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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李贵书建立了自己的金钱帝国,得尽荣华。没文化怎么了,小混混又怎么了,成功就是成功。成王败寇,从来都是如此。他是优秀企业家、纳税典范、政协委员。龙贵大厦的正门有几十级台阶,两边呈八字形敞开。进门处有狮子石雕。保安向每一个进入的人敬礼,并礼貌地要求登记。李贵书走在台阶上,心潮澎湃。怎么看这栋大楼都像是法院、检察院或是某个要害部门的办公场所。他走进大楼,保安目不斜视,战战兢兢地行礼。李贵书享受这种感觉,慈祥地微笑着,却不点头也不致意。保安的长相都差不多,实际上可能也有差异,相似的原因在于制服。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李贵书有自己的独有电梯,这部电梯专供他使用。有时他不急着上楼,在大厅里走上几步。大厅正面的电子屏上滚动着日期、天气、大楼内部的办公示意图,间歇性地还会打出流行标语以及“欢迎某某莅临指导”的字样。几乎每天都有人莅临指导,李贵书对此很满意。大厅里还有一幅壁画,虽是赝品,但仿制得逼真气派。站在壁画面前,不自觉就会呼吸短促。

专供电梯只有李贵书的指纹能打开,它只读取李贵书的指纹。不需要按压,轻轻贴上指头,电梯便无声开启。没有声音,就像这座壁垒森严的大楼突然间裂开了一道小缝,或是张开了一道口子,它一下子就把李贵书吞进去了。电梯上行同样无声,保养得非常好,洁净通畅得简直像是婴儿的肠胃,它的蠕动既安详,又让人放心。

李贵书在不同的楼层都有办公室,究竟有多少间就连他自己都不一定知道。根据情况,要见什么样的人,他必须出现在什么样的办公室。或者根据情况,需要躲避什么样的人,他又不能出现在哪些办公室。只要他一到,就会有很多人排着队要求见他,等着办事。办事有程序,统一由办公室安排。副总要见李总,也需要预约,不能随随便便。排着队的人拿着文件夹,等着李贵书签字。文件夹里有方案、合同、单纯的文案或财务类表格。排着队的人站在走廊上,神情肃穆,就像是专家门诊前的候诊者。也有人手上没有文件夹。这么多人来找李贵书,大都是请求李总投资的,说穿了就是来找李贵书要钱。他有钱,说给多少就给多少。明知道李贵书放出来的钱是高利贷,可是不行,不拿他的钱没别的办法。也有人不要钱,就是来求情,求李总高抬贵手放过谁或者帮帮谁。

和专家门诊一样,这些排队的人也得由办公室的人一个一个叫进去,办完事再一个一个出来。但是要接近李贵书,还有另外的通道。另外更偏僻的通道,也能进入李贵书的办公地点。当然喽,能走那些密道的人一定得是心腹中的心腹,就像司机小王那样的人。他可以不打招呼就来到李贵书身边,向他请示事情,或者跟他耳语几句。然后,李贵书会中断正在进行的会客或谈话,小王将带入神秘的来访者。发生在这些密道里的造访,对外面急着办事的人来说就是加塞儿。他们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排着的长队突然间不动弹了,后面的人却还在增加。

欧阳县长就是从密道进来的。他绕过了外面那条长队,由小王领着拐过一个又一个暗角,进到李贵书房间。李贵书当时正在会见汤副总,汤副总在汇报一个项目,说的是陈灯山在缅甸开赌场的进展。李贵书听得津津有味,欧阳县长来了。于是李贵书让汤副总出去,他说:“先搁这儿,下次再说。”

汤副总唯唯唯诺诺地退了,他甚至没有抬头看一眼欧阳县长。

李贵书这才站起身,双手紧握了,口里亲热地叫着:“欧阳老师,欢迎欢迎。”

欧阳县长则说:“谢谢谢谢,今日得空,特来拜访李总。”

“客气客气。”

