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凤街与城隍庙
许春樵
如果说田埂是乡村的标记,那么街巷就是城市的条形码。
街巷是为城市准备的,一个个“井”字形的街巷像拼积木一样拼起了一座城市。
当年我从乡村田埂走进城市的街巷,对街巷的迷恋就像一个穷人对面包一样贪婪,穿街走巷是我在安师大读书之外最激动人心的课外活动,吉和街、青山街、申源街、半亩园、冰冻街,尤其是沿青弋江的“十里长街”,老街上的每一块石板、每一座马头墙、每一个没落的商铺连同那个时代的外语单词,统统驻扎在我青春的记忆里。锈迹斑斑的街巷没能留住逝去的繁华,但极大地调动了我对城市天马行空的想象,我在想象中还原和再造城市的历史风情和人文轨迹。
及至我研究生毕业后来合肥,我对街巷的热情已被生活的压力耗尽。那时我的目光已经不再盯住街巷的建筑以及历史与文化,每天走过飞凤街与城隍庙,视线里是连片成串的商店以及堆积如山的商品,商品从店里边一直铺陈到店外街面上。黄昏的时候,一些流动摊点也出来了,他们将从温州、义乌那里倒来的小电风扇、收录机、剃须刀、打火机、皮鞋、墨镜、老头衫、大裤衩等小商品堆满了飞凤街路两边和城隍庙大门口,流动摊贩、行人、自行车、摩托车还有少量的汽车将飞凤街城隍庙的三角地带堵成一个炸了锅的“难民集中营”,而商店音箱里则无休无止地滚动播放着《一无所有》《我的未来不是梦》之类既励志又令人绝望的歌曲。歌声被人声淹没的时候,天就暗了下来,飞凤街和城隍庙的霓虹灯先后都亮了。那时候我在一家杂志社当编辑,编辑部在飞凤街长二小一幢办公楼的四楼租了三间办公室,楼下飞凤街商铺的缝隙里有一个开水炉,我每天都要去冒着枯黄色煤烟的开水炉那打开水。肤浅的经历,微薄的薪水,穷困潦倒的我当时压根买不起琳琅满目的商品,所以我每天都被满街的商品诱惑并伤害着。
城隍庙在20世纪90年代一度是合肥商业零售最具活力、最具影响力、最具凝聚力的超级航母,飞凤街是城隍庙的延伸,也可说是城隍庙的翅膀,因为飞凤街直接勾连着长江路和三孝口,从繁华的三孝口和长江路去更加繁华的城隍庙,谁都不会绕过飞凤街,飞凤街就像点燃炮仗的一条引线,到了城隍庙,引爆火药,满目商品如火光四溅,烈焰张天。
面对着层出不穷、令人眼花缭乱的商品,我有一个非常奢侈的想法,有朝一日,我要是能够随心所欲地买大裤衩、买塑料拖鞋,再给幼小的儿子买一个装了电池的玩具汽车,那就太潇洒了,能活到这个份上,这辈子就够本了。如果再具象概括一下,当时我最大的物质理想就是能随心所欲地花上一百块钱。
飞凤街和城隍庙为什么能让我在二十多年后依然刻骨铭心,是因为这两个地方刺激起了我的物质欲望。我从小就对物质没有欲望,成年后的物质欲望就是有一个属于自己的窝,有饭吃,不要饿死就行了。这几乎就是本能性的。
飞凤街和城隍庙改变了我对世界的看法和对生活的理解。刊物要发行,发行就是想办法挣钱,放下手头的稿件,就谈如何挣钱,我从长二小四楼下来,背着刊物的胶片,从飞凤街出发,去武汉、上海、铜陵、马鞍山等地跟书贩子们谈合作发行的费用。这对于我来说,不只是挑战,更是打击。你所捍卫的安贫乐道仙风道骨,在哗哗作响的票子面前轰然倒塌,给我理性之外暗示的是,飞凤街和城隍庙的那些此起彼伏的新潮与时尚商品,我无法买得起。
飞凤街、城隍庙一带有穿的、用的、玩的,还有吃的,以城隍庙为核心,飞凤街、安庆路、霍邱路、卫民巷、四古巷、人民巷一带密布着形形色色的大小餐馆,多以快餐、风味小吃为主,也有一些装潢比较考究的酒楼,生意似乎并不火爆,逛城隍庙的多以年轻人和城市平民为主,有钱、有权、有身份的人是不来的,比如我弟弟是做国际贸易的,他就从来不逛城隍庙。所以,城隍庙一带是平民购物的天堂,是穷人的俱乐部。高档酒楼开在这一带,等于是到建筑工地演出普契尼歌剧《茶花女》。但这一带特色小吃和快餐盒饭特别火。我记忆中最刻骨铭心的是“老头小鸡店”,在拥挤狭长甚至有些杂乱无章的巷子里,一间间冒着油烟的小屋里,锅灶连着餐桌,土碗、土桌子、土手艺,清一色的土菜,其中最昂贵的菜是烧小鸡,10块钱,盛在一个广口的土碗里,土鸡,红烧,加了辣椒、蒜子、八角,很香,很鲜,每个月,我会很奢侈地带着在三孝口永红路小学读书的儿子来老头小鸡店挥霍一顿,一碗鸡,加一盘3元的土豆炒青椒、一盘2元的卤水煮海带,再加上两碗米饭,总共16块钱,父子俩吃得满嘴流油,热血沸腾。我儿子说:“我们天天来吃好不好?”我说:“不好!”
在老头小鸡店,我还招待过外地来的作者,还有后来在凤凰卫视中文台做台长的学弟。前年在北京喝酒时,他还回忆起当年我们在城隍庙老头小鸡店吃红烧鸡喝啤酒的情景,酒喝的是在合肥早已永垂不朽了的“廉泉啤酒”。师弟当时在北京广播学院读研究生,我高价托他去采访中央电视台的几个当红主持人,那些堪称完美的独家采访方案就是在飞凤街的四楼和城隍庙的老头小鸡店里策划出来的。
我在飞凤街和城隍庙这里总共待了一年半的时间,近距离地感受并认知城市就是在这完成的。年轻时对街巷是一种文化想象,而成家立业后,街巷就是你城市生活的一个事实,你不需要对街巷负责,但你必须对一家老小的具体生活负责,这时候街巷并不期待你去欣赏她,而是你要与她实现物质对接,不愿对接和不能对接是尴尬的,也是狼狈的。
生活常常被一个细节改变,正如我被飞凤街和城隍庙重新塑造。如今,我走在各式宽广气派的马路或大道上时,仍然不觉得那就是城市,在我的人生词典里,唯有飞凤街和城隍庙才能注解城市的内涵,那里有潮水般的叫卖声、歌声、人声,还有新鲜的油漆味以及呛人的油烟味,正是那些繁荣而混乱的场景才描绘出生动而真实的市井气韵和城市性质。
曙光路的回忆
苏北
我永远忘不了那个秋雨中的黄昏,我们一家三口坐着一辆小型卡车驶进合肥,穿过大半个当时还破烂不堪的城市,拐进了一条叫曙光路的弯曲的小街。那天下雨,正值江淮地区的雨季。雨滴打在夏季浓密的梧桐树肥厚的叶面上,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那是一辆蓝色的丰田皮卡,经过三天的旅行,我们从北京,经天津、河北、山东(沿途我们还游览了趵突泉、泰山和曲阜),回到了合肥,开启了人生的另一个起点:安徽的工作、生活岁月。
那时黄山路还远没有开建,曙光路从一环的屯溪路进来,折曲有一公里左右,深入内部,左手一个大铁门,就是我工作单位的宿舍区。那时还没有商品房的开发,员工所有的住房都由单位分配。宿舍区偌大一片地皮,建有六七幢六层左右的楼房。楼房之间的甬道曲曲折折,被密密的行道树遮蔽。行道树在夏日阳光的照耀下发出一阵阵的香气,我于是知道了那种树叫香樟。院子里设施齐全,有招待所、食堂、浴室,还有一个不错的篮球场。
曙光路上商铺林立,卖光盘的、卖成人用品的小店到处都是,还有许多小饭店,最多的是发廊和按摩房,它们装着推拉门,里面的光线很是吊诡,很是诱人。因为北头有一个小学,所以路边又伸出许多卖文具、本子和小食品的摊位,整日人来车往,乱糟糟的。作家许春樵刚来合肥,就住在曙光路某处出租屋里,他每天行走于这些小饭店和发廊之间,给了他不少的创作灵感,他的长篇小说,有许多素材皆取于此。我来了之后,对路头的一家小书摊颇有兴趣。这是一家夫妻店,他们从卖书报开始,逐渐增加小学生的读物,挣孩子们的钱,同时卖些饮料之类,生意真是越来越好,他们夫妻脸上总是有笑容,摊位向路中心也越伸越远。男人总是骑着一辆摩托车进货。有时他进货回来,正好被我撞见,我便会歪着头看他下货,一摞一摞的《读者》和《足球》等。也有文学刊物,我需要的刊物,他这里大多可以见到。几年下来,我们也混熟了,也能大致知道他的名字,并知道他的老家在郊县长丰的乡下。有一段时间,每到下午,他们摊位附近的熟人就过来打牌,打一种叫“诈鸡”的牌,可以带点彩。我有时周末下午没事,就过来看看,一来二去,我也是更想融入他们的生活,便参与他们的游戏,也与他们“诈鸡”。这种游戏,讲起来赌得很小,每次“上锅”才一块钱,可抓了牌之后,以为自己的牌还不错,于是便接着“上锅”——“上锅”也是一块钱,但也可以加番,变成两块。别看一块两块,一会儿便可以丢上去一二十块钱,结果没“诈”到人家,“开锅”一看,自己牌小,十几块钱便没了。这样几个小时下来,能输掉一两百块钱。有一回我才一会儿便输了一百多,脸上就有些挂不住,抓牌出牌都有些急躁,而他们表面冷静,却处处打压着我。这些人多在社会的下层,可精明之处一点儿不差,甚或可以说,精明得很呢!我后来一直怀疑,他们几个可能联手“诈”我的钱,以为我傻,以为我钱来得容易,故意讹我。
曙光路的南头,几乎都是卖菜的,原来并不规范,路上摆的都是摊子,后来街道规范管理,专门建了市场,摊位归于大棚之中。
菜市场内琳琅满目,充满生机。各种蔬菜,青绿红蓝。冬瓜、芹菜、菠菜、青蒜、莴苣、花菜、香菜、苦瓜、茄子、胡萝卜、生瓜、土豆、黄瓜、蒜苗、蒜黄、西红柿、乳笋、刀豆、鲜藕、红薯(山芋)、洋葱、山药、南瓜、茭瓜、丝瓜、豌豆、黑猪肉、鸡鱼鸭鸟……应有尽有。
