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清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沉沉睡去的,只知道再次醒来的时候,已是次日午后。
这一觉睡得好长,仿佛一辈子都在这一场大梦之中消耗完了。
梦里,有养生堂中贫贱却欢乐的日子,有尚书府中谨小慎微又满怀感恩的欢喜,有邀月斋琐碎而简单的幸福,也有女儿在怀抱中笑闹时胸中几乎要满溢出来的欢喜……
梦里,一切都是美好的,只是她像一个局外人,遥遥地看着那些幸福,想要伸手触摸时,眼前的场景却已经变换。
醒来后,一切都是真实的、可以触摸的,只是眼前的色彩却已经不是梦里那样淡淡的暖色,而是这一屋子的清冷和寂寞。
午后的阳光透过窗子照进来,亮得刺眼。萧潜自然是早已不在,丫头们却也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自从鹊儿搬到东厢房之后,柳清竹其实已经不太依赖这些吱吱喳喳的小丫头,但这一刻她却忽然发觉,只有自己一个人的屋子,实在清冷得可怕。
她心中烦闷,猛地翻身下床,却不留神踩翻了脚凳,整个人重重地摔倒在地上。
帘子猛地被人掀起,新蕊惊慌失措地奔了进来:“奶奶您——”
柳清竹挣扎着自己站起身,靠在床沿上自嘲地笑道:“你看,我是越来越没用了。”
新蕊撇了撇嘴,笑道:“您是大少奶奶,有用也好没用也罢,反正有大少爷宠着您!”
柳清竹心中一酸,勉强笑问:“大少爷呢?”
“一大早就出去了,临走前嘱咐我们不许叫醒您呢!奶奶,您这一觉睡得可真够长的!昨儿申时大少爷就吩咐说您睡了,不许人打扰,到了今儿上午还是不许打扰!您——就算是为了尽快给小小姐添一个弟弟,您也不用这么努力吧?多少也要体谅一下大少爷的身体不是?”新蕊忽然意味深长地向柳清竹眨了眨眼睛,笑得那叫一个暧昧。
柳清竹的心中一阵刺痛,脸色霎时苍白起来。
新蕊忙住了笑,惊慌地过来搀住她:“奶奶怎么了?可是不舒服?要不要叫王大夫过来看看?”
柳清竹轻轻地推开她,无力地在床头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新蕊知道自己说错了话,却不知错在何处,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笑道:“奶奶睡到这会儿,一定饿了,咱们小厨房的燕窝粥一直在火上炖着呢,奴婢这会儿给您端过来?”
柳清竹摇头不答,许久却又问道:“爷有没有吩咐别的事?”
新蕊想了一想,摇头道:“只叫我们少往庭芳苑那边走动,别的事就没有了——对了,爷出门前往东厢房去了一趟,不知说了些什么,人刚走鹊儿就过来了,我们说奶奶睡着,她还在外面小花厅等了许久,快到正午时分才肯回去的。”
柳清竹听到鹊儿的名字,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许久才冷笑道:“她是我的丫头,过来看我还要在花厅等着?叫她直接进来就是了。”
新蕊笑道:“这个可不怨我,这是桂香的主意。那丫头说鹊姑娘今非昔比,不能再以丫鬟相待。奶奶若是觉得不妥,回头我骂那个自作主张的丫头去!”
柳清竹忙道:“桂香想得很周到,以后就按她说的办吧!”
新蕊闻言只得应下,却又忍不住不服气地道:“就知道奶奶永远会向着桂香……可是鹊儿怎么就不是丫头了?爷又没说过要封她做姨奶奶!”
“新蕊,你又在乱嚼舌根子了!”桂香从外面走了进来,颇有威严地向新蕊呵斥道。
新蕊竟然真的有几分忌惮似的,缩了缩脖子不敢再说话。
桂香便转向柳清竹,低声道:“老太太那边只怕不太好……爷和大老爷今儿都告了假,一大早就在那边守着呢!奶奶没醒的时候,爷叫乳母把婉儿也带过去了,到这会儿还没有个动静呢!”
柳清竹闻言吃了一惊,再顾不上理会旁的事,忙披了衣裳便要奔春晖堂那边去。
桂香却迟疑着拦住了她:“太太吩咐过,说是鹊姑娘是有身子的人,不便出去凑那样的热闹,奶奶自己又是七病八伤的……请奶奶在院子里安抚众人便可,不必往春晖堂去。”
柳清竹迟疑着重新坐下,想了许久才不确定地问道:“依你看,太太这样安排是为了什么?”
