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嬢是大叔的妹妹,寻路爷爷亲弟弟二姥爷的女儿,排行老四,因为前面三个都是儿子,所以家里特别宝贝她。孩子们不懂辈分,见四嬢的年龄自己差不多,所以寻路她们都不叫四嬢,都跟着叔叔们把四嬢叫作四妹了。
四妹是得感冒病发烧死的。因为没有钱,二姥爷他们人也比较老实,没有钱,孩子病了没敢去医院,就一直拖着,只在家门口找了一些中草药,熬了点汤水喝,可是一直没见好。后来烧得越来越厉害,四妹陷入了昏迷,二姥爷他们才去找寻路的爷爷说孩子不行了。寻路的爷爷一路小跑去他们家,抱起孩子就朝街上跑,结果还没跑出五百米,就听见孩子喉咙里面“哗”地响了一声,就断了气。
孩子走的时候,只穿了一件破烂的单衣,脚上没穿袜子,一双胶鞋是三个哥哥穿过给她的,已经破得不成样子,连鞋跟都没有了。安葬的时候,她没一件象样的衣服穿着上路。寻路爷爷见她脚上只有一只破胶鞋,另一只已经不知所踪,就用稻草给她编了一双小草鞋穿上,然后对静静地躺在薄板棺材里的侄女说道:“四妹呀,大伯无能,你就将就着穿吧!记住,下辈子投个好人家”
从那以后以后,寻路爷爷以提起四妹,总是说:“这辈子我最最对不起的就是陈四儿,想起那双破胶鞋,我就难受……”同时,他会沉下脸来抱怨二奶奶说:“要是你们早点来找我,她就不会死了。平时跟别人一吵架,你就来找我.,孩子快病死了,你不来找我。真是该来找的时候你们不来,不该来找的时候你偏要来。什么时候你们才分得清轻重呢?哎!”
寻路的爷爷是村主任,作为家里的大哥,弟弟的孩子死了,他自责了一辈子。但是二奶奶就不一样了,也许是承受不了失去孩子的巨大悲痛吧,孩子死后,她便拿了两升米去请找“老师”(算命先生)信迷信,”俗称“看米”。据说“看米”能通阴阳,能看明白人的今生前世,能测字算命,预测运势,消灾减难。二奶奶想弄明白,自己好端端的孩子怎么就死了。结果算命的把她的两升米收了之后告诉她时候:“你这是鱼儿大了,塘子小了。”二奶奶不解其中的深意,忙向“老师”求解。“老师”呷了一口茶水道:“那就是说你的女儿福分太大,是条大鱼。你们家恰恰不行,水不够深,她这条大鱼在你们这种家庭没法施展,只好另外投胎转世,找容得下她的好家庭去了。”二奶奶一听女儿另外找了好家庭,不但不伤心了,反而变得高兴起来。
寻路爷爷再埋怨她的时候,她便欣喜地说道:“你不晓得啊,哥哥,我找人算了的,是我们家的塘子大了,装不下四妹这条大鱼的。”然后寻路爷爷不再说什么,很少提起四妹的事,但是一提起,还是会忍不住难受。
四妹的死,寻路没有伤心,她只是担心自己也会很快死去。像四嬢那样长得红润可爱的小孩都死了,她寻路经常闹肚子,会不会哪天也死去呢?那样的话,她就不能跟亲人们见面吗?想到这儿,她会忍不住独自担心地哭起来。
跟父亲在一起,她不用每天早上小心翼翼地走烂泥巴路去上学,再在放学的时候饿着肚子走回家。她可以吃父亲做的肉丸子,可以跟小朋友们到小河里去摸鱼,还可以去云盘山上房风筝,摘野果子。有时候,她会从食堂的后门溜出去,找住在后面的三个陆性小朋友,站在废水沟里搓喇叭花叶子玩,搓出来的喇叭花叶子的涎水让几个小孩子着迷,他们一玩就是整整一下午。
三个陆性小朋友一家起初对寻路他们很友好,他们的父母亲还送过两条大鲤鱼来父亲他们食堂。夫妻二人下了班每天从食堂的小门回家。后来,听说他们家的狗从寻路爬过的洞钻进食堂去,把放在里面的大家打牙祭的肉偷吃了。一气之下,父亲他们就把后门锁了,再也不开。那夫妻二人只好每天绕很远的路去上班。陆家夫妻对锁门的做法很生气,后来连寻路也不理了。