我最感兴趣的还有一家水果摊和一个卖卤货的人家。卖水果的早先是一个很小的摊位,后来不断扩大,全家人上阵,把个水果摊经营得活色生香。水果品种齐全,红红绿绿:香蕉、葡萄、冬枣、山楂、沙田柚、红心柚、水晶梨、新疆贡梨、砀山梨、阿胶枣、水蜜桃、白心火龙果、台湾凤梨、猕猴桃、哈密瓜、纸皮核桃、雪莲果、东方蜜香瓜、无核蜜橘、台湾香水橘、贡橘、鲜柠檬、软籽石榴、若羌红枣、油锥栗、野生苹果、蜂王浆富士、小蜜蜂(一种葡萄)……而那家卤货店,也经营十年以上,每天黄昏,即亮起一盏橘黄色的灯,把那些卤牛肉、烧鸡、熏鹅和各种杂碎照得金黄发亮,十分吊人胃口。那个小店总是买主不断,想必有的是工作繁忙,无暇做饭;有的是打个牙祭,小酌两杯;有的是添了客人,多加个菜。反正那一家女主人脸上总是泛着油光,动作安闲,而且几年下来,不见苍老,脸上多出满足的快乐。
这条小街充满生活气息,黄昏雨后,挤挤挨挨。人们买的卖的,生意兴隆。声音,油烟,霓虹灯,法国梧桐浓密的叶子,一个老人走过去……
但是有一天中午,雨后初晴,小街上没有一个人,我从小街经过,无意中瞥见一个老人,他坐在一个送货的推车上,手和脚都蜷着,残疾得几乎认不出手脚的样子,姿势很是难看。他被一个男人推着。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
他变成了一个“货”。
我不能忘记那一幅画面,那是一个十月的一天。
梨花巷里寻梨花
常河
《大灌篮》里,曾志伟扮演的立叔对周杰伦扮演的小杰说“别人喝酒喝的是年份,我喝的是年代”,那时,立叔还是个落魄的市井小民,小杰也是个一事无成的苦闷少年。立叔以伯乐的独特眼光拉着这个少年去吃“法国大餐”,其实就是他在西餐店做厨师的女儿把店里客人剩下的酒菜拿出来,在煌煌的大酒店后面的偏僻小巷里支一张桌子,点一根蜡烛,非常专业地品尝出一杯酒里混合了1992、1994和1996年份的三种酒。
那张充满仪式感的小桌子,一头连着贵族气十足的西餐店,一头连着烟火气浓郁的大排档。
如果在合肥找一个类似的地方,梨花巷当为不二之选。
我知道梨花巷是因为一个饭局,大概是2000年吧,一个朋友说合肥新开了一个颇有特色的饭店,叫风波庄,应该去体验一下。风波亭我知道,风波庄这个极具江湖味道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说。朋友说饭店在梨花巷里,但寻找梨花巷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尽管朋友明确地说这条巷子位于长江路和红星路之间。只要在合肥生活过一段时间,都会知道大名鼎鼎的长江路和红星路,更知道那一带是重要的政府机关集中地和高端商圈。偏偏,在这样的地方寻找一条不知名的小巷,只会落到“灯下黑”的陷阱里。
兜兜转转,很费了一番周折,终于找到这条长约200米的小巷,它侧身躲在那些高大的建筑物和宽敞的马路中间,南端对着当时如日中天的商之都北门,人声鼎沸,北面直通长江路,车水马龙。只有它,灰头土脸的,蚯蚓一样蜷曲着,如同一个在树荫下乘凉的流浪汉,无论周遭如何风生水起,它兀自抄手闲坐。
按照朋友的指点,在巷子中间看到一棵大树,树下就是叫作风波庄的饭店。已是华灯初上时分,狭窄的巷子灯火连绵,不是路灯,是各家店铺自家的灯火,形色各异。风波庄门口凳子上,坐着等座的顾客,穿着短打古装的“伙计”在店门口鞠躬迎客,嘴里连说“客官里面请”。从巷子进入饭店,就是一次时光的穿越,恍若回到了宋朝,而且是临安夜色下的南宋。桌子是白茬木头的方桌,围着四条长凳,粗瓷大碗端上来的,在“伙计”口中就是“洪七公烧鸡”“黯然销魂掌”“亢龙有悔”,武侠小说中的招式,骤然变成可以食用的菜肴,想想总是令人忍俊不禁。再加上墙上挂着的宝剑、斗笠,还有穿梭在“客官”中的“小二”,俨然一帮匆忙着吃完要去参加光明顶武林大会的江湖侠客。大块吃肉大碗喝酒的时候,我时常不由自主地提防着背后,担心哪位侠客万一喝多了突施冷箭,或者一言不合拔刀相向。好在,一切担心都是多余,看来,客官们还是恪守江湖道义的。
对了,埋单的时候,不能问多少钱,得说多少银子。真爽。“有人就有江湖,有江湖就有风波庄”,这是那家店的广告语,我过目不忘,更忘不了的是那一番独特的体验。
风波庄门口的那棵大树,就是梨树。据老人们说,梨花巷的得名,就是因为原来那条巷子有很多梨树,20世纪80年代,合肥市政府改造梨花巷,两边低矮的房屋陆续被拆除,路面拓宽成现在的样子。当时的街道居委会统一拉来了梨树苗,家家户户都在门前种植梨树。几年后,一到春天,梨花巷一线洁白,梨花点点盛开,香气四溢,成为钢筋水泥积木里罕见的景观,惹得许多合肥人特地前来赏花。
如今,梨花巷只剩下那一棵梨树,孤零零地站立着,如同时光的印记,让今天和后来的人们记着,曾经,居委会在街巷改造的时候,还有过那么一点浪漫的情怀。直到今天,还有很多人怀念80年代,著名出版人、作家、江湖人称“老六”的张立宪更是霸气十足地写了一本书《闪开,让我歌唱八十年代》,80年代作为一代人的回忆,不但有眼前的苟且,更有诗和激情。
90年代初,和全国一样,合肥的城市建设狂飙突进,梨花巷两边的平房,被翻盖成楼房,巷子里的梨树逐渐被砍伐掉,在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梨树不再是景观,反倒成了开疆拓土的障碍。在梨花摇曳的诗意和登堂入室的现实中,人们往往选择后者,更多的时候,这种选择并非出于自愿,而是被风潮裹挟踉跄前行。
梨花巷不长,两边都是低矮的棚户,或者谁家的筒子楼的一楼出租出去,对着巷子开一个门,也成了门面,苍老而斑驳是这条巷子的主色调。沿着巷子,是鳞次栉比的小吃店,都是亲民的价格和土到掉渣的菜肴,酸菜鱼、鸡公煲、煎饼、大力丸、麻辣烫、韭菜饼,店门口的灶台上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你可以在逼仄的小店里坐下吃,也可以站在灶台前等店主做好后打包带走,边吃边逛。店主们操着各种方言,豪放地招呼着客人,不时抽空与隔壁的摊主打趣几句,甚至一边抖着炒锅,一边谈论着国家大事,那一刻,你会真切地觉得,生活,其实就是那一锅热菜、一句寒暄、一样小吃,还有一样满脸油垢的小生意人。在这样的小巷,富贵人不屑来,平头百姓离不开,就像街角坐着的那个老人,拐杖放在一边,神情淡然地看着街巷里行色匆匆的行人,你来我往,他毫不关心。他的家就在烟火最深处,无论怎样的嘈杂和吵嚷,都不曾让他有搬离的念头,只因这样的烟火气已经成了他生命中的一块胎记。
在梨花巷的巷口,有一个公厕,紧挨着一家酸菜鱼店,据说,是同性恋者“接头”的地方。这群人,在附近的真爱迪吧疯过之后,悄悄跑到这个公厕继续挥发着过剩的荷尔蒙。当年,一家媒体曾经进行过调查,把这个公厕和当时的包河浴池、朋友酒吧、宣城路上的一家茶楼、四牌楼乐普生地下的一家练歌房称为同性恋的据点。
一个朋友,90年代去了国外,偶尔在网上联系,他都会活色生香且准确无比地回忆合肥曾经的早点摊、小吃街,他念兹在兹的两条街,一条是老桐城南路,那有一字排开、红灯暧昧的按摩店,还有,就是不起眼的梨花巷和它的小吃。孔子说,食色,性也。想来,这个哥们已经把食和性深深地埋藏在自己的血液里。
从梨花巷南端出来,右拐,就是和梨花巷平行的宿州路,宿州路9号,同样也是一代人的记忆,所不同的,梨花巷是市民喜闻乐见的所在,而宿州路9号,却是文艺青年们的圣地。那是省文联的大院,对面是省电影制片厂,在那一带出没的,都是怀着文学艺术梦的人们。大学期间,我唯一一次到合肥,除了看望同学,就是带着一摞诗稿,惴惴不安也满怀激动地走进那个大院里的《诗歌报》编辑部,谦卑而真诚地请编辑老师指点。
鲁彦周就住在宿州路9号,那是大学时的我必须仰视的人物,他生前最后一部长篇小说就叫《梨花似雪》,不知道灵感是不是来自几步之遥的梨花巷。我想,平常的日子里,老人应该常去梨花巷散步,在那里寻一点小吃,顺便观察众生,找寻一点创作的灵感。
在他散步的时候,文学的高雅和食物的烟火之间,一定失去了高贵和卑贱的区别。是梨花巷丰富了他的生活,还是他的创作丰满了梨花巷的平常,现在细究,已经没有了意义。就像那唯一一株残存的梨树,花开花落,又与梨花巷这个名字何干?
风波庄早已从梨花巷搬走,在更开阔、更方便停车的地方开了若干分店。
我写这篇文章的时候,看到一条消息:2016年,合肥老城区的10条小街巷将启动改造,正在招募设计师。其中就有梨花巷。不知道改造后的梨花巷,会不会把最后一株梨树砍掉,会不会让那些小本买卖的小吃店店主因付不起高昂的房租逃离梨花巷,会不会让梨花巷变成千街一面的所在。如果真是这样,我那位海外的朋友回到合肥,还能找到回家的路吗?