两人寒暄间,小王悄悄按了墙上哪个按钮。一堵墙忽然挪开了,另一堵墙移动过来,剩余的两堵墙保持原样没动。房间一下子改变了格局,刚才的办公室瞬间变成了私密会客室。那张庞大的写字台去哪了?转眼就不见了,写字台后面的大班椅也没了。会客室现在摆的是茶几、沙发。咖啡也煮好了,热腾腾地冒着香气。再看小王,早已不知所踪。这样私密的场面当然不适合他在场,他早就退了。真是懂事啊。

欧阳县长惊奇不已:“好神奇呀,长见识了。”

“小意思。”李贵书摆了摆手说,真心露出谦卑的神态。坐牢之前,欧阳是副县长,分管城建这摊子事。后来坐了几年牢,出狱后据欧阳讲,李贵书是第一个请他吃饭的人。他把这份情义,用李贵书的话说是面子,给了李贵书。那次请欧阳吃饭,李贵书为了怎么称呼他绞尽脑汁。继续叫他欧阳县长吧,明显不合适。他都坐过牢了,哪能再称县长。不是敬与不敬的问题,关键在于听着像是嘲讽。叫老总吧,也无聊得很,生分。想来想去想不出个名堂。还是小王脑子活,说不如就叫欧阳老师吧。李贵书马上就接纳了,靠谱。欧阳大学读的是师范,搞行政以前的确教过书。叫老师挺怀旧的,亲切。道上的朋友也有叫老师叫师傅的,欧阳现在的身份不明不白,李贵书就叫他老师了。

那次喝酒,听了这称呼,欧阳老师感动得一塌糊涂。小王擅长考证和追溯那些冷僻的复杂关系,这也正是他读书练就的本领。谁的关系网络针头线脑,小王随便就能查个水落石出。李贵书和欧阳老师交往的时间更早更久,却并不清楚他从前的那些旧事。

欧阳老师所谓的拜访,也是来要钱。他说:“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我来寻求故友支持。”

李贵书不能拒绝欧阳老师。他做副县长时,李贵书刚开始在房地产界大展拳脚。欧阳老师那时管着建设局,管着规划局,要想卡哪一处都能卡着李贵书。欧阳老师没设卡,一路绿灯。虽然李贵书也没少给他好处,毕竟合作愉快。欧阳老师后来栽在建设局一瞿姓副局长手上。瞿副局长因赌博弄进去了,他在邻县赌博,一次赌输了一百七十万。刚好警方抓赌,瞿副局长栽了。他哪来那么多钱输?这人平时挺讨厌,领导不待见他,纪委就办了他。纪委办了瞿副局长,李贵书得到消息后,马上请了欧阳老师也就是当时的欧阳县长。他提醒欧阳老师千万小心,最好能安排好后路,做好善后工作。欧阳老师不是太担心,一个是瞿副局长跟他之间的事很小,二是估计他总不会都说出来吧。李总就是榜样,只要他硬着,出来了没有人会亏待他。李贵书认为他硬不了,没几个人能顶住。

“你还是早做准备为好。”李贵书说,“关于他的事情和与他相关的事情,你都要想办法把屁股揩干净。至于我这方面,你尽管放心就是。”

果如所料,瞿副局长把所有能卖的人都卖了。欧阳老师痛心疾首,想他的下属怎么就不如一个黑帮的小混混呢。说卖谁就卖谁,一点儿原则也没有。骨头一点儿不硬,和李贵书比起来,那根本就不能叫骨头。好在欧阳老师真听了李贵书的话,该做的善后工作尽量都做了。否则的话,欧阳老师怎么也不会只判三年刑期。受瞿副局长牵连,欧阳老师不仅查出了经济问题,还查出了作风问题。县里三个女干部能得以提拔,都是因为和欧阳老师上过床。人们对贪腐一类的传闻早就麻木了,恰恰对男女之事更热衷于考究。跟女人上床并不构成多大罪责,也不会使欧阳老师的罪加一等。可是三位女干部中有一个老公偏揪住不放,这老公的亲戚有一位在武汉某机关。于是欧阳老师便判了三年。如果不是因了女人,欧阳老师三年都判不上。但女人的事也是欧阳老师自己供出来的,他若不说鬼都不会知道。瞿副局长卖他,并没有说女人的事。不是不说,是瞿副局长也不知道。当欧阳老师大骂瞿副局长没一个小混混骨头硬时,没想到有一天将会证明,他的骨头同样硬不起来。

