声,听声音好像王先声在跟什么人吵架,却听不到周承甫的声音。过了片刻,有人在车下面招呼,车上的士兵纷纷跳下车,我和奶奶还有芹菜也站了起来,观望发生了什么事情。前面,有一辆大卡车拦住了道路,大卡车的后面还停着一辆吉普车,估计是那辆大卡车的长官乘坐的。一帮士兵端着枪虎视眈眈地瞅着我们的车队,一个军官正在跟王先声争吵,大意是王先声让他们让路,他们让王先声让路,相互顶牛,谁也不让谁。
对方的人数跟我们差不多,对方的军官声音很熟,我再仔细看看那个军官,心情顿时爽快了起来,那家伙明明是鸡鳖子,却装成了国民党军官,跟王先声脸红脖子粗地吵得热闹。鸡鳖子这个时候扮成国民党军官拦在路上,唯一的解释就是赶来解救我们的。想想也是,我爹是他们的洪科长,被抓了,他们肯定要想方设法把他们的洪科长救出去。
更加奇怪的事情发生了,周承甫也加入了争吵,却不是帮着王先声,而是帮着鸡鳖子,吵着吵着王先声怒了,抽了周承甫一巴掌,骂周承甫吃里爬外,竟然敢当着外人对自家的长官出言不逊。周承甫火了,拔出枪顶在了王先声的脑门子上,随手摘了王先声腰里的枪:“放你娘的屁,你是谁的长官?老子是华北剿总情报处的,你是哪一溜子?还以为你是华北行动组的组长,老子是你的部下啊?”骂着还不解气,周承甫竟然命令士兵,“把他给我捆了,交给傅长官处置。”
那些士兵原来都是周承甫带来的,一拥而上七手八脚顿时就把王先声捆了个结结实实。我爹从车上下来,朝我们的大卡车张望,对周承甫说了什么,周承甫又对刘一芒说了些什么,刘一芒便跑过来爬上车,嘴里叨叨着:“你们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们,真的,不骗你,我们处座跟你们那位长官说好了,真的,不骗你,你们没事了。”绳子捆得很结实,刘一芒解了一阵没弄开,就朝车下面喊,“谁捆的?赶紧上来松绑。”
两个士兵爬上车,帮我们把绳子解开,刘一芒说:“你们到前面小车上去,真的,不骗你,这车要是坐到北平,你们的骨头都得散架。”
我还以为马上就能放我们走,没想到他们还是要把我们押解到北平去,虽然换了车,却仍然要面对北平剿总司令部的处置,最终我们的命运到底会重现光明,还是再次沉沦,却是谁也无法预测的未知。所以,我们一旦松绑,最直接的反应就是两个字:逃跑。
奶奶说:“三娃,一百零八计走为上,对啊不?”
我说:“不对,应该是三十六计走为上。”
奶奶叹息:“记错了,一百零八是哪里来的?”
我说梁山好汉是一百零八个,计只有三十六个,奶奶点头:“不管多少计,看准机会就跑。”
那边事情发生了极为怪异的变化,周承甫竟然过来问奶奶:“姓王的你说咋办呢?带到北平是个麻烦,干脆毙了算了。”
奶奶说:“这个人太坏了,好好一个瓜娃,叫他给毁了,毙了就毙了。唉,你们不是一路的吗?咋又闹翻了,还要毙了他呢?”
周承甫说:“我改换门庭了,谁不打仗要和平,我就跟谁是一路。”
奶奶说:“哦,王先声是要打仗不要和平的那一路吧?那就毙了算了。”
周承甫就把枪塞给奶奶:“你去把他毙了。”
奶奶过去把枪对准了王先声的脑袋:“狗日的害人呢,年纪轻轻的好娃娃你逼他抽大烟,那不是毁了娃娃一辈子么?今天就送你上路,省得活在世上再害人。”
我有点不相信奶奶真的能枪毙王先声,说实话,长这么大,跟奶奶走了那么多次财神,我还真没见过奶奶杀生害命。果然,奶奶瞄了又瞄,最终还是把枪还给了周承甫:“不行,我是做净活的,不能坏了规矩,你开枪。”
周承甫接过枪,很随便地开了一枪,王先声一脑袋栽到地上。奶奶扭过头,不敢看,也许是不忍心看。周承甫自己也没多大出息,转过身也不敢看,吩咐士兵:“把他埋了去。”
奶奶问周承甫:“你还要把我们带到北平去吗?”