小马场巷的前世今生
刘政屏
现在说起“小马场巷”这个名字,估计很多人都会很茫然,不知道它在哪里。但要说起“女人街”,那几乎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我一直对“女人街”这个名字很反感,觉得你可以把它做出特色做出影响,但名字不能想改就改,太过随意了。2014年初,七桂塘改名“香街”的时候,我发了几则微博,摘录几条在下面:
听说习总书记去了南锣鼓巷,很有感触,那地方我去过,挺有些味道。忽然想到我们的那个不伦不类的“女人街”,如果还叫回“小马场巷”,该多有意思。总跟着时尚跑,总会落在后面,更何况所谓时尚,迟早会变得不时尚。眼皮子浅地改来改去,没有什么必要,倒显出我们有些不自信,有点小家子气了。
一座城市的特色,不一定是由几个高楼大厦决定的。充满地方特色的小街小巷、小门小户,原汁原味的地域文化、民俗方言,往往是一座城市的基础和底色。
无论是对人对事,还是对一座城市,轻率随意、急功近利地做事是最使不得的。
地域文化往往反映出一个地方人们的素养和情趣。
之所以有如此激烈的反应,是有我个人原因的:小马场巷和七桂塘那一块是我童年少年时期生活的地方,从出生后不久搬过去,到我13岁那年离开,我在那里待了整整12年。
从人民巷到金寨路,小马场巷不过300米左右的长度,但是因为其特殊的地理位置,它似乎从来就未曾寂寞过。我记事的时候,它已经改名为节约巷了,不过整体面貌似乎还是旧的,几个大宅子里,要么是房产局管理的大杂院,要么是单位的宿舍,总之都是公家的房子,也有一些平房和一些后来盖的红砖瓦房,但总的格调还是青砖小瓦、高高大大的旧式房子,如果能够保留到今天,那绝对是不得了的事情。
老旧房子里一定有老旧的人,印象最深刻的是巷子中段北院里,那个儒雅的旧式的老者和他那深居简出的老太太。老太太似乎还是小脚,一丝不乱的粑粑头,白净的脸庞,文雅的眼神和举止,合身的大襟褂质地很好。巷子里这样的老太太有好几位,每次见着都觉得有些诧异。用现在的话来说,有些穿越的感觉。
小马场巷有至少五个出口,东头往北拐可以到达长江中路(那时候叫长江路),母亲每天就是从这边去学校上班,而我每天中午和下午引颈盼望的方向自然也是这边。母亲那时候身体就不好了,总是头痛,因为没有去看医生,总是服用去痛粉,年幼的我也曾经去长江中路边的长江大药房为母亲买去痛粉。东头往南拐,通往庐江路,到派出所、居委会都可以走这边。
巷子中段井台西侧,有一条向南的小巷子,曲曲弯弯,通向七桂塘菜市,小巷两边都是住家,我们家在它的中间部位。另一条向北的小巷有两个名字,将军庙巷和自来水巷,第一个名字我有点不确定,第二个名字家喻户晓,因为大家都到这个巷子里买自来水。
自来水巷正对张顺兴,买烟、买酒、买小吃都要走这条巷子过去,出巷口左拐,依次是熟食店、早点店和水果店。因此,如果说到药房的那条路给我一种很冷的感觉的话,那么自来水巷就是一条充满诱惑和温暖的快乐小道。
从自来水巷口往西几米,有一条往南的巷子,是过去两个大宅子之间的小巷,类似六尺巷那种,笔直的,它的北段也是七桂塘菜市。东边的人家在巷子里有一个侧门,西边的人家那时候已经是一家公办的服装厂,服装厂有个后门对着小巷。小巷不宽,红砖铺地,很清爽,又有些冷清,小时候我一个人不太敢走这条巷子。
小马场巷的西头通向金寨路(那时候叫大寨路),巷口正对着的,是高大气派的光明电影院——我小时候最向往的地方,无论是溜进去看电影,还是在它入口处的铁架子上做各种翻转运动,都是一件很开心刺激的事情。
我时常跟在大人后面或者独自一人从自来水巷或者西头巷口到长江中路和三孝口,看游行,看游街,看各种热闹。有时候为了赶到游行或者游街队伍前面,很多人都会抄小路从小马场巷飞跑(骑)而过,巷子里会一下子变得热闹非凡。
但那样的热闹只是偶尔才有一回,多数时候,小马场巷是相对平静的,平常人家,百姓生活,流水般地把人从童年带到少年、青年、中年,直至老年。
谁会想到20世纪80年代旧城改造以后,小马场巷一下子变得那么现代时尚起来,整体的设计和开发,让它一度成为合肥最高端时尚的地方。不过,似乎很快,那个很有些特色的建筑群便冷清了下来,所谓设计上的可圈可点因为过于封闭和不接地气,渐渐成为鸡肋,人气也慢慢转移到它的北边外围的小马场巷。于是这条已经没有什么特色的小巷变得热闹起来,变成了著名的小商品一条街了。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小马场巷变成了“女人街”了,符号般的称谓无疑促进了小巷的人气,一些刻意则让人们渐渐忘却了它的真名。
小马场巷越来越火了,各种小吃的进入更是将休闲的功能注入其中,整日里小巷游人如织、摩肩接踵。用寸土寸金形容那时候的小马场巷,真是一点也不过分。
人们常说世事无常,有时候想想还真是这么回事,三五年前,谁会料到,也就是那么几个月的时间,小马场巷就彻底地改变了面貌,变得高端大气上档次,变得门庭冷落车马稀了。
某个时刻,面对着只有三三两两行人的小马场巷,我真是有一种由衷的感慨:是什么样的人,施用什么样的魔法,将小马场巷的人气散尽,变成如今这般衰败景象的呢?又是谁紧随其后,将紧邻小马场巷,原本最接地气的七桂塘改造成了无人迹的寂寞空街?是造化弄人还是人自己在乱作为瞎折腾?还是其他什么我们不明就里的原因,真是不能多想。小马场巷的前世今生,真是让人有太多的感慨。
现在我感觉自己有些糊涂了,这条我再熟悉不过的巷子到底叫什么名字?香街?女人街?抑或其他什么现代时尚的名字?不过在我的心中,它一直都是叫小马场巷的。而且我相信并期盼:这个很久以前临近县衙门的养马的地方,一定会有走出窘境、重新焕发活力的那一天的,车水马龙、人气旺盛的小马场巷也一定会再次出现在人们的眼前。
只要有些人撒手,只要有些人放下……
撮造山巷上空的月亮
敏夫
尽管我一直自诩为合肥“土著”,而且也的确是一直住在合肥,但我印象中似乎从来没有去过撮造山巷,虽然它就在最繁华的淮河路步行街的旁边,虽然我无数次从它的身边走过,但我没有走进去过,更没有想到它与我,特别是我的家族会有什么联系。细细想来,合肥城里我没有走过甚至听过的小街小巷,何止这一条撮造山巷。而从这一点来看,我与那些第一次到合肥来的朋友真是没有什么区别。这样的想法每每都会让我感觉到心虚和脸红。
撮造山巷,很奇怪的一个名字,据说可以追溯到三国时期,和曹操挂得上钩,垃圾成山说是一种民怨,撮土造山则是一个传奇。我有时候会想,那一个个古老的小街小巷的名字,其实就是一个符号、一个密码,代表了一些东西,秘藏了一些东西。而这些东西会引领我们回顾过去的岁月,也会陪伴着我们向着未来一直走下去。
特地选择晚间去撮造山巷,是因为在我的想象中,它的夜晚或许是安宁的,而宁静之间的探寻或许会有更多的收获。但是我显然是错了,夜幕下的撮造山巷简直就是游人的天堂,巷子两边一个连着一个的小吃摊位,铺天盖地的霓虹灯,使得整条巷子充满了动感。你只要一走进去,立马就会淹没在躁动和喧闹中,各种香味会将你的嗅觉彻底占领。这样的景象让我感觉一时不能适应。
二三十米后,我发现一条南北向的逼窄小巷,便闪身走了进去,因为我知道撮造山巷与淮河路步行街距离很近,通过这窄巷或许可以到达步行街。曲曲弯弯的巷道让同行的敏犯了嘀咕:能过去吗?好像都到了人家家里了。我不搭理她,只管埋头往里走,当我也有些疑惑的时候,看见了窄门外的豪华宽敞的步行街。
出了窄巷我们左拐往东走,我知道著名的李府就在前面不远处,而李府的西侧,一定是有一条巷子的。走了几十米后,又是一条连接淮河路与撮造山巷的横巷,因为比较宽,巷子两边布满了小吃摊位,一眼望过去,游人潮水一般在横巷川流不息。这时候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撮造山巷会成为如此红火的小吃一条街,原来它与步行街几乎是连为一体的,步行街追求的是高大上,撮造山巷则承接了它最接地气的那一部分——小吃。由此想到北京的王府井和它沿街的那些个横巷,淮河路步行街简直就是它的缩影。
我们继续往东走几十米后,李府到了,而它的西侧果然是有一条小巷,其宽度介乎前面两条横巷之间。这条横巷紧贴着李府的西山墙,根据父亲的回忆,如果现在这个“李府”与曾经的“李府”的位置没有多大改变的话,那么这条不宽的巷子应该就是五圣楼巷。1949年之前,五圣楼巷南起东大街(今淮河路),北至北油坊巷,有一百多米长,这也是当时李府的长度,因为李府的后花园的围墙,就是在北油坊巷的南侧。
但是我们并没有找到五圣楼巷的牌子,倒是发现一个“五星巷”,它是从撮造山巷到北油坊巷,那么撮造山巷到淮河路这一段叫什么?没有答案。
不过,实地这么一走,我明白了为什么父亲会说撮造山巷不长,不过一百米左右,因为它东起五圣楼巷,西至北大街(今宿州路),的确不算长。
我和敏在这一段不太长的老撮造山巷来来回回地走了两圈后,在现在的撮造山巷和五星巷交口的西北角站定。眼前是一幢临街的五层楼,它的建造时间应该是在20世纪80年代,但如果再往前推60年,这儿是我们家族在合肥的第一个落脚点。前门对着撮造山巷,三排正房,两边是厢房,有天井,有后院,后院门对着李府的院墙,距离北油坊巷不远,它有一个让我很不愿意说出口的名字:小公馆。在我看来,我们家还没有富到把自己的宅子取名“小公馆”的地步,而且既然有小公馆,那么“大公馆”又在什么地方?后来我知道了,小公馆曾经是李家的宅子,20世纪20年代卖给了我的曾祖父,而与之相对应的“大公馆”,就是今天的李府。
1924年左右买入,1947年左右卖出,小公馆属于我们家族的时间不过20多年,但它对于我们家族的意义是巨大的,它是我父亲和一位伯父、一位叔父、三位姑妈的出生地,是我父亲启蒙的地方。让人感叹的是,1947年距离今天,不过是70多年的光阴,但这儿什么都没有留下,那些两旁高高低低的房子,那个不是太大太高的撮造山,都没有了,即便是一块砖一片瓦,也都没有留下,甚至连土地也都被柏油、水泥和地砖遮盖得严严实实。
心情有些灰暗地往东走去,尽管我很清楚那边是后来拓展出来的,但我还是想走一走、看一看,因为它依然叫“撮造山巷”,而撮造山巷就是我的祖居地,我们家几代人魂牵梦绕的地方。
相比西段,撮造山巷的东段要幽静得多,一些刺青店,一些时尚小店,以及一些小吃店,直到它东边的终点,这一情形才有一些改变,规模很大的火锅店和立体停车楼,让它骤然变得喧闹起来。