欧阳老师混栽了,他的老婆无比仇恨。邹老师在中学教物理。如果只是贪腐,邹老师会把欧阳老师当作英雄,会供着他。可是有了女人就不同了,邹老师也成了一个受害者。她遭遇背叛,被欺骗。既然如此,邹老师可以离婚呀,却又不离。即使欧阳老师进了监狱,邹老师仍然不离不弃。不过她背负着羞耻,由着陌生人戳她脊梁骨。探监的时候,邹老师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着。这么一弄,邹老师反倒成了一个悲情英雄。邹老师可能喜欢做英雄,愿意扮演殉道者。欧阳老师便发誓,出来后一定要好好干,多少赎了自己的罪。

面对殉道者,欧阳老师觉得自己罪大恶极。他要对得起邹老师,要赎罪,这才是欧阳老师要干大事的动因。

他出来了,之前的三位女干部还停留在原来的岗位上,职务上不升也不降,搁在原处。欧阳老师无愧于她们,该他做的事情在进监狱之前他都做过了。但事实与丑闻之间往往并不能画上等号。当事实已经发生却没有败露并构成丑闻时,它甚至等同于无,在数学上是零。这种时候如果得到好处,比如获得职位,那简直如同天上掉馅饼。因为几乎没有成本,得到好处的人喜形于色。可是一旦败露,变成丑闻,马上就将发酵,丑闻也会无限大于事实。尽管做过权色交易的肯定不止她们三个,既然别人没有败露就等同于无,那么可以指认的便只有她们了。背地里支付成本更高的人也可以在表面上蔑视她们,即使那些人内心怀有同情,也必须蔑视。蔑视是一种最基本的姿态,能够自欺欺人地自证清白。更重要的是她们将由此深陷自卑,之前的清高和傲慢自行瓦解。

欧阳老师管不了她们,树倒猢狲散。他现在只能顾自己。欧阳老师也做了房地产,还能做什么,这个时代房地产才是最好的淘金地。毕竟还有旧关系,他在平林镇那儿圈了一大块地。平林距离幸福县城有二十几公里远,幸福河通往那里。当地有一处水库,水库大得像一面湖泊。湖泊里有几座山头,号称湖心岛。因为有水,那地方不缺鱼。还有平林鸡汤远近闻名,有人甚至在武汉开了平林鸡汤店。平林鸡汤不仅喝着香,还喝着柔软。鸡汤喝着怎么柔软,只有喝过的人才明白。欧阳老师要在那里建一处度假村,要么不搞,搞就搞五星级,他说,搞高档住宅区和别墅区。欧阳老师野心大,还要搞一个高尔夫球场。

他把规划图铺在茶几上请李贵书看。两人的脑袋挨在一起,就像两个探险家在看一张藏宝图。

“你的野心真大啊,欧阳老师。”李贵书叹口气说,“真要做下来,你差不多另做了一个镇子,比平林镇更了不起。”

“李总一眼就看出来了。本来就想另做一个镇子,做一个平林新城。那地方风水好,老早我就看中了。”

“跟你当县长一样,要做就做大事啊。”

“进去了一趟,把我从政那条路彻底断了。”欧阳老师的脸色有些晦暗。“断就断了吧,我也想通了。断了那条路,还有别的路。条条路都有人走啊。李总走的路不是也挺好吗?比谁都强。我这人就是有这股心气,做就把事情做大。别再把我想成好大喜功的官员,我做这些事不为向上级汇报,不为别人做,不做表面文章,我是在为自己做。所以,我明白我在做什么。”

李贵书的头从茶几上抬起来。看着这个从前曾给过他许多方便的官员,他宽容地微笑着。

“你在冒险。”李贵书说。

“我知道在冒险,人生处处都是冒险。”

“假如,我只是说假如。先要说规划的确不错,那地方——你将重建的一个镇子真是太好了,不可能比那样子再好了。假如你做出来,所有的那些房子卖不出去,你怎么办?”