周承甫点点头:“对啊,我来的目的就是要把你们带到北平去,傅长官要亲自问话呢,快走,不能再耽搁了。”
奶奶说:“我们不去,你把洪铁柱也给放了,不然共产党饶不了你。”
周承甫说:“洪先生我们自然要放,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么。你们可得跟我去北平,这也是洪先生的意思。”
奶奶马上愤愤然朝我爹喊叫起来:“狗日的洪铁柱你过来,你要把我们送到北平给你当垫背的吗?”
奶奶和周承甫交谈的过程中,几个士兵过去抬王先声,突然哇哇鬼叫起来:“活着呢,还活着呢。”
王先声呻吟着坐了起来:“我活着呢还是死了?”
奶奶问周承甫:“你不是把他毙了吗?”
周承甫摇头:“我也下不了手,不行就让当兵的干。”接着又扭头叫当兵的,“你们把他给毙了。”
这个时候王先声鬼哭起来:“好你个周承甫,竟敢擅杀党国官员,你要投共叛变,党国饶不了你。”
周承甫又和他计较起来:“你竟敢派人到傅长官的官邸偷盗军事机密,这本身就是死罪,明给你说,傅长官已经下令,只要落实是你派人去偷东西,对你格杀勿论。我要是不看在过去跟你共事的分上,我就亲手把你崩了。”说完,扭头对士兵下令,“你们两个过来,把他拖到路边上毙了。”
两个士兵过来捂着鼻子喊臭:“这狗日的屎都吓出来了。”不但屎吓出来了,尿也吓出来了,我看到王先声裤裆里湿漉漉的。
周承甫命令士兵:“赶紧毙了,再挖个坑埋了,臭死人了。”
士兵便拖着王先声朝路边上走,王先声终于了,哭着喊着让周承甫饶命,周承甫说看在过去一起杀过鬼子的分上,可以饶你一命,可是你必须把怎么样安排你的部下到剿总长官司令部偷盗机密的事情交代清楚。王先声连连答应,周承甫就让士兵给他拿了纸笔,让他把经过写下来,签名画押,然后让士兵放了他:“王特派员,你还是赶紧回家去吧,别再混了,即便我不杀你,傅长官把你的所作所为报告国防部,你想你在保密局还能混下去吗?”
王先声啥话也不说,掉头就跑。奶奶有点担心:“就这么把他放了,他会不会日鬼捣棒槌?”
周承甫说:“那是肯定的,现在他越捣鬼越好。”
说话间我爹也走了过来,周承甫对我爹说:“洪先生,她们有些想法,你给她们说说。”
我爹还没顾上说,奶奶就骂了起来:“狗日的洪铁柱,你倒好,啥事没有就走了,我们怎么办?给你说,你要是把我们送去北平,我就把事情都推在你们共产党身上。”
我爹马上蹲下抽旱烟,脑袋上烟雾缭绕,活像一颗大煤球,半晌才说:“我保证你们去北平没有危险,只有你们去了,周承甫才能交差,也才能叫傅作义明白事情的真相,不然,怀着猜疑,你说两家还能谈下去么?”
周承甫这时掏出几个蓝本本分发给我、芹菜还有奶奶:“这是你们在特派员公署的工作证,我搜查的时候搜出来的,你们拿好了。”我们接过工作证装进兜里,周承甫又对我们说,“还有你们加入特派员公署的登记表、档案我都搜来带上了,要是你们能配合一下,面对面给傅长官把情况再说一遍,就能消除傅长官的疑虑,有利于北平和平解放的谈判,算我拜托你们了。”说着,周承甫还给我们敬了个礼。
奶奶迟疑片刻:“能不能我一个人去,两个娃娃不要去了。”
还没等我爹和周承甫说话,我和芹菜异口同声地说:“不成,奶奶到哪儿,我们也一定要到哪儿,活,活在一起,死,死在一起。”
奶奶将我和芹菜揽在怀里:“好娃娃,你们去和不去都一样,该活奶奶一定就能活,该死你们去不去奶奶都得死,你们还是嫩芽芽,不能就这么毁了……”
我爹过来轻轻拍了拍我和芹菜的肩膀,长叹一声:“师姐,你的心血没有白费,你们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难活了,不过你们放心,我用我的命保证,你们这一回去了,绝对没有危险,要是有危险,你们想我还能同意你们去吗?”