我们决定结束此次的夜探撮造山巷,沿着街道从东往西走的途中,我再一次站在故家旧址前,彷徨四顾: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吗?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剩下吗?真的就这样片瓦不存吗?真是很失落,真是很不甘心。
当我仰天吐出一口闷气准备离开的时候,我怔住了。知道我看到了什么吗?我看到了月亮,一轮又大又圆的月亮。我的心揪了一下,对,月亮,不是还有月亮吗?它总是在这儿,看着地面上的一切,生老病死,沧海桑田,它一定都看到了,它一定都记着。它一定看到了我的曾祖父迎来送往,外出谋事然后归来;它一定看到了我的祖父读书写字,以书法会友,以围棋会友,在曾祖父率领其他三个儿子外出谋生后,和祖母一起支撑起家族的门面;它一定看到了我的父亲年幼聪慧,时常跟随祖父外出应酬,更喜欢听长者聊天,跟先生后面读书识字。是的,它一定看见了,尽管地面上的灯火遮蔽了它的光辉,但它在那儿,它一直在那儿,等着我,一个回过身来寻找自己来路的人,一个感受到自己肩上责任的后生。
我的心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我想,我找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了,我会把撮造山巷上空的月亮带回家去的。
回望九狮桥
李学军
一人巷,难过车轿;二郎庙,无人把香烧;三孝口,三子尽丧;四牌楼,范家修造;五里寺,和尚不走正道;六谷祠,遗址难找;七桂塘,丹桂香飘;八蜡祠,凤凰拜朝;九狮桥,正对三国古庙;十字街,十分热闹。
——合肥民谣
修桥铺路,历来被称为善举。民谣中提到的“九狮桥”,与一个流传至今的孝心故事有关。相传很多年以前,九狮桥的位置是一座简易木桥,之后被洪水冲垮,人们只有摆渡过河,或者绕道远行,很不方便。有个戴姓商人在外发达后,回来给老母亲做寿,亲朋好友纷纷前来祝贺,他用收到的礼金修建了一座石桥,作为献给母亲的寿礼。因桥上雕刻着九只狮子,故而称之九狮桥。
“九狮桥,正对三国古庙。”“三国古庙”即为明教寺,这座千年古庙至今犹在。可是,传说中的九狮桥已经荡然无存,难寻踪影。
前些年,一座仿建的石拱桥出现在明教寺前,桥身刻有形态各异的小狮子。虽说只是一座供人观赏的旱桥,却令人睹物怀旧,想起从前时光。也许是因为失去实用价值和存在意义吧,这座“九狮桥”后来被拆除,也消失在人们的视野中。
唐人吴资诗云:“曹公教弩台,今为比丘寺。”位于步行街东段的明教寺,坐北朝南,矗立在一处4米多高的土台上。据说这座高台曾是三国时期曹操的点将台,也称“教弩台”。史载,三国鼎立之前,魏主曹操四次到达合肥,临阵指挥,建筑高台教练强弩兵将,以御东吴水军,迄今已有1700多年了。土台上松柏挺拔,浓荫蔽日,存有屋上井、听松阁等遗迹。“教弩松荫”曾被誉为古庐州八景之一。
教弩台上的寺院始建于南朝梁武帝年间(502—549),原名铁佛寺。唐大历年间重修扩建,定名明教院,至明代改为明教寺。1000多年以来,古寺迭经兴废。时至今日,香烟缭绕,梵音不绝。
古人曰:“世间好语书说尽,天下名山僧占多。”寺院大多建在深山僻野。可是,尽管跻身全国重点寺庙,明教寺却立于闹市之中。寺院门外,步行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置身于红尘俗世,面对着潮男靓女,明教寺看上去颇有些“禅定”的意味。其实,所谓的“出世”与“入世”,无非就在一念之间,未必远隔水长山高。
如今,正对着明教寺的,是以古桥命名的九狮桥街。这条街道连通着淮河路步行街与长江中路,全长只有二三百米。长江剧院就在路的东边,沿街而立的店铺以餐馆居多。
一条小街的名称与一座石拱桥联系在一起,沉淀着一段尘封的记忆,传承着一个美好的故事。而一座古老的石拱桥总是和一条碧波荡漾的河流密切关联。
如果说早先的合肥是一座“水城”,似乎并不为过。合肥因水而名,缘于东淝河与南淝河在这里汇合。环绕的护城河由包河、银河、鱼花塘、琥珀潭、黑池坝以及南淝河组成,曾经融会贯通。城池之内,河流纵横,水网密集。金斗河、九曲水穿城而过;老城东北角的逍遥津,作为古淝水上的一处津渡,因“张辽威震逍遥津”的故事闻名遐迩;位于老城西北角的笛筝浦,因留下了曹操乘船夜歌的传说而成为名胜;众多池塘,更是星罗棋布。
曾经的九狮桥横跨在九狮河上。九狮河或许因桥而名,是金斗河东段的别称,这条河曾是合肥商业贸易的一条重要水道。按照现在的地理位置,金斗河西起杏花公园,东到小东门,在庐州城里画出了一条蜿蜒曲折的对角线。因有金斗河穿城而过,合肥在唐代称为金斗城。贯穿城区的金斗河汇入南淝河后,流向巢湖,通达远方的长江。
昔日的金斗河,水源充沛,河面宽阔。有了水的滋润,这方土地气韵生动,人杰地灵。嘉庆《庐州府志》中有这样一段记载:“自河入城之后,而民间之利甚溥矣。谷粒之出入,竹木之栖泊,舟船经抵县桥或至郡邑署后。百货骈集,千樯鳞次,两岸悉列货肆,商贾喧阗。因其地气疏通,人心愉畅,而官长之超擢者,缙绅之显达者,甲乙榜之多,土风之厚,民俗之醇,甲于他郡。”
金斗河上除了九狮桥,还有鼓楼桥、县桥等多座桥梁。2006年改造宿州路时,在宿州路与淮河路交叉口南边,一座残破的青砖拱桥重见天日。据考证,这座桥为建于清代的鼓楼桥,鼓楼即为镇淮楼,桥也称作镇淮桥。县桥大致位于淮河路与阜阳路交叉口以南,虽已无存,但是作为一处地名被保留下来。
往昔的九狮桥畔,依依杨柳,阵阵蛙鸣。早晨,清脆的捣衣声传得很远;夏日,河面上飘荡着孩子们戏水时的欢笑;岸边,运货的船只正在忙着装卸;街头,人声鼎沸,买卖兴隆。这里不仅有着“小桥流水人家”的水乡风光,也是一幅鲜活生动的“清明上河图”。
据说,鼎鼎有名的“张家四姐妹”(元和、允和、兆和、充和)当年就是乘船从九狮河经过九狮桥离开合肥的。儿时居住在城内四古巷的杨振宁,从合肥去外婆家,想必也是一路摇啊摇,在桨橹声中前往三河古镇的吧。
曾经的波光桥影,昔日的草色柳烟,旧时的清风明月,还有那些欢聚,那些离愁,那些先后出场的人物,那些连续上演的故事,都随着潺潺流水一起流进古城的记忆深处。
在传统观念中,“水为财源”。因为水运便利,早在2000多年前,合肥已是一处重要的商品聚集地。《史记·货殖列传》中,就有“合肥受南北潮,皮革、鲍、木输会也”的记载。所谓“金斗城”,应该包含着“日进斗金”的寓意吧。
合肥老城不大,“南北距七里,东西距八里”。宿州路与淮河路交叉处一直是古城最繁华的地方,史称十字街。其东边的淮河路步行街当年叫作东大街,南边的长江路称作前大街,后面的宿州路称作北大街。步行街与环城路交口处,就是古庐州的东大门——威武门。
作为步行街的前身,曾经的东大街应该和那些依水而生的古街一样吧:坐落在河堤之上,顺着河道延伸。不宽的街道,商铺鳞次栉比,行人络绎不绝。清澈的河面,舟楫穿梭往来,帆影渐行渐远。
明正德七年(1512年),因害怕农民起义军从水路攻进城区,当时的庐州知府徐钰下令封堵西门水关,切断了城内河流的水源。从此,金斗河由宽变窄,由深变浅,渐渐淤积,有时因此造成内涝。民国时候,这条河已经逐渐成为一条臭水沟。20世纪50年代,在城区改造中,九狮河被填平,九狮桥也随之消失得无影无踪。
流年似水,岁月如梦。所有的往事,都成为陈旧的页面,风化在历史的尘埃中。如今的淮河路步行街,是一条年轻而时尚的街道。华丽优雅的身影,折射出新的时代风采。摩肩接踵的人潮,汇聚成一道流动的风景,涌动着多变的流行色彩,激荡着强劲的青春活力,快速刷新着原先留下的记忆。
其实,焕然一新的不仅仅是步行街。当那些木桥、石桥、砖桥告别这座古城之后,众多身躯健硕的钢混桥梁,横跨水面,飞架南北西东。更有一座座立交桥、高架桥,凌空而起,气势如虹。这些,成为省城合肥脱胎换骨般变化的缩影。
步行街上,仍然保留着一座明清风格的建筑。这座老宅院是晚清名臣李鸿章家族的故居,称作“李府”。老合肥人用“李府半条街”来形容当年李家豪宅大院的恢宏气势。可是,当初庞大的建筑群大部分已被拆除,现在所见到的规模不到原来的十二分之一。世事无常,人去物非。兴衰起落,往复轮回。实际上,那些令人震撼的沧桑巨变,有的并不遥远,就发生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上,只是我们往往茫然不知。
在合肥数千条大街小巷中,几百米的九狮桥街很不起眼。但是,这条其貌不扬的小街,和其他类似的街道巷陌一样,蕴藏着一个城市的古风遗韵,微缩着一个城市前世今生的嬗变过程,并且见证着一个现代都市的不断崛起。
春去春来,花谢花开。岁月匆匆而过,一去不再回头。岁月总是那样无情,让所有的过往烟消云散,令人心怀惆怅,叫人很是无奈。然而,岁月又是如此神奇,孕育着新鲜的希望,成就着美妙的梦想,使人始终怀揣着对于未来的期盼。
九狮桥街,正对着“三国古庙”。这条小街,不仅让我们记起那首古老的民谣,而且把历史和现实真切地叠印在一起。只是,现实中,今天正在化作历史,成为明天回望之中的崭新记忆。
我家曾住丁家巷
胡作法
缘起
我是在无意中遇见并栖身在它的身旁的。
2006年11月底,尚在校读研的我有幸通过了一家省级媒体的招聘考试,正式入职后参与创办这张报纸的第一份文化周刊。在不到三个月的时间里,我负责的周刊很快得到读者的认可,并成为报社的品牌。这样的结果坚定了我对这份新工作的热爱,也成为我日后安身于此的缘由所在。
2007年7月,我正式从学校毕业。此时,妻子让我将尚在故乡小镇读小学的女儿接到合肥,以谋求更好的教育。为此,在接下来的暑假里,为我们父女俩寻一个栖身之地成为工作之外的首要任务,当然,方便孩子上学,也便于我上下班,自然成为我买房的首要标准。于是,在近两个月的奔波后,报社旁的一栋老旧的单位宿舍楼便成为新家所在地。虽然老旧,却是如此的便利——房子的对面,是孩子即将就读的舒城路小学,而楼下就是我工作的报社。每天,下得楼来,便是一条小巷,站在巷口,可以目送年幼的丫头一步一跳地进入学校大门;转身,便是报社的采编大厅。在购房之事尘埃落定的数年时光里,我习惯在那个光线幽暗的角落,打开电脑,脑海里还有着丫头的背影,然后,指尖在键盘上舞动,轻缓有致,任零乱的思想与情感在闪烁变幻的文字里流泻、重组,最后氤氲出一篇篇散碎篇章,这便是我那时极为简单纯粹的生活。
这条巷,便是丁家巷。老实说,当年买房的时候,它并非一个左右我决定的要素,甚至我根本未曾留意过这条巷子的存在,只记得初见时尚嫌其破陋,一如我故乡小镇的寻常街巷,后来才越发喜欢起来。大约这样一个朴素的名字,总是透着世俗的情怀,与我来自乡村的心如此贴近,并常常能唤起我内心深处的某些温暖的记忆吧。