“我只是说假如。”李贵书推了推图纸,又补充说。

“不会。我相信那地方的风水,也相信我的运气不会再那么坏。我的坏运气在我进去一趟之后已经全都耗光了,它不可能再光顾我。”欧阳老师脸上出现了狂热的光芒,这种迷信的东西他先要说服自己。“我已经请了人做销售策划,到时我会主打风水牌。现在的人没有谁不迷信,以风水吸引人错不了。”

李贵书明白他在说什么,那地方有青龙、白虎之说。还有其他说法,颇为神秘,李贵书也听到过一些解释。

“风水再好也需要钱。没有钱,这张图纸不可能变成度假村、别墅区和高尔夫球场。”

“所以才来请求李总支持。我肯定要办贷款,已经有些眉目。尽管数目巨大,可还是不够,如同杯水车薪。我要多渠道筹集资金,李总这儿是最重要的一块,拜托了。”

此时,李贵书很想把二郎腿跷到茶几上去,但他忍住了。一个从前的副县长在求他,难道没有意思吗?我也有今天呀,祖坟上终于冒出烟来了。给他钱吧,这钱一定得给。不给不行。放的就是高利贷,既然他要,为什么不给?他能不能做成,能不能挣钱我才不管。我赚的是利息。怎么亏他也亏不了我。在我手掌心里,欧阳老师他跑不了。

“一定支持,一定支持。我做到现在靠的也是朋友关照,没有朋友我早死了。”说到这儿,李贵书差点流下泪来,他又想到了蔡弟爷。“当年欧阳老师也曾给过我很多照顾,我李贵书是一个懂得报恩的人。”

“李总的名声全城人都知道。你事业做得这么大,自然跟你重情重义有关系。”

“不说那个了。”李贵书切断他,“我说过了一定支持,钱我给。不过呢,欧阳老师你也知道,我们龙贵现在是一个正规的集团公司,办任何事都有程序。不像过去,过去我说什么就是什么。如今摊子大了,必须按照程序办事,得立一个投资项目。这方面的事情他们都会做,你放心。这个投资项目一层一层上报审批,最后要报到我这里来。我答应过的事,我会签字的。”

“应该的,”欧阳老师说,“集团大了就应该规范化,按程序来。”

李贵书含蓄地笑着:“欧阳老师理解就好。”

“理解理解。”

“还有个事,丑话说在前头,我们的利息比较高,你可能也听说过,我们不能和银行比。像银行那样子放款,我们只能喝西北风去,或许连西北风也喝不成。付息和还款方式也跟银行不同,我们有我们自己的一套程序。友情是友情,生意是生意,一码归一码,请欧阳老师多谅解。”说着,李贵书站起身来,对着欧阳老师点头致意。

欧阳老师愣了一下,也赶紧站起来,对着李贵书点头致意。

“道理自然是明白的,李总能放款我已经感激不尽了。”

该李贵书说的话他都说出来了,欧阳老师也成了他的客户,还是个大客户。

“那么我叫人来,你随他办手续去吧。”

话刚说完,小王就进来了。李贵书和小王之间是怎么对接的呢?为什么这样恰到好处?无缝对接。欧阳老师没听见他喊话,也没看见他做什么手势,小王怎么就进来了呢?

