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太太的死,像一片柳叶飘进河里,连一片水花都没有溅起来。
柳清竹称病不出,二太太能力和威望都有限,三太太是个什么事都不管的木头疙瘩,偌大一个国公府,竟没有一个人能站出来撑起这个场面。
好在大太太并没有什么显赫的出身,京城中的贵妇人们也不屑与她交好。见萧家没打算大操大办,大家也便马马虎虎,胡乱派几个婆子过来点上一炷香,面子上到了就算。从上到下一切都是马马虎虎地凑合,倒也无人多说什么。
柳清竹以为叶青云至少会以半个亲家的身份来露个面,谁知他竟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一样,连一个奴才都没有派过来。
绝情如此,让柳清竹对蠢了一辈子的大太太,更添了几分毫无意义的怜悯。
叶梦阑倒是在灵前哭得哀哀欲绝。柳清竹很好奇她是否知道自己的真实身份,当然,她并不会自找没趣地去问。
到了要下葬的时候,萧家众人却出现了一点分歧。
本来按照规矩,大太太是应该葬在墓园之中、那位秦氏太太旁边的,但萧潜和柳清竹并不赞同这种做法。
二太太虽不知情,却猜到这两人齐声反对必有缘故,打算在墓园一角找个地方替大太太筑坟,二老爷却认为这样不成体统,难免让后人无端猜测。
正在争执不下的时候,丛绿堂的一个小丫头却扶了国公爷出来。
二老爷喜形于色,忙抢上去相迎。
国公爷却不肯踏进灵堂,只站在外面四下打量了一番,神色怅然。
二老爷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提刚才的争执,只得笑道:“且喜大哥日渐康复,前些日子,可真是让我们和孩子们担足了心。”
萧传勋微微颔首,向灵堂中央那个大大的“奠”字瞟了一眼,冷笑道:“不干净的东西没了,病自然就好了。”
“大哥?”二老爷不太明白。
柳清竹叫新蕊搀扶着走到二人面前,笑道:“父亲虽然身子见好,到底是积年的老病症,还是要多多休息才行。外面这些琐碎的小事,交给小辈们来做就是了。”
二老爷正要开口责备,国公爷已温和地笑道:“别的事交给你们可以,这件事让你们来做,我却是有些不放心——你们几个若是一味心软,把一些可恶的东西弄进祖坟里头去,可不是要让祖先们阴灵不安?别人不说,老太太第一个就不答应!还有秦氏……”
柳清竹福身应道:“媳妇明白了。”
大老爷点了点头,又向二太太和三太太点头招呼,随后便叫丫头扶着回去了。
二老爷憋了一肚子的疑问,只好回来问柳清竹:“侄媳妇到底明白什么了?”
柳清竹笑道:“请叔父吩咐做工的小厮们,在墓园外头替张氏太太安个‘家’吧!”
“这……这也未免太刻薄了些,你确定没有误解你父亲的意思?张氏毕竟是你们的母亲……”二老爷连连摇头,只不肯信。
萧潜走过来笑道:“二叔只管放心就是,这正是父亲的意思。”
非但二老爷认为不妥,就连二太太也觉得这样做未免不近人情:“国公府的大太太,若是被葬在外面,外人知道了会怎么说……”
柳清竹向灵堂中打量了一圈,冷笑道:“张氏昔年所作所为,叔父和婶娘即使未必完全知情,心中想必也是有数的。若是让她进了祖坟,非但老太太和秦氏太太不肯,便是萧家的祖先想必也是不会答应的!张氏不入祖坟、不进祠堂,也不必祭祀——这是老爷的意思,想必也是老太太的心愿。今后请诸位说给府里的奴才们知道:国公府的大太太,只有先头秦氏夫人一人,请大家不要说错了!”
“这……死者为大,这也未免……”二老爷皱紧了眉头,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柳清竹,你这样倒行逆施,就不怕天打雷劈吗?”叶梦阑忽然从灵前站起身,气势汹汹地向柳清竹这边扑了过来。
柳清竹脚下站立不稳,无法退避,正有些惊惧时,萧潜已经走过来拦在了前面:“这是父亲的意思,不许胡闹。”
叶梦阑不可置信地看着死死抓住她手腕的萧潜,眼泪瞬间落了下来:“潜哥哥,你居然这样对我?这个女人这样胡作非为,你居然还帮她拦着我?太太辛辛苦苦抚育你那么多年,如今就因为这个女人的一句话,连萧家祖坟都不能进,你竟然也不管吗?”