人生若似如初见
丁家巷不算深长,也不宽阔,两辆小车相向而行时,必须有一辆得做好避让动作才可通过。不足200米的巷道在靠近红星路的一个节点有个90度的折向,普通的私家小车很难有穿过的,只一次,我看见一辆奇瑞QQ艰难地从这里转了出去。而那些骑电动车和自行车的,会早早在转角处减了速度,摁着喇叭提示可能突然出现的行人,也算是这个城市陌生人之间难得一见的“问候”了吧。
巷子里不乏行人,因为它连接了红星路和桐城路的某个节点,像一个隐秘的传说,巷中还有卫生厅及卫生厅宿舍这样的一个机关大院,故人气也不低。从巷子里进进出出的人大约是对合肥较为熟知的一些老派市民,否则难以知道其曲径通幽。我进报社不久的第一次元旦聚餐,夜班部主任带着我穿过这条小巷,抵达彼时生意还十分红火的朝天门去吃火锅时,小巷的幽暗曲折和朝天门的奇瑰光影形成的强烈对比,深深地烙在我记忆的荧屏中。几乎从那一刻起,我就喜欢上了这条充满独立气质的寂寥小巷。当然,我从未指望在这样的一条巷子里能遇见戴望舒笔下的那样一个撑着油纸伞的姑娘,更无诗人蚀骨般的惆怅与忧伤。我只是喜欢那种散发着乡村气质的安定与宁静——花开花落,宠辱不惊,任外面的世界繁华三千,我自安好。那种气质是要在时光的深处慢慢沉淀的。
巷子的南出口处便是红星路。此出口原本该向东,因为发改委信息中心大楼的建成,折而向南,自红星路口出。从此巷口右行约百米便是原来的舒城路小学,当时名气颇高,后划转到南门小学,在我丫头毕业后不久整体迁出,校址也征作他用,兴废之系,令人感慨。
红星路本身似乎更值得书写一笔,这条狭窄的、弯曲的街道曾是合肥声色犬马的地方,如今以单行道、美容和时尚购物而风行。暮色降临时,来来往往的多是一些有着些小资情调的时尚女子,她们大多穿着不俗,手挎精致的小包,踱着慵懒的莲步,出入于一家家装修别致的临街商铺里,走走停停看看,如闲庭信步,或把玩,或端详,或试穿,即便不买,也必须热烈地爱。这些出入于门店的伊们像春日里出谷的蝴蝶,为红星路平添了几许风情。
红星路上的店铺大多取有一个好听的名字,像一衣阁、三生石、布衣阁等,颇富诗意,隐隐透露出店主的雅好。徜徉在人行道上,那些饱含诗意的店名时不时跳出来,连同别致的装修,令人忍不住步步流连。店内的灯光大多是白炽灯,它昏黄的光晕在镜子的映照下,使得店内充满一种朦胧的意蕴。傍晚时分,闲走在街道中,看那昏黄的灯光渐次而起,便如同一个个故事在人的心头亮起,让小店里的物品也蒙上一层温暖的诗意,那种古典、浪漫的气息是商业步行街所无法给予的。但红星路并非一个不夜之地,这样的一些风情只是在悠长的午后和灯火初上的傍晚呈现。晚上9点多,沿街的店面便都纷纷打烊。灯光褪去,红星路复归于沉静,那些狭小而简陋的商铺露出破旧的真容。可它们却并不妨碍红星路的风情,相反,恰恰衬托出它独有的风韵,在这个步步繁华的都市。这样的风貌,这样的红星路,总是令人着迷的,而丁家巷在某种程度上自然也浸润着红星路的气息,闲淡,悠长,安之若素。
这个巷子的另一端是西出口,连接的是桐城路。这条路以长江饭店为北起点,一直向南,穿过环城公园、芜湖路、南一环,并随着城区的无限扩大而不断南延。这条并不宽阔的路低调静默,却充满着文化气息。老城区内的道路两旁,老八中、师范附小、文化厅宿舍、博物馆、黄梅戏剧院、天仙配茶楼等学校、单位依次陈列,更有月潭庵、赤阑桥这样的人文景点相与辉映。路两旁,植有香樟、广玉兰、冬青等常青树木,郁郁葱葱。绿树掩映间,不少茶道简餐之所沿街布列,更有20多家花店毗邻开放,风过处,满街花香可闻,令人欣然。
巷口对面就是老八中。八中迁走后,这里成为补习学校,前几年,依旧有不少补习的学生在里面就读。我住的那几年,穿巷而过的有不少背着书包的孩子,向西是读八中的高中学生,向东南的便是读舒小的孩子。每天早上的西巷口,总有五六家用手推车支起的早餐点,能提供饭团、烧饼、鸡蛋煎饼、八宝粥、油条、锅贴、生煎包、豆浆、鸡汁豆脑之类的早餐,他们为早起的学生提供了简易却可口的丰富早餐。同样也为我带来了生活的便利,无数个清晨,我匆匆上下,为上学的女儿买回她爱吃的早点,复又匆匆地骑行在路上,送她去学校读书。那种匆忙急迫里,深藏着对未来的期待,也藏着我毅然前行的勇气与爱。只是,当我在键盘上敲击这些文字的时候,那样的日子,竟已一去不复返了。回忆这段旧生活时,我已在政务区的天鹅湖畔,在那栋高达40多层的高楼里,无限怀想当年的时光。时事暗替,斗转星移,生活已变更了模样。但无论如何,生活永远生生不息,每一个时代,每一个地域,那些如我一样普通的市民,在城市的裹挟里勇敢地扎下根,并艰难地生长。这便是最可敬爱的事。
一头一尾之间,丁家巷似乎没有了故事。巷道两边是单位大院和封闭的宿舍区,一人多高的围墙占据着巷道两侧的大部分长度,故而这里缺乏梨花巷、拱辰街等参差错落的商铺和零乱杂陈的摊位,缺乏那烟熏火燎、油气四溢的世俗风味,少了摩肩接踵、人声鼎沸的商业气息,少了那些夹杂着四方口音的吆喝与问答,这使得丁家巷成为合肥街巷当中难得一见的幽僻安静的巷陌。穿巷而过,从卫生厅大院内伸展出来的那些至少生长了三四十年的水杉、香樟、榆、柳等高大绿植,则又将一片密匝的绿荫奉出,庇护着那些老旧的红砖青瓦的老房子,也佑护着那些栖息于此的人们。夏天的早晨,躺在家里的床上,便能听得到鸟雀的欢鸣。忍俊不禁了,索性伫立窗口,便可看得到鸟们在树丛中跳跃翻飞的身影。它们的快乐,也是为这闹市中难得相逢的栖身之所吗?
渐行渐远渐相知
对于丁家巷,我所述的文字只是我所在的这个时间节点上的呈现,这样的描述当然不会倾尽丁家巷的所有,特别是对那些言必称史的“好事者”,那些翻动一砖一瓦都声称一部历史的文史专家而言,我这样的文字怕是不合规范的,但我并不在意我的恣意,我从来就不苟求那些故纸堆能还原最真实的历史。
丁家巷之名,至少早在《嘉庆合肥县志》上就已有记载,位于“合肥南城”一带。看清嘉庆年间的合肥县城图,可知如今的红星路当年是九曲水(城内河名)流经的地方,而那些纵横交错的街巷原本可能就是一条条的水路或者水岸吧。据清《嘉庆合肥县志》载,合肥城南北约七华里,东西约八华里。城内水系有两道,一是九曲水(河),一是金斗河。《县志》卷四载:九曲水,无源,在德胜门内,汇城西诸水东过回龙桥、永乐桥、会仙桥、聚仙桥,再北折过升仙桥、洛水桥、和平桥、指挥桥,至藏舟浦入金斗(杏花公园处)。综合起来看,九曲水是从龚家塘(今老新闻出版局附近)开始,以现在的红星路为流径,一路东流,再从舒城路(省政府西墙)处北折,再西偏至现在的杏花公园。这一条水系上小桥密布,升仙桥、会仙桥、聚仙桥一带,池塘密布,可见丁家巷当时也应该在水域之间,这样的想法不免令我着迷,但毕竟也只是猜想,况且,即使结论成立,那水道纵横的合肥也早已不复可见,只剩下沧海桑田的感叹了。
至于巷子更幽深的历史,我依旧只能搜集一些散碎的信息:20世纪50年代初的时候,巷子里还有座礼拜寺,老百姓都叫它回教堂,大约建于明朝洪武年间,后屡遭战火摧残,至合肥解放时已残破不堪。1955年,安徽省卫生厅在丁家巷兴建宿舍,将礼拜寺移址重建,也就是今天逍遥津对面立志巷里的那座礼拜寺。这样的说法,《合肥县志》上的记载可以佐证:“礼拜寺,明洪武中建,色目人百姓祀之赦回回岗(现三里庵)。柏氏宗谱载先祖驸马公克马丁于元末宦游于此尽室偕来居丁家巷。沙氏宗谱亦云先祖哈吉公钦天监于明永乐年间来合肥住南油坊巷,建有丁家巷清真寺。”如此,丁家巷之渊源,至少可上推到六百多年前的元末明初。
“文革”期间,丁家巷还曾一度更名叫健民巷,因为巷子西边有一家妇婴保健院,那时它的东边出口还在舒城路。1981年,安徽省计算机站(现在的安徽省经济信息中心),占用了东边大约60米巷道盖大楼,巷口不得不向南拐从红星路出。80年代初,卫生厅宿舍、工商局宿舍、粮食局宿舍纷纷在此集聚,丁家巷成为轰动一时的“新贵”之地。而如今,这些红极一时的红砖瓦房,差不多已经成为这个城市中心最为老旧的印迹了吧。
漫长的时光里,世事究竟有着怎样的切换,大多数人是不曾关心的,也未曾想到过要为这座小城留下只言片语的描述,而有限的文字记录里,也不免有错漏或讹传,特别是随着近代城市概念的出现,城市的面目一日一新,一年不见,便有“纵使相逢应不识”之叹。而诸如丁家巷这样一些寻常巷陌,则更容易在新的容颜里为世人所遗忘。
好在总有一些稔熟于城市掌故的热心人,他们在琐碎的生活里不乏对世事了解的热情,身边事、身边人,他们总愿意悉心体察,凡某人某事,亦总能说短道长,他们往往是可爱的、极具生活热情的人。丁家巷红星路出口处的周大姐,便算得上是丁家巷乃至红星路的掌故者。她性格爽朗,说话大声大气,素以一个报刊亭为生,兼营些学生用品。报纸业发达的那几年,生计尚可观。往来的买报者中,关注家事国事天下事者居多,包括许多开出租的师傅,他们喜欢在这里稍作停留,买份报纸,斗一根烟,谈笑之间,传递着四面八方的信息。因而,从周姐的口中,往往可感受到这个城市最风尘的一面。我住丁家巷的那几年,每天是要早起送丫头的,她则更早地在张罗着生计,因此,每天早晚的微笑与问候如家常般的自然,而这也成为我丁家巷生活中一道聊可慰藉的风景吧。
2015年6月,我搬离蜗居8年之久的丁家巷,安家于天鹅湖畔的一个所谓高档小区。搬迁的时候,我为自己写了一幅楹联“鸿鹄高栖重锦地,韶华不负凯旋门”,表达了对自己合肥10年来生活的默许。但这么多年来,我依旧为最初的选择感到欣慰,从丫头初到这个城市读小学六年级,到如今她远赴上海求学,安居丁家巷的时光,无疑是我在合肥10余年中最温暖、最不可忘却的记忆。
小巷·古井·古槐
陈频
小巷为什么取名“义仓”?连爷爷也说不出个原委。断词释义,大概这儿很早以前有过赈济灾民的仓库吧?50年代,我爷爷带着我爸爸,我爸带着咱们兄妹,就在这个小巷里度过了艰苦难忘的岁月。
巷——较窄的街道。词典里是这么说的,回首“义仓巷”,我真的怀疑这种解释的精当。因为我家居住的这条小巷,且不说非常狭窄的巷口,坎坎坷坷的小路,就是道路两边的房子,也未能够连成一体,哪有什么街道可言。一间间七高八矮的瓦房草舍,横七竖八,毫无规则地摆着;一方方菜畦,十分随意地铺陈于房舍之间;一个个无遮无掩的茅坑,无拘无束地散发出让人难以忍受的臭气。只是在巷子中段,鹤立着一座灰砖青瓦的四合院,大院的门楣上,赫然刻着“两湖会馆”四个遒劲大字。这个会馆,与四周的茅舍全不相连,不可一世地插足于这个低矮的贫民区的中央。