“请吧,欧阳老师。”小王说。

李贵书不起身,他说:“走绿色通道,特事特办。”

小王颔首说:“知道了。”

龙贵是有程序的。这座大厦就像一架精密的机器,每一个房间都是它的一个齿轮。走廊、通道、转角处、升降机和电梯,都是机器内部不可或缺的组件。器械、照明、空调缺一不可。整架机器一旦开启,便会不停地运转。这些东西都是硬件,跟电脑一样。软件则是各个房间里的人,人的编码,人所组成的程序才是这架机器的软件。有了这些人,龙贵大厦这架机器才会按照指令运行。

大厦内部有九部一室。一室容易明白,就是办公室。九部呢,一般人说不太全,诸如市场部、财务部、营销部、投资部和宣传部,总之,一共有九个部。它们分布在各个楼层、各个房间里。李贵书手下有三个副总,平均分管三个部。汤之岛因为是常务副总,在三个部之外,还兼管着办公室。小王没有职位,他是李贵书的司机、特别助理,也是他的学生。小王在没有人的时候,叫李贵书先生。

徐小丽上班以后,被安排在宣传部下面的企业文化处。本来宣传部下面没有这么一个机构。因为她是李总蔡弟爷的遗孀,和李总有特殊关系,于是因人设岗,设了这个单位。企业文化处隶属于宣传部。各部的头目都称总监,比如市场总监、财务总监或销售总监。宣传总监姓胡,名叫胡家轩。胡家轩是个退休官员,退休之前的行政级别为正科级。在幸福县城,一生能熬到正科级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李贵书网罗了一大批这类人。副科级五十二岁退居二线,正科级五十三岁。李贵书把退休官员聘请到龙贵集团,让他们做自己的中层干部。他开出的薪水比他们在职时的工资还高,大约是先前的两倍或三倍。这样的条件吸引了很多胡家轩这样的人,他们纷纷归到龙贵旗下,也就是李贵书旗下。这些人身体状态还好,有工作能力,尤其是还拥有诸多人脉关系,办事便利。所有人都愿来到龙贵,他们不愿意过那种退下来之后无所事事世态炎凉的生活,李贵书恰好提供了一个让他们发挥余热的平台。看到这些人为自己干活,李贵书有满足感。满足感就像大面积烧伤,令他全身灼痛。他想,我是什么,我就是小混混啊,可是现在我役使着一大批科、局级干部。

胡总胡家轩是一个自私偏狭的家伙,一个十分难缠的人。但是他会做官,擅长搞表面文章,擅长搞那些僵化的程序。李贵书认为他适合做宣传总监,看来是选对人了。虽然他讨厌这个人身上的诸多毛病,比如贪图小便宜,揩女人油水,这些毛病十分明显,但却非常赞赏他的工作。自从他来到龙贵,宣传这一块算是理顺了。胡总也很得意,他常常吹牛说:“我堂堂正科级搞一企业宣传总监,实在是高射炮打蚊子。”

徐小丽坐在办公室,在开始的一个多星期里,什么事也没有。上班是她自己争取的。李贵书原则上同意后,让她跟妈说一下。她说了,向秀琴毫不犹豫地同意了。徐小丽觉得她就像是一块垃圾,向秀琴恨不得早点把她扫出去。有了机构,有了办公场所,却没有具体事做。徐小丽的办公室在七楼,她一个人一间房,电脑、电话齐全。据说有了机构,以后可能还会再进人。李总的关系多得很,很多人走门路想进来。走廊上静得出奇,徐小丽闲得心里发慌。她上了一层楼,又来找胡总。这已经是这个星期里她第五次找胡总。

每次找胡总,他都是那些话。

“先不忙做具体事,以后的事你要做也做不完。你看看这栋大楼,有闲着的人吗?谁也没闲着,工作都饱满着呢。”胡总说,他平摊着手,从他脸上时刻都能看到酒的痕迹。他嗜酒,有轻微酒精中毒迹象。不喝酒时,他的手抖得厉害。一旦端起酒杯,两只手立马就不抖了。但是他的眼睛在酒色的皱纹里显得明亮,他擅演讲,说起话来极富煽动性。