萧潜侧过脸避开她的目光,冷声说道:“很多事情你并不知情,不必多问。这里……并没有你说话的地方。”
叶梦阑死命挣扎着想挣脱手腕,哭得声嘶力竭:“为什么没有我说话的地方?我的母……我的婆母尸骨未寒,就这样被人糟蹋,我连说一句话的余地都没有吗?太太好歹也为萧家操劳了这么多年,好歹也为萧家生养了源儿,你们就这么狠心,让她死后变成一个孤魂野鬼吗?”
萧潜未料到她的反应如此激烈,一时不查被她挣脱出来,不顾一切地向柳清竹冲了过去。
“贱人,我要杀了你!”叶梦阑的眼睛发红,整个人像一头被激怒了的狼狗,不顾一切地向柳清竹冲了过来。
新蕊忙扶着柳清竹后退,却万万不可能快得过叶梦阑的速度。眼看叶梦阑那双有着两三寸长指甲的手便要往柳清竹的脸上抓到,一道人影忽然伴着笑声插了进来:“美人的脸可是比性命还宝贵的东西,叶小姐,您就是生气,也不能抓人的脸啊!俗话说‘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还有句话叫做‘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叶梦阑的双手再一次被人抓住,不禁焦躁欲狂:“又是你这个疯子!我要抓这个贱人,跟你有什么关系?让开!否则我父亲不会让你好过的!”
“叶小姐不必拿令尊来威胁我,令尊的卑鄙手段虽然多,云某人却是不怕的!何况他这会儿正忙着给他的那几个儿女谋前程呢,只怕一时半会儿顾不上你受的这些小委屈……”云长安的脸上始终带着玩世不恭的笑容,叶梦阑拼尽了力气的挣扎,对他而言却似乎跟小孩子的玩闹没什么两样。
“我是父亲的独女,什么叫‘那几个儿女’?你不要胡说八道!”叶梦阑怔了一下,接着越发恼怒起来。
柳清竹向云长安福身致谢,随后向叶梦阑笑道:“看来你似乎很久没有跟令尊聊过了。你若是真有孝心,该时常回家看看您的父亲和‘母亲’,帮忙照顾一下几位弟弟妹妹,而不是在这里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和我扯发撕脸……”
刚才看到叶梦阑和萧潜的反应,柳清竹已经猜到萧潜对叶梦阑的身世是不知情的,但叶梦阑自己应该多少知道些什么。所以她这会儿偏要说大太太是“不相干的人”,偏要叫叶梦阑有苦说不出!
果然,叶梦阑的脸色僵了一下,立刻抬起衣袖死命地擦起眼睛来,口中急道:“天下事逃不过一个‘理’字去!就算真的是毫不相干的人受到这样的对待,我也会站出来为她说话,何况那人是我的婆母!”
“张氏并不是你的‘婆母’。”柳清竹冷声说道。
叶梦阑闻言立刻变了脸色:“你胡说八道些什么?她不是我的婆母,还能是我的什么人?今日诸多长辈和宾客在此,你若是敢信口开河……”
柳清竹直等到她自己吓得脸色煞白,才好整以暇地笑道:“你大概还不知道,咱们的嫡亲婆母秦氏,正是被这个毒妇所害!若是咱们做晚辈的此时再大张旗鼓地祭祀这个毒妇,让婆母娘她老人家魂魄何安呢?”
叶梦阑听见并未提及她的身世隐情,不禁长长地舒了口气,喘息甫定才发现,她已经失去了坚持的机会。
柳清竹见她讷讷地不再开口,便转身向二太太笑道:“既然没有人反对,事情就这样定下来了!丧仪的事情还是照着从前的规矩办,外人若有闲话,也不必理他。”
“潜儿,你也这么说?”二太太还是觉得有些不忍心,不死心地又向萧潜问了一遍。
云长安替柳清竹解围之后就退回了人群之中,继续同萧津谈笑风生。萧潜只管怔怔地看着他二人,一时竟没有听到二太太的问话。
柳清竹猜到他的心思,心中有些愤懑,也便不提醒他,自向二太太笑道:“婶娘只管放心就是了,这件事旁人挑不出咱们什么错来!”
“可是源儿他……”二太太看看一直伏在灵前哀哭的萧源,脸上露出悲悯之色。
柳清竹呼出一口气,轻叹道:“有这样的母亲,是他不幸。咱们今后多照应他就是了。”
正说着话,萧源忽然站起身来,用衣袖擦了擦眼睛,从容地说道:“婶娘和哥哥嫂嫂不必顾忌我。源儿虽然蠢笨,大是大非面前却还是分得清的。父亲和哥嫂这样安排,已经是给母亲留了余地,源儿明白的。”
柳清竹第一次认真打量这个从来都不言不语像影子一样的小叔子,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若真有如此坚忍的心性,这孩子却也不容小觑了。只盼他今日这番话不是口是心非才好,否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