最引人注目的,要算靠在巷子西头山墙上的那幅很大很大的画子,画子的右侧,独立着一位高耸着乳峰的金发女郎,短衫短裤,展览着白白的胳膊与大腿。在女郎对面画着一盒拆开了头的香烟烟盒,足足有床那么大,大人们说,这是外国香烟“高尔富”的广告。
小巷的夜晚永远是那么黑暗与宁静。路灯当然是没有的,四五户接夜忙做生活的人家,摇晃着七八盏如豆的灯光,那是小巷缥缈的梦;三两声从街头传来的叫卖声,凄厉而悠长,报道着小巷仍是城市的一脉。
就在我家的西面,有一口夹在房子中间的水井,这是一个巷子吃水用水之源泉,古老的石井栏上,磨出了一道道绳索的印记。
于爷爷,我是长孙,于父亲,我是长子,从三年级起,从井里往家里拎水的劳作,便历史性地落到我头上。早上三五桶,晚上三五桶,斜着膀子,歪歪扭扭,淋湿裤子浇湿鞋,那是常有的事。夏天里倒还好,凉丝丝的,还有几分惬意,冬日里酷寒,湿漉漉的焐不干,半个身子都是凉的,好歹毕竟是孩子,一旦玩起来,什么都可以忘得一干二净。
老井的上午,是最红火的时候。淘米的、洗衣的,人儿攒成一圈圈。妇女们那极有节奏的槌衣声,银铃般的调侃声,汇成了一部部平民生活的奏鸣曲。此刻我们这些“小萝卜头”,也像赶庙会似的聚集在周围“斗鸡”“打跪砖”,说不出有多快活。
光秃秃的小巷里,唯独我家的院子里有一株老槐树,树皮皲裂,枝丫虬曲,荫凉足足有三四间房子那么大。这儿,是我和弟弟妹妹们玩耍读书的好地方。春季里,斑鸠、黄鹂、白头翁,都飞到这儿聚会,一根根草,一口口泥,垒起了一个个小窝,老槐树成了鸟儿们的乐土了。
傍晚,爸爸让我带领弟弟妹妹们在老槐树下念《千字文》,背《三字经》,可淘气的小鸟偏偏与我们过不去,这边唱,那边应,咿咿呀呀,把我们的魂儿都勾到树上去了。老鸟喂小鸟最有意思,圆圆的窝窝上,露出一排小脑袋,静静的,一听见老鸟打食归来的飞翔声,一只只张开黄嘴巴,叽叽叽,叫个不停。老鸟也真行,一只接着一只喂,不会漏掉一个。
树上的小鸟一窝又一窝地飞出去了,我和我的弟弟妹妹也相继成人,带着父母离开这祖孙三代居住过的地方,到外地谋生去了。
一晃,四十多个年头过去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原因,我得以擎妇携幼,回到这座生我养我的城市。
一个深秋的早晨,我特地起了个大早,徒步来到义仓巷,追寻我儿时的踪影。
不见了,坎坷的小路;失踪了,低矮的茅舍;隐形了,振臂打球的金发女郎。位于小巷南边,刚落成不久的义仓村,楼厦成群,风格各具。一扇扇映着朝阳的窗户,金光万缕,这是现代生活的最好折射;一株株枝繁叶茂,青翠欲滴的广玉兰,则是永葆青春的象征。坐落在巷子北面的教学大楼,晨风里,书声琅琅。长了青苔的老井,静静地蹲在楼群的一隅,石井栏好似豁了牙的嘴巴,用无声的语言诉说它那昔日的风光。两湖会馆,也一改昔日那孤傲的神态,灰灰地立在那里,给人一种自惭形秽之感。
抚今忆昔,百感交集,踏着坦荡的马路,听着汽车的鸣笛,心潮起伏,禁不住在心中诵道: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
流年碎影安庆路
吴玲
徐国能有篇获台北文学奖的作品,名《石榴街巷》,用娴静温雅之笔,深情回忆台北闻名遐迩的永康街,是谓青春的母亲和少年的自己永以为怀的街巷。合上书卷,似乎还能听到作者轻微却执拗的喟叹,虽然多年过去,但是永康街,仍然是他心中最深爱的一条街道。
一
在我心中,也有这样的一条街道。它初看并不起眼,但在经济尚未腾飞的年代却是那么红极一时,粲然夺目,那即是曾被省城人骄傲地美誉为合肥“小香港”的安庆路。我与它朝夕相处几近三十年,仿佛弹指间,这条路已静静伴我走过流水一样的青春、桑榆薄雾里饱满温润的中年,以及生命里许多永不会再回来的时光。
如今,我还会偶尔路过这条街道,默然注目那些似曾相识的场景,只是沧海桑田,物换星移,那些熟悉的人与事如一池疏影,只能与岁月共杳渺了。
“街道拥挤,不吵醒往事,没有人比我更懂你……”每次听到孟庭苇的这首歌,心弦会不由自主跟着颤动,往日时光犹若荷塘的涟漪,一圈圈荡漾开来。
20世纪80年代初,我刚从师范学校毕业,正是青涩的花样年华。某一日,揣着一纸毕业证,懵懵懂懂地被一辆敞篷卡车拉到了这条街道的一所园子里,一同到来的还有校友姊妹春和俐。
放下几件单薄的行李,四顾,只觉眼前的一切都新鲜而又迷人。三三两两的行人,不紧不慢地走,看不清油纸伞下的面容。街道两旁低矮的平房,青砖乌瓦,亦少有二三层不高的红砖楼房,有些黯淡有些逼仄,青石板铺就的路面凹凸不平。春日茸茸的细雨下,老庐州府学斑驳的粉墙犹有半首唐诗半阙宋词的风韵,勾栏瓦檐下的水珠滴滴答答。远看朦胧,是有点寂寥的雨巷。
我们来到的这所幼稚园,位于安庆路的最中心位置。进得紧闭的朱漆园门,是座偌大的庭院,一幢50年代建造的二层小楼,地面和楼梯铺设的全是木板,走在上面“吱吱呀呀”地响,有点破损有点弹性。穿过葡萄满架的绿长廊,便是一栋老旧的校舍,砖墙,瓦屋,曲折幽深的回廊,靠西边的一大间,原是教室,因我们到来,便成了集体宿舍。每人一桌一床一书架,是我们青春时代的全部家当。
公立的幼稚园,三九三伏天依旧有寒暑假。八月底开学,立秋已大半个月过去,草径荒院,葡萄长廊成了鸟儿的天堂,因为雨水丰沛,孩子们放假了又无人玩耍,各种稗草杂花一个劲疯长,有半人高吧?秋虫和蚱蜢乱飞,竟有一种说不出的野趣。用镰刀、铲子、锄,执教鞭的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它们打败,很快场院平旷,校舍俨然了。九月的第一天,新一批孩子们来了,寂寞了一个夏天的园子里又是哭声笑声叽里呱啦声汇成一片。是寂寥的雨巷里的另一片生机。
教书读书之余,曾在宿舍前的泥土里笨拙地莳弄过菖蒲、秋葵、指甲花、菊花、月季等,都野野地开过,真是记忆里最美的花。“家有三斗粮不当孩子王”,年轻的日子总是闲得要命,无缘由地迷上威廉斯、鲁波佐夫的诗,“而那个海/围成一圈,安详地/在花木的茎上晃动”“雨和花园将要在彼此的怀抱里死去”,屋檐下的雨嘈嘈切切,常常心猿意马,哦,花园,玫瑰,百合,铃兰,郁金香……若能做个种花卖花的姑娘该有多好。这个愿望根植在心里,没能实现,也没好意思再向别人提过,觉得是人生里的一件憾事。
蔷薇花开时,在这里,室友兼同事俐遇到了她的肥西同乡,白皙的男生,对俐一见钟情,呵护备至,有一种不到黄河心不死的决心,清纯妩媚的女生,经受不住这样美丽的诱惑,两人频频约会,80年代,爱情至上,物质简单,俐被彻底俘虏,白皙的男生从这里迎娶了他的小娇娘。公主和王子过上了幸福的生活。从此,宿舍里少了俐温婉可人的身影。90年代初,满院葡萄飘香时,大龄剩女如我,终于罗敷有夫,告别单身,三姐妹中我最后亦搬出庭院。
如今徜徉在安庆路上的人们,稍加侧耳便会听到,闹中取静的这里时常传出贝多芬的《致爱丽丝》、舒伯特的《摇篮曲》等钢琴曲,更有孩子们一阵阵天真无邪的笑声。“啊,这里藏着一所幼稚园呢”“还是范曾先生题写的园名哩”。是的,隐于闹市的幼稚园是名副其实,范曾先生题写的园名也端端地在墙上挂着。这,也是二十多年前的往事了。
几年的粉笔生涯最终让我明白对于职业必须要“坚于信而笃于行”,那年“芭蕉分绿上窗纱”的时节,战战兢兢成为这所园子真正的“孩子王”,因慕范先生诗书画大名,彷徨复彷徨,遂恭请《合肥晚报》著名美编叶家和先生促此美事,岂料不费周折,竟成,叶先生还记得此事否?大名如雷贯耳的范先生,墨宝千万传于世界,还记得题写过这样一所小小的幼稚园名吗?
二
安庆路的地理位置比较特殊。它东起花园街,西至蒙城路,长仅千余米。与其平行的南有城市第一路、繁华与阔绰并存的长江路,北有比安庆路更狭窄的霍邱路、淮河路,稍远点是寿春路。若以此为坐标轴心,方圆不出一华里,分布着省城最知名的新闻机构、报社、学校、书店、博物馆、名人故居、文化团体以及三孝口、四牌楼两个合肥老城区的重要商业网点,可谓位于庐州政治经济文化商业的中心。
而安庆路在一夜之间名声鹊起,是缘于北宋皇佑初年始建、后毁于太平天国战火、清代同治年间复建、继又毁于“文革”、80年代中期合肥城市改造指挥部历时几载修葺一新的仿徽派建筑群、合肥城隍庙商业区的胜利竣工。彼时江淮大地春风浩荡,政治解禁,文化复苏,社会事业蓬勃发展,配合政府规划,市政改造同时亦将安庆路拓宽成今日的模样。
落成后的城隍庙市场,定位为小商品零售兼批发,开设了诸如白石斋、九狮楼、徽光阁、庐阳宫等近千家商店,以及酒楼、茶肆、艺苑、舞厅等,转瞬之间,商贾云集,人声鼎沸,这给安庆路带来了前所未有的商机,也让敢于吃螃蟹的省内外首批“下海”的商贾们赚得盆满钵满。多年后与几个朋友小聚,他们用“日进斗金”来形容在城隍庙经营生意的那些时日。
三十多年过去,风过尘往,城隍庙山门前的两尊瑞兽依然威武不减当年,注视着时代的兴衰更替。
拓宽后的安庆路,青石路面不知去向,老庐州府学即第四中学的围墙重新修葺,古风不存,简约有现代意味的新大门矗立在蒙城路上。位于六安路与安庆路交汇处的老电影公司厚重的旧式影院亦推倒重建,取而代之的是豪华高端的艺术电影院。城隍庙客流量的激增,使得安庆路成为寸土寸金的黄金地段,各色商铺顷刻林立起来,路牙上一溜排整齐的铁皮屋像从地上突然长出来似的,一间挨着一间。从早到晚,安庆路上几乎都是车水马龙,大街上日日流淌一幅幅市井生活风俗图。
彼时的我们精力充沛又多么无所事事啊,有的是大把大把的时间可供挥霍,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因为安庆路集中了整个省城最时尚最前沿的服装配饰,深港台流行的喇叭裤、马海毛衫、田园风味的束腰长裙等时装,几乎一夜之间便被复制,高高亮相在各具特色的门店里。所以,我们便可以常常花枝招展地穿梭在这条因为人潮涌动依然显得局促的街巷内。
如是,漫步街巷,或者从临街一间茶吧的窗户向下眺望,目睹宛若新时期的《清明上河图》,安庆路上多了撩人的喧哗与躁动,小贩叫卖声,汽车喇叭声,客商的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卖冰糖葫芦的、烧饼油条的、庐州烤鸭的、五香鸡蛋的、麻辣炸串的、蜜汁豆糊的、荷叶糯团的,应有尽有;玩杂耍的、沿街乞讨的、兜售旧书画的,阿炳一样的流浪盲人卖艺的各行其是;飞凤街与城隍庙大门转角处,卖栀子花、白兰花、新鲜杨梅的,五花八门。
安庆路再不复往日的幽寂与从容。
夜幕降临,原先黝黑的街道被五光十色的霓虹灯所替代。
三
在安庆路上生活过的人,怎么会忘记那位“蚕豆大王”呢?