“我不是跟你说过吗?你要先熟悉情况。要想做好企业宣传,必须对企业情况烂熟于心。尽管你和李总关系特殊,可是之前你所了解的都是家里的私事。到了公司,你必须了解这个集团。还是多看一看吧,到处多走走。”

胡总让宣传部的小齐小艾抱了几大摞材料给徐小丽。有外面的报纸杂志,更多的却是龙贵的内部资料。徐小丽翻了翻,满眼尽是李总李贵书的讲话记录。他在各个场合的讲话、各类简报。她看着这些脑瓜子就疼。原来我哥哥是由这些人包围着,全是阿谀奉承的文字。但是胡总却相当得意,它们都是他炮制出来的玩意儿。即使在饭桌上,一提到它们,胡总就会如数家珍。他回忆李总讲话时的情景,并且阐释他的讲话内容。说李总讲话深刻,总结成绩实事求是,指出问题客观真实。随随便便一归纳,胡总就能从李总的讲话中拎出三个一致或者四个什么来。让徐小丽到处走走到处看看,这也是胡总的要求。她在走廊看,在会议室看,她看到了一些墙报。她停下来,看了几篇文章。那些人肉麻地吹捧李贵书,说他是仁者、义者和智者。也有专门的论文细致论述仁、义、智的内涵。对了,仁、义、智也是胡总归纳出来的。有关仁、义、智,几乎在每一篇文章里都被反复提到。那些言之无物的空洞文章在结尾处普遍都要表决心,他们立志做个龙贵人,为龙贵奉献青春。看到千篇一律的墙报,徐小丽知道这些文字好多都是从网上抄袭过来的,改头换面之后署上抄袭者的名字,便贴到墙上了。

徐小丽忽然有了告密的冲动。她把自己当作李贵书的人,她是他的家人。难道不是?她觉得这些事情不恰当,甚至有些丑恶。她要告诉李贵书。她打李贵书电话,李贵书没接。然后她想直接去找他,既然在同一座大厦嘛,找他就是。但是她找不着。在这座大厦里,徐小丽突然发现要找李贵书的人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不光大厦里边的人,还有更多外边的人。所有的人都行色匆匆,都在找李贵书。李贵书在哪里?他能见我吗?即使身在大厦,这仍然是个普遍性的问题。大家面临的问题都是一样的,一切得按程序来。哪怕徐小丽要见李贵书,同样需要走程序。她不能就这么往那里撞,要撞也撞不上。她同样需要通过宣传部,通过办公室。要有事由,有文字的请示报告,有预约。落实之后再有安排,有通知。否则,你怎么也见不上李贵书。

不是什么人都能见到李总。这么说,没上班之前徐小丽和向秀琴多么幸运啊。李总动不动就去看望她们。徐小丽跟妈妈闹别扭了,还可以给哥哥打个电话。哥哥一早就来了。哥哥就是哥哥,哥哥和李总不一样,他们不是同一个人。

徐小丽在公司里找不着李贵书,却遇到了小王。她跟他诉苦,告诉他她急着见到哥哥,务必请他帮忙。

小王没让她说完,他拦住她。好像他也很忙,赶着往哪里去。

“我告诫你,”小王说,“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这里是公司,一家大型集团公司。凡事都有规则,有程序,有讲究。这不是在你家里,你千万别乱来。”

“我乱来什么呢?我不过是要见到哥哥。”

“这里没有哥哥,只有李总。”

“好吧李总,我要见到李总行吗?”