“还能是为了什么,”桂香咬牙切齿地道,“为了把咱们软禁起来呗!她防备老太太防备了一辈子,都到这个时候了,还不许咱们去见最后一面……我祈祷她死的时候,身边一个人也没有,儿子孙子都不肯看她一眼!”
桂香一向老成持重,柳清竹从未听她说过一句失分寸的话。此时骤然见这丫头如此恼怒,她不禁微微诧异,但很快便明白过来:“你很想见老太太?”
桂香跪地哭道:“我从六岁被人卖到府里来,就一直跟在老太太身旁伺候,比现在的素心姐姐来得还早呢!老太太心地仁善,从来不肯苛责下人,我们在身边伺候的,说是丫头,其实比寻常人家的小姐过得都体面!即使后来被派过来伺候奶奶,老太太的心里对我们也还是一样,叫丫头们怎么能不记着她的好!”
柳清竹心下有些恻然,半晌才道:“你把我今年春里给婉儿做的那件月白色小夹袄找出来送到春晖堂去,若是能见着爷,就问问他有什么吩咐没有……若没有,你就先在那边伺候吧。”
“谢谢奶奶!”桂香哭着连连磕头,几乎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
新蕊扶她起来,迟疑了一下却又向柳清竹道:“奶奶……我也想去看看。”
“去吧,”柳清竹叹道,“只要能出这院子,你们都出去也无妨,芸香初荷两个若是想去,你们也想个名目带上她们。太太既然有了吩咐,我是出不得这道门的,你们替我去看一眼也好。”
二人擦泪笑着出去,过了一阵子初荷却带着芸香走了进来。
“你们没出去?”柳清竹诧异地问道。
芸香一进屋便缩到角落里擦眼泪,初荷只得说道:“二门外面的狗太凶,出不去。亏得爷身边的小厮路过,跟他们吵了半日,才带了新蕊桂香两个出去,我们两个没什么用的,只好被人骂回来了。”
芸香擦泪道:“我们只是想到春晖堂那边看看,哪怕见不着老太太,看看在老太太身边身边伺候的姐姐们也好……大太太连这个都不许!她是想把我们困死在邀月斋吗?”
柳清竹心下恻然,却想不出什么话来安慰。此时大太太势大,她什么都不能做,只有干等着。
这时东厢房那边伺候的一个婆子却走了过来,在廊下大声道:“奶奶,鹊儿姑娘来看您了!”
芸香猛地站起身来,甩手奔了出去:“你吵吵什么?鹊儿姑娘是巡城御史不成?还用得着你鸣锣开道?”
那婆子脸色不善,欺负芸香只是个没长成的小丫头,双手叉腰便要咒骂。初荷迎出去冷笑道:“这位嫂子过来伺候的时候不长,大概还不知道邀月斋的规矩吧?”
那婆子一见是她,只得讪讪地笑了一下,退到阶下站定。
芸香横了初荷一眼,没好气地道:“谁用你来解围?你跟他们是一丘之貉,何必在我们面前卖好!我就不信二门上的那些狗能拦得住你,是你自己心里有鬼,不敢去看老太太吧?或者,是有些人吩咐你在院子里盯紧了奶奶和我们?”
鹊儿尴尬地笑道:“这是怎么了?我一来便听到吵成一团,难道是因为我太惹人嫌?”
初荷忙道:“姐姐别多心,这一阵子大家火气都比较旺,却不是针对你。”
芸香连帘子也不肯打,甩手走了进来,边走边嘀咕道:“一个个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柳清竹的心中好像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她根本来不及抓住。
这时鹊儿已走了进来,略略迟疑了一下,才向柳清竹福了福身,笑道:“奶奶今日的气色比昨日好了许多。”
柳清竹看到她温婉的脸上露出卑微讨好的笑容,忽然觉得心头一阵烦恶。
初荷不待吩咐,已搬过一把椅子来放到鹊儿身旁,笑道:“你还知道说呢,奶奶成日只操心也操不完,脸色怎么好看得了?这里头可也有你一份,你若是好好的,奶奶也可以多少省些心!”
鹊儿忙笑道:“这都是我的不对了。我一向自以为身子强壮的,谁知道生了一场病,竟一天比一天弱了下去。非但帮不上奶奶的忙,反倒时常给奶奶添乱,真真是罪该万死了。”
柳清竹看着她二人一唱一搭,只当自己是在看戏台上的故事,一开始有些模糊,慢慢地却仿佛忽然明白了很多事。
也许很多时候,她是错怪大太太了!
这时鹊儿好像忽然想起自己过来的目的,敛起笑容小心翼翼地问:“昨日叶……姨奶奶说的那件事,爷可审问明白了没有?如今虽说是把庭芳苑那边看管起来了,但事情一日不水落石出,我这心里总是放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