周承甫也赌咒发誓:“洪女士,你放心,我跟洪先生都计划好了,不管最终结果怎么样,你们的生命由我担保。你们做的可是保证几百万人生命,保护北平这座文化历史古城免于战火毁坏的大善之举啊。”
奶奶终于下了决心:“行了,你们也别为难了,不就是到北平证明一下我们的身份么,水里火里我们走一遭就是了。”奶奶此话一出,就如云开日出,所有人似乎都轻松了下来,我竟然觉得好像天气也突然清爽了许多。
我爹却还有点不放心:“你们到北平,一定把事情说明白,一定要让傅作义知道,指使你们偷他东西的绝对不是共产党。”然后又对周承甫说,“他们三个人的安全我就靠到你身上了,要是有什么不测,别怪我翻脸不认人。”
周承甫跺着脚赌咒发誓:“绝对不会有任何问题,生活上我也会照看好,只要他们能按照洪先生的话说,一切都没有问题。”
奶奶是个干脆人,既然已经答应了我爹和周承甫,也就不再废话,带着我们上车。周承甫跟我们一起坐到了吉普车上,我爹跟着鸡鳖子那一帮人站在那儿目送我们,一直到车开出了很远很远,我回头张望,我爹和鸡鳖子他们还站在那儿目送着我们。
车上,周承甫跟我们闲聊,我们才闹明白,原来周承甫早就跟我爹他们有联系,上一次我们去北平踩盘子偷傅作义家东西,他就是受了我爹的委托暗中关照我们,只是他当时也和我爹他们一样,没想到王先声是叫我们去偷傅作义家里的东西。我们得手以后,也是周承甫下了命令让士兵们捉活的,才给了我们逃脱的机会,避免我们成为乱枪之下的鬼。至于为什么非要我们去北平,原来王先声他们给华北剿总司令部说,偷窃了傅长官家里机密文件的是共产党派去的人。傅长官接到报告非常生气,那会儿,共产党正在和傅长官商谈北平和平解放的事儿。在这个时候,共产党派人去傅长官家里偷机密,傅长官当然很是恼火,而共产党也非常尴尬、被动,甚至有可能导致和谈破裂。
周承甫了解其中的内情,也知道我们的身份,立刻将情况报告给了傅作义,傅作义严令周承甫立刻亲自带人到海宛城押解我们去北平,他要亲自审问我们,搞清楚我们到底是谁派去的。
周承甫摇头叹息:“王先声那个人其实也挺有本事的,就是心机太坏,欲望太重。就说你们这件事情,他的心太毒辣了。他派你们过去是不是一再告诉你们说,万一失手就说是共产党?这就是他的目的,企图以这种方式破坏和谈。你们想一下,如果你们当时被抓住了,真的说自己是共产党,再把洪科长也给供出来,事情一旦落实,你们势必要按战时戡乱法枪毙,北平的和平解放也就难办了,弄不好还真会打个玉石俱焚、生灵涂炭。”说到这儿,周承甫长叹了一声,“并不是我向着共产党,而是天下大势已定,就拿北平的仗来说吧,还能打吗?平津两地的城防图都让你们给偷走了,虽然在王先声那里找到了图纸,洪女士,你敢说你没有给共产党看个够吗?那么机密的军事文件,傅长官竟然会放在家里的保险柜里,而恰恰又被你们给偷了,你说这是不是天意?这个仗还有打头吗?傅长官自己心里都明白,所以啊,你们放心,这一趟也就是走个过场,给傅长官交代个心理安慰,交代个和平的理由,我可真不希望在北平打一仗,把好好的五朝古都给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