“按程序走吧。”小王说,“我不能和你多说话,影响不好。”

“影响什么呀!”徐小丽简直要哭出来。

小王不再和她啰唆,拂袖而去。

看着小王的背影,徐小丽陷入迷惑。她不明白现在她进入了一个什么样的集团。放眼龙贵,徐小丽本以为小王是唯一她可以找的人。李贵书所有的心腹,听说都是跟着他打打杀杀一路过来的人。所谓打江湖的伙伴。他倚重那些人,信赖那些人。只有小王是异类。小王是李贵书从街上捡到的一个人。同时,他还是第一个进入龙贵读过书的研究生。当然后来龙贵的研究生就多了,人事部每年都要聘请几个。但是最初,李贵书捡到了一个司机,他还是个文化人。

听说小王自小喜欢面壁。喜欢面壁的孩子,被认为是一种怪癖。他吃饭时脸朝着墙壁,独自玩似的朝着墙壁,就连撒尿时也朝着墙壁。这成了习惯,墙壁让小王有安全感。面壁使得这孩子读书聪明,开窍早。他一路读下去,读研究生选的专业居然是训诂学。专业太偏门了,许多人闻所未闻。他的导师曾崇德已经很高寿了,连续好几年没招着学生。这下招来了小王,老先生感动得涕泪纵横。训诂学做的便是考证学问,念的全是生僻的古字。小王坐得了冷板凳,这专业挺适合他。

从小到大,小王一直在脱离现实。他跟现实没多大关系,现实对他来说只是古代的影子,或者只是墙壁的影子。除了面壁、做学问,稍大些他还热衷于看恐怖片、灾难片和黑帮电影。那些东西说到底也具有非现实的特性,是些梦幻的玩意儿。就这样过下去,他可能会复制导师曾崇德的人生道路,留在大学教书,然后终其一生。但是生活还有另外的安排,它要在哪里分岔谁也不清楚。

小王的父母亲都没工作,这种家庭并不少见。他们勤扒苦做,供儿子念书。老王开出租车。老朱打零工,偶尔也做做家政。别人开出租车大都是两人合伙,你开白天班我就开夜班,日夜倒换。老王不,他玩命干活,日日夜夜转着轱辘子干。饿了啃方便面,累了停在路边就在车上歇会儿。时间干长了,司机老王干出一身毛病。腰椎不行,颈椎不行,前列腺不行,视线也不行,居然早早就得上了飞蚊症。

老王以全身毛病换来了家境的稍许改善,在幸福县城有了房子,小王读上研究生,家里还没欠债。够可以的,说起来老王就自豪。他让老朱别再那么拼命,没事像其他女人一样出去打打麻将。老王是好心,谁知老朱一出去打麻将就出事了,她跟烧烤王老黄鬼到一起去了。他妈的,你说邪门不邪门。老黄从前也穷得像个讨米的,潦倒死了,谁见着谁恶心。后来在街边摆摊搞烧烤,没想到这一搞也搞出名堂了。他做的烤公鸡蛋全城有名。人怕有名,做生意也怕有名。一有名了你不想赚钱都难。老黄赚钱了,他老婆却没福分享受。穷的时候,老婆苦巴巴地跟着他,等到富了,却得上急病一撒手归西了。这老黄现在只做老板,不再亲自动手。上午睡觉,下午日落之前也晃到麻将馆去搓两盘。这一搓不打紧,就和老朱勾搭上了。

老朱跟了老黄,这便尝到了甜头。不光有钱,还有别的说不出口的好处。于是铁了心要离开老王,先是不回家,拖了几个月,干脆和老王离了婚。暑假,小王回家后老王才告诉他。之前都瞒着,怕影响小王学业,因为听说他的学业需要静心修读。家里的丑事分了他的心,就太不该了。等他回来才说了这事,小王猛地回到现实。

小王面壁思考,想了几天几夜,终于想明白了。他转过头来跟老王说:“你怎么不去宰了老黄?”

老王说:“想过,宰了他我也要偿命。”

“那么,”小王又说,“你怎么不杀了我妈?她和婊子没什么区别啊。”

老王像是第一次认识小王,他身上起了一层寒意,牙齿直磕巴。“她是你妈啊。”老王说。

“我当然知道是我妈,”小王说,“所以我不能动手呀。但她不是你妈,她是你老婆啊。你不能杀死你妈,难道也不能杀死你老婆?”