老远就能听到他的吆喝声。每天早晨九点始,他雷打不动地出现在城隍庙大门口,穿白大褂,戴顾城式的白帽子,坐在由旧式马车改造的售货亭上,面前齐腰高的半圆台子,一沓沓火柴盒大小的白纸袋,五香蚕豆馥郁的浓香飘散到空气中,似乎在整条街弥漫。他身材魁梧,既高且胖,取掉口罩可见鼓突的肥腮帮,嗓门粗、大,招牌式的口号:一毛,吃热的……。他煮售的豆,软、香、糯,递过一盒,总会“嘿嘿”一笑,再加两粒。乡下有生动的比喻,说蚕豆“花似紫蝶面若如来”呢!因为他独特的叫卖方式,又因为真的货真价实,来逛城隍庙的人,谁不肯花一毛钱品尝“蚕豆大王”烹制的地道庄稼地生长的,经过他加工的独特的美味呢?“蚕豆大王”不知是谁赠给他的美称,总之一传十十传百百传千千万就这样叫开了,相信老合肥人都会记得安庆路上这道特别的风景。
关于味蕾的记忆还有周贵妃凉皮、麻辣串、棒棒冰、珍珠奶茶、永和豆浆、香草蛋糕、史义兴、陶永祥的炒货、老字号点心店张顺兴号。
“小孩小孩你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很快冬雪飘飘,安庆路从早到晚被围堵得水泄不通。年关到了,家家户户要置办年货,城隍庙市场便是最佳的选择。因为吃喝穿戴等生活用品可以在此一次性置办妥帖。于是,除了城里人,更多的不计其数的乡下大伯大妈姑娘媳妇们,逛逛合肥城,时髦一点的年轻人,看一场电影,搓着冻得通红的双手,安庆路上找家小馆子,价钱不贵却够美美饱餐一顿。然后不紧不慢到城隍庙挑选需要的年货。
几个时辰过去,他们鱼贯而出,满脸幸福与满足的红晕,肩上挑的,身上背的,手里提的,日历对联,花炮彩饰,笔墨纸砚,花布衣裳,床单被褥,干果菜蔬,糖酒糕点什么的,都带着浓浓的节庆情思,三轮车、脚踏车、摩托车,甚至拖拉机统统在这条路上你推我挤的。
中华民族一年一度的传统春节,让安庆路张灯结彩喜气洋洋了许久,也让我们跟着莫名兴奋忙碌了许久。
城隍庙思惠楼旁的古玩市场是古玩爱好者收藏与交流的雅爱之地。几百家铺面古色古香装饰典雅,极具文化品位,经营古旧陶瓷、名人字画、文房四宝、翡翠玉器、铜器、红木家具、旅游工艺品、邮币卡等,聪明的庐州城人依托徽文化的厚重历史底蕴,丰富的民间收藏,厚积薄发,使城隍庙古玩市场迅速发展成为带动全省、辐射全国的古玩集散地。
我曾为打发周末无聊的时光,常常在此闲逛,翻翻拓印的名帖,买几本旧书,等攒够了一点碎银子,还将两幅我喜欢的画家的大作搬回了家。
也是在这里,我迷恋上邮票,看见那些方寸之间蕴含的大千世界便爱不释手,此后就成了四牌楼邮政局的常客,凡新出邮票,宁愿舍弃华裳而捧得一帧四方联,或者抱得一本邮册归。不经意养成的小癖好,也给单调的生活增加诸多趣味。
淮河路与六安路交口,是市文联、画报社和《希望》杂志编辑部所在地,大约80年代末的两个暑期,我在这里的函授文学院兼职,学院曾成全几对才子佳人的故事,在此暂卖个关子。编辑部有两位女同事,父母亲给她们起了很有学问的名字,分别为徐海砚、车泽湘,偏偏有自由投稿的作者误写成“徐海观”“东泽湘”,函至,她们彼此就开心地大声读写错了的名字,惹得大家“嘿嘿”一阵嬉笑,其乐融融。老《希望》后来因故停刊,有的编辑调离,有的在此继续服务,有的高升,还有的靠才气加勤奋后来在全国颇有名气,成为文学皖军队伍的旗帜人物。我那时迷恋西方现代派文学,在编辑的悉心指导下,竟然有些诗歌在省内外报刊发表,过屠兴嚼,如今回味,犹甘馨邈然。
自然还要说一说与幼稚园亦可算邻居的新安晚报社了。被誉为“安徽都市报第一品牌”的《新安晚报》创刊并落户安庆路是在1993年。作为偶尔读点书码点字的文青,对该报的副刊自然情有独钟,尤其颇有影响的人生百味版。记得投稿是用工工整整的信笺撰写,再通过邮局投递。大多泥牛入海,某一天,熟悉的文字豁然在列,怀着喜悦和敬畏看一行行排列整齐的铅字。窃以为这便是自由投稿的乐趣,以为山重水复,陡见柳暗花明。函来信往,H和M编辑,十多年后方才谋面,而因其职业品质和人格魅力竟亦成了诤友。
霍邱路上有出入境管理局、省民政厅办公大楼、假肢厂,但是印象最深刻的却是路两旁的缝纫铺子,几乎全合肥最优秀的裁缝师傅全部集中在这里,足足半条街,旗袍、迷你裙、直筒裤,真正量身打造私人订制,合心合意的工艺无可挑剔,再到“纽扣大王”处挑几粒纽扣,画龙点睛,又美美地和姐妹们一起招摇过市。
某天,心血来潮,寻访四古巷,原来与幼稚园仅一墙之隔。冰淇淋汽水忽然不再流行,汲着忽然风靡起来的珍珠奶茶,脑子里还在转着四古巷之名到底是古树说还是古墓说。不料一条大花狗从巷子深处猛然蹿了过来,吓得我落荒而逃……
四
记忆从来就是一条深长的古巷。
俐为了孩子的前程,十多年前去了遥远的德意志;春和我分别居于城市的两端,一年不及一见;“蚕豆大王”料想早作了古人吧?“张顺兴号”在激烈的市场竞争中遭残酷的淘汰;香草蛋糕被更多精致可口的西点所替代;缝纫一条街不知何年何月早作鸟兽散;省、市政府、机关、学校大都迁往新区;《新安晚报》归于更大的安徽日报集团的麾下,迁往潜山路一千多号;城隍庙的徽光阁还留有一点旧日鱼龙混杂的文化韵味,供一些比岁月更老的人在此盘桓、流连。
我为之奋斗三十年的园子还停驻在原地,只是拔地又重建,幼稚园的地面千篇一律的塑胶,草木和蚱蜢活在上个世纪,城里的孩子不知季节已变换。“丢……丢……丢手绢……”这样的童谣一代代的孩子们还会唱下去。
曾经作为地标建筑的城隍庙和璀璨耀眼的安庆路已不复往日的门庭若市,盛景不再,朴雅难现。但如今却更多了一份闲适,一份岁月停留后的沧桑。溪木咖啡或地下铁里小坐,克莱德曼的钢琴曲如一泓曼妙的泉水,灯光柔柔的,有点暧昧,要一杯卡布奇诺,慢慢啜饮,却又油然生出一点漫兴随意,一点寂寞的欢喜。
是的,一个时代过去了,许多人的青春过去了。
更多的人依然在此生活。
宋代诗人舒邦佐有诗曰《小巷》:“萧条一径微,来往觉人稀。忽听邻家闹,欢寻稚子归。卷书真是懒,添火且相依。强起扶行处,斜阳正满扉。”
疏影清浅时,斜阳正满扉。或许,和徐国能一样,在遥远的时光里,我还是愿意,把这条街道放在心底,最尊贵的位置。
一条路,落叶无径
姚云
每个人心中都会留存一条小路吧?就像每个人心里都会住着一个人一样。
我心中住着的这条路是农学院里的一条小路,当时这条路是农学院里的中心路,从北到南贯穿校园,大约1000米长。它从前的路名叫什么不得知,抑或就像我小舅说的——根本没看到有路名。我也无人可问。
但现在这条路分别有三个路名,北段叫北槐路,概因两边树高叶茂槐树夹道;中间那段叫体育路,一看便知是源于旁边有一个十分醒目的体育场的缘故,不过这路名起得也太直白了吧;最南端的路名就更有些莫名其妙了,叫南元路,百思不知何意。但这段路风景却最美,美在路边大片的绿植丰茂葱茏,美在掩映于青砖灰瓦里的那份清幽,更美在那一排排老梧桐树的迎风摇曳里。如果季节走到了深秋,那份美会来得更强烈一点——金风细细,叶叶梧桐坠。成片的梧桐叶如蝴蝶的艳翅翩飞纷下。落叶深千尺,不用带蒲团。这是我父亲说的。
小时候,在我眼里,这条路好长好长,宽广而辽远,像外面未知而又向往的大世界。
记得有一次爸爸让我去给他买包“大红叶”烟,5岁的我,要从农学院的北边顺着这条路走到南大门去,我怕忘了烟名,便一路走一路念叨——大红叶大红叶,没想到走到南门的商店门口,还是忘记了,沮丧的我只得又折回头硬着头皮再去问。有时回想起这段来还很感慨,那时的治安真好啊,除了经常走这条路给爸爸买烟,我还喜欢往路边茂密树林掩盖下的一个废弃防空洞里钻,跟小伙伴们玩捉迷藏,疯累了,就自己走回家。父母根本不用担心年幼的我路上被拐,还真有点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感觉。
我童年的家就在这条路的西北侧——几排靠近农学院围墙边上的平房里。平房第一排最右边就是我家,左边缓坡上连接着几栋两层青灰色的“蚕楼”。所谓蚕楼就是过去养蚕的场所,后来不养蚕了,里面就住着一支部队,番号6408。童年的我经常跑到军营里蹦跳玩耍,若干年后我还在寻找这支部队的下落。蚕楼前面是一个操场,上面整齐排列着十几门大炮,凛凛散着寒光。我家的右侧靠近围墙,地势比较高,墙外边是大片的田野,春夏秋冬变幻着不同的景色。印象深的是油菜花开的那一幕情景——身手矫健的妈妈翻墙抄近路出门,我站在家门口不舍地望她,忽见她跳下围墙时一个趔趄,一屁股坐在了油菜花地里,唬得我号啕大哭。不一会儿又见她起身拍拍身上的花瓣,朝我挥挥手,走了。
越过操场再往前走几步,小路的右边就是一座礼堂,现在看上去整个已经破败萧条了,过去这座小礼堂却是我心中神圣的殿堂,小时候这里经常上演各种外面很难看到的节目,一般人是进不去的。隔着小路对面的坡下就是一个很大的运动场,这里曾是我和小伙伴们奔跑撒欢的地方,弟弟在这里踢过一场场球,我在这里看过一场场露天电影……
这条路上,还走过从老家来来回回被送来送去的弟弟。