老王再一次不寒而栗:“你是不是想事把脑子想坏了,你让我害怕啊。”

小王继续说:“不杀人也可以,但是你至少要把烧烤王的烧烤摊砸掉啊,这应该不是难事吧。”

“我不想做这些事。”

“我明白了。”小王说。

小王和老王谈了一次话。他心疼父亲,让老王在家歇着,他要替父亲出一天车。小王虽没驾照,以前跟着父亲在车上玩过几次,也就囫囵着会开了。老王对儿子这方面的聪慧和技能很是惊奇,催了几次要他去驾校参加考试,正式拿了驾照。现在小王要替他出车,老王不让,他坚持说:“你又没个驾照,让交警抓了不好搞。”

“你就是胆子小,”小王冷笑着说,“看谁能抓我。”

小王载的第一个客人恰是李贵书,巧合就巧合在这里。李贵书那时候本来自己开车,因为要喝酒便打的了。他那天去政府办事,约好了要去拜见欧阳县长,在街边拦车,一拦拦着了小王。小王在车上一句话不说,只安静地开着车。李贵书也有心事,眯着眼假寐。到了政府大门口,车都停稳了,李贵书还坐在车上。事后他才觉得这孩子车开得真是太好了,就连停了车他都没感觉。

李贵书坐着,小王下了车,绕过来。他拉开车门,手搭在上端,轻声唤道:“先生您到了,请下车。”李贵书猛一激灵,下了车,他特地打量了一眼这孩子。瞅着沉稳,李贵书只一瞅就喜欢上了这孩子。他本来打算说声谢谢,想想也就罢了。李贵书往政府院子里边走,这才记起来还没付车费呢。再转身过来,小王早一溜烟跑了。

晚上陪欧阳县长喝酒,事情办得顺利,酒也喝得爽。

李贵书酒量大,却不想打持久战,没必要嘛。为了早点脱身,他假装喝高了,便告了辞。歪歪倒倒地从酒店出来,挥挥手,上来的竟又是小王。打上照面,两人都认出了对方,记得下午一起跑过一趟。李贵书顿时有了丝暖意,但他继续假装醉了。要装就装彻底,既装醉,也假装不记得下午没付车费那件事。上车说了地方,李贵书倒头便睡,拉着呼噜。其实并没睡着,呼噜也是假的。要是能吐他一车脏物就好,这么想着,李贵书的肠胃果然难受起来。继续拉呼噜,扯着劲拉。拉着拉着竟真的拉出要吐的意思。于是哇地一下,李贵书张开嘴吐起来。他大吐特吐,一点也不收敛。吐着舒服,他都吐出酸水来了。小王依然不作声,眉头都不皱一下,只安静地开车。他车开得好,车身轻巧地滑行着,怎么看都不像是没驾照的人。到了目的地,小王还是像下午那样拉开车门,手搭在上端,极有礼貌地请先生下车。

李贵书进屋前,对小王说:“明天早晨七点半,你再来接我吧。”

小王毕恭毕敬地答道:“好。”

他没提车里面的脏物,没提车费,也没问明天早晨有什么事。李贵书对此相当满意。

早上,李贵书让小王把他送到龙贵大厦。下车时他问小王:“你愿意给我做司机吗?”

“愿意。”

“既然愿意,你今天就可以来上班,就在这儿。”

“好的先生。可是我还得去一趟武汉,告诉我的导师,我不再读研究生了。”

“你在读研究生吗?”

“是的。”

“你学什么专业?”

“训诂学。”

李贵书皱紧眉头。

小王赶紧补充说:“没什么大不了,就是认字。”

“哦,认字呀。”李贵书又说,“不读研究生,你会不会后悔呢?”

“不会。”小王坚定地说。

“那就好。认字嘛,买本字典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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