爸妈工作太忙,无暇顾及弟弟,只好把他送到皖北姥姥家去。姥姥每回接走弟弟,都是沿着这条小路走到南大门的长江中路上坐车走的,每次临走都听到弟弟杀猪般的号叫,久久回荡在我幼时的耳畔。有一次,我正在路边玩耍,见到姥姥送弟弟回来,在蚕楼旁边的路上大声喊我乳名,我看见后转身便往家跑,气喘吁吁地报告妈妈:“他……他回来了。”母亲嗔怪地问:“谁回来了?”愣了几秒,立刻冲了出去。那时候,书信很慢,日子很长,思念也很长……
父母心里也该有这条路吧。
他们从不同的地方,因为缘分,踏上了这条路,继而在这里求学、恋爱、工作、结婚、生子,完成了人生的大部分事情。
父亲1956年从全椒考到了农学院蚕桑系读本科,四年后,因成绩优异,毕业留校当了助教。
在阜阳农校的众多学生里,独母亲被选拔到省城,冥冥中来到了农学院的蚕桑研究所。当年的她举目无亲,背着行李,甩着乌黑的大辫子第一次踏上农学院这条小路时,内心一定是忐忑不安的吧。
所幸,在这里,她遇到了我父亲。
父亲年轻时很文艺,在学校里也很活跃。两人认识的过程据说好像是母亲更主动一些。那时追父亲的女孩比较多,我曾在父母家里老书柜的一本旧书里发现了父亲当年的“蛛丝马迹”。一张女学生的照片,照片上的她脉脉含情地妩媚着。小照背后写着:送给亲爱的姚老师惠存。小字娟秀得很。母亲为此耿耿于怀,时常埋怨父亲年轻时的风流多情。
有一年父亲回校参加校庆,我开车沿着这条路送他们进校区。
那天,父亲初恋的女同学也从外地赶来了。在父亲口中那么漂亮那么曼妙的女子也终究抵不过岁月的无情。一同前往的母亲那天却很精神,当年和自己的情敌暗地里较量了那么多年,终究是母亲胜了。我记得母亲那天打扮得很漂亮得体,紫红色的低领薄羊毛衫,配上米色长裤,脖子上围一条同色系的碎花小丝巾。我观察到,聚会吃饭时,父亲不时殷勤地给母亲夹菜……
还有一年,我驾车带着已退休的父母四处转悠,开着开着,就来到了安农大校园里。其时,父亲已患严重哮喘无法步行,我只能开车并摇下车窗缓行在这条路上,他扒着车窗贪恋地看着外面曾经熟悉的风景。当他看到以前的住处以及他当年的蚕桑系——这些洒下他青春的热血和激情的地方已不复存在时,眼里的光亮一下子变得暗淡,他伤感地挥挥手,说:“回吧,回吧,不看也罢。”
父亲走后,我又独自去寻找过他当年的足迹,转了几圈才找到一些童年依稀的痕迹。路还是那条路,但路边的风景早已改了旧日模样,校园越来越大,楼盖得越来越多。童年的家不知何时已被夷为平地,变成安农大的大操场;曾经住着6408部队的几栋蚕楼,经过半世纪的风雨侵蚀,只剩下一栋,像风烛残年的老人摇摇欲坠;曾经那么耀眼辉煌的小礼堂,如今已破旧不堪,里外搭着高高的脚手架,正在重新修葺,而礼堂周边,已被饭店、商店、网吧、打字复印店完全占领,不复当年的端庄高雅;架着十几门大炮的操场今日已遍寻不见,茫然已不知方位;曾经掩映在绿树丛里的十几栋神秘小洋楼,如今已人去楼空。楼前,植物攀爬,落叶无径。灰旧的砖墙上挂着几块牌子——安农大老年大学、《安徽园林》编辑部、安徽省民俗学会,也不知道可有人在里面办公了?只有路的中段,当年的运动场没有变,依然充满活力地醒目着。场上学生们生龙活虎的姿态,让人感到生命的蓬勃向上。
有时候回到老家喜欢去翻父亲的抽屉,试图再发现一些人生线索,能够拼接起他那不算太长的一生。每次翻找,总有收获。前不久又去翻,这次找到的是一本他在农学院的毕业证书。打开,上面赫然有他的毕业照,看着当年那张意气风发的脸,我竟有短暂的恍惚。
每次我们姐弟三人坐在一起聊天,说起往事,总是有些出入,甚至还会抬杠。的确,如今爸爸在天堂,妈妈在病房岌岌可危,家中也没有什么老人可以打听。
一直后悔从前没有想到认认真真地去陪父母促膝长聊,耐下心去倾听他们讲讲那些淹没在历史里的过去,现在想知道更多,为时已晚。
回望来路,时光就像一场纷飞的落叶,从童年、少年一路飘洒到中年,日复一日,飘在岁月里,飘在生命里,累积着,掩埋着……对于生在合肥、长在合肥的我来说,这一生也走过了很多的路——少年时的清溪路和寿春路,中年时的屯溪路和沿河路,现在的长江西路和天湖路……这些路构成了我人生中最重要的背景。然而,不知为何,在我脑海里时常闪现的,却是这条相隔久远的童年的路。有位作家说过这样一句话——当你不能够再拥有,你唯一可以做的就是令自己不忘记。
离开童年生活过的地方已经很久了,这条小路我也很少再回去。这么多年,它没有随着岁月的洪流滚滚而去,而是一直尘封在记忆的盒子里,等待着某一时刻突然被揭开。
其实,我知道,让我无数次感伤的不是这条小路,而是无法再重走一遍的岁月和不能割舍的亲情。
消失在时光里的街景
木桐
90年代初,陪先生来合肥会他的老同学,其中一位李同学家住农大北门外现在的霍山路上。那时候农大北门还只是一个很小的象征性的小门,北门外是大片的油菜田。那一天阳光明媚,油菜花正开得绚烂。年轻的我们穿过油菜田,走到了同学家。
那时农大北门外有没有长丰路呢?我没有印象,我想如果有大概也只止步于安庆西路或农大的东门吧。
十年后,我在长丰路(现在是长丰南路)上一个新建的小区安了家。位置靠北面的清溪路,长丰路还没有修到小区的门口,往北一直到清溪路是一段空地,没有铺路。长丰路南高北低,那一段还没有铺路的空地常积了雨水,或成池塘,或一片烂泥,进出小区得踩着路边垫起的砖块。有次买了取暖的油汀,不顾司机的迟疑,硬是把的士车带进了那片烂泥里,进退不得,司机抱怨不已。我也只好在烂泥里下车,把油汀顶在头上,向着几十米外的小区大门艰难跋涉。
但有意思的是,不知谁家养的两只鹅把这里当成了它们的乐园,两只鹅天天在泥水里相依相随,引颈高歌。可天晴一段日子,水渐干涸,两只鹅再低头引颈就有点像是图腾式的舞蹈,显得有些悲壮了。当时在上小学的女儿还写了一篇作文《两只大白鹅》,我一直保留着这个小簿子。像是有意识地要保存一段时光的印迹。如今的这个位置,总停满了等待绿灯要急速驶过的车辆,大概没有多少人记得这里曾经是一方“鹅池”。
再往北,也是一片荒芜之地——还没有长丰路桥,南淝河对岸的武警医院感觉上还遥不可及,东西向的清溪路到处梗阻着,或者说根本还没有清溪路。现在桥头的那个位置常有养蜂人支了一顶“人”字帐篷,守着十多箱蜂。有一年,女儿腿上不知被什么虫子叮了,红肿得厉害,心想养蜂人多在野外又易被蜂蜇,应该备有特效药,于是带着女儿过去,果然不错,他们给女儿涂了药水,叮咬处很快就止痒消肿了。
现在的长丰南路上有铜锣湾综合市场,整洁宽敞。早先,这一片只有个露天菜市,就在今天琥珀小食街西入口处逼仄的人行道上。小食街的西入口处是个不到两米宽的下坡,印象深的是两个卖蛋的摊位,紧紧扼守着下坡两侧。摊主是两个中年女人,一胖一瘦,她俩卖着同样的土鸡蛋、洋鸡蛋、咸鸭蛋。大概是生意上的竞争,把她们变成了死对头,她们常扯着大嗓门不堪地对骂,歇斯底里。有一次其中的胖摊主忽然在我耳边诡异地说,她对面那家的土鸡蛋都打过激素。这样的做法总让人有些不舒服,感觉像是个猥琐的告密者。可是,她的话到底让我对那家的鸡蛋通红的蛋黄起了疑心。后来才懂得,太红的蛋黄很可能是饲料里添加了会致癌的苏丹红。想到她们,我总想到“退一步海阔天空”这句话,可是生活把她们撵进了狭窄的格局里,便是身不由己的艰难。后来,胖女人在铜锣湾综合市场有了门面,生意做得渐大。她似乎更胖一些,脸上有了温和的笑容,也常见她和隔壁的店主们聚在一起边做生意边轻松地打着小牌。与整日在露天里守着摊位寸步不能让的旧日子相比,应该算得上“海阔天空”了。
长丰南路上消失的还有干休二所大院和大院里清一色的红砖小楼。那里住着的都是退休的老红军老干部,那时常能看到穿着卸下了肩章领徽的旧军装的老人们,曾经经受过枪林弹雨考验的他们已是耄耋残年。或许因为自己当过兵,和这样的老人多有接触的缘故,对他们我总有一份格外的关注。我清晰地记得,有一天在南方一家部队干休所里,一个老人冲着迎面走来的另一个老人说,你的裤子没有扣上哦,完全是玩伴间亲切的戏谑玩笑的口吻。迎面老人很瘦,驼背勾腰,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也就笑笑,并不去管那洞开的口子。其实,他们的人生没有颓废和游戏,你只要翻一翻这些老人年轻时的照片,他们一个个都目光坚定、英气逼人。如今那一片建成了时尚现代的高层住宅小区:兰桂花园。不知为何,再也不见那些老人了。
倒是长丰路西的农大校园里景致没有太大的改变,变换的只是一年一年来了又去、去了又来的年轻学子。女儿上小学的几年里,我们每天从校园里穿行。梧桐夹道,高大茂密,夏日里如穹窿般的绿荫隧道,冬天交错的梧桐枝下,洒下斑驳的阳光碎影早已成为我们成长路上温暖的记忆。
南淝河上的长丰路桥大约是在2003年修成的。长丰路桥一通,长丰路向北延伸到北一环了。路通了,封闭的格局就打开了,曾经遥望的对岸抬脚即到。长丰路宽敞了、平坦了、现代了,车辆越来越多。像从村中走出的少年,几年不见,长大了,出息了。再回来,白衬衣西装裤,哪里还有小时候背筐拾柴时的二狗子、二柱子的影子?
那些消失的街景,也是我们逝去的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