寻路只好换朋友,她跟着两个小朋友去跟学校的张老师学翻跟斗、下腰,每天早上天不亮,她就起来一个人抹黑到学校,跟张老师一起锻炼。她还跟父亲单位大杨叔叔学会了打太极、跑长跑,她也跟小朋友们学会了爬树摘果子,学会了在山上的草丛里抓一种会唱歌的硬壳虫,残忍地扯掉它的硬翅膀,放在嘴里嚼烂吞下去。
可是,寻路从小朋友那里染回了虱子。在他们的床上、身上,那些虱子子又生子,孙又生孙了,才被父亲发现。父亲没想到虱子有一天会潜伏在他们身上,因为他的被子是定期洗了的。再冷的天,他和寻路都要洗澡,洗了澡马上把衣服洗干净晒干了的。
那天夜里,寻路和父亲身上痒得不行,父亲才打折手电起来翻看,在被窝里,他发现了那种扁扁的、灰灰的、长了好多脚紧紧粘在被子上的小生物,有的大,有的小,有的在里面慢慢的爬着,有的已经吃饱,透明的肚子里的人血清晰可见,躺在暖和的被子里休息。
寻路染虱子回来,对父亲来说就跟出人命差不多。他紧张而焦虑,抓起寻路又是一顿胖揍。第二天一早,父亲早早地起床,他叫寻路别去学校了,把身上所有衣服都脱下来,用干净的床单裹住她,自己抱着所有的衣服和被子到食堂,先放水洗,再放进烧开水的锅里,用猛火煮了两三个小时,才把衣服拿出去晒干了,放心地让寻路穿上。而他忙完了寻路身上和床上的东西,才把自己身上穿的衣服换下来,再次拿到食堂去洗、去煮。他一直忙到深夜才睡觉。寻路这次可把父亲累垮了。他第二天睡了一整天才醒。
从那以后,父亲勒令寻路,不准再出去和小伙伴们一起玩,以免再次把虱子染回来。寻路在家只呆了两天就待不住了,她偷偷地跑出去找伙伴。结果没出半个月,寻路的头发根上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白色虫卵——该死的她,又把头虱染回来了。迎接她的,毫不例外地是父亲的暴打。
父亲照样是洗衣服洗被子、高温消毒,然后累垮。他找来六六粉撒到寻路头发上,然后用毛巾包好。结果寻路中毒了,她呕吐了几次,昏昏沉沉过了两天才缓过来。父亲的同事们路过寻路他们门口,看见寻路又裹着被单坐在窗前,就从窗子探进头来逗她:“寻路,又养小动物了?又挨打了吧?”寻路不搭话,立即溜到门背后藏好。
寻路他们老家没人长虱子,但是有的是跳蚤。猪身上、狗身上、小猫身上,耗子身上到处都是。冬天她躺在被子里睡觉,有时会听见跳蚤在被子里跳。她还专门从他们家猫身上带了好些跳蚤,放进玻璃瓶里,带到学校放跳蚤咬过那位本家老师。现在,她想抓那些跳蚤去咬那个姓王的女人,咬烂她肥猪似的屁股,咬烂她的“羞羞”,咬死她那头不要脸的猪。没跳蚤抓虱子也行,可惜它们太笨,只会慢慢地爬爬爬的,不像跳蚤,可以跳得飞起来。寻路决定:要是回老家,她一定记得多抓几瓶子跳蚤来。
对染上虱子,父亲脸上每次都挂不住,他急于要和虱子的事撇清关系,见人就抱怨:“什么鬼地方?都不讲卫生。我们老家的人就不会长虱子。都勤换衣服勤洗澡的,怎么会长嘛?”从来不长虱子,却闭口不提跳蚤多的事。寻路慌忙插嘴道:“我们哪里有跳蚤,好多的跳蚤。”父亲白了她一眼,她赶紧闭了嘴。事后,父亲叮嘱她说:“记住,一定不能把跳蚤的事告诉别人。”寻路诧异地问:“为什么?本来就多的。”父亲生气地答道:“丢脸!知道吗?丢脸!”
寻路知道,他们那里没人长虱子不假,但是爱洗澡、换衣服也是夏天天气太热才那样。大冷的冬天,怕是只有城里人会洗澡。跳蚤多和虱子多,难道长跳蚤比长虱子的人更干净吗?除此不要她提老家的跳蚤之外,父亲还不让她说的,还有就是她妈的眼睛其实看得见,只是看不清楚远处。最后,父亲还不让她说说她舅舅家其实很穷,家里只吃得上高粱饭的事……
寻路说舅舅干什么?长那么大,她压根就没去过外婆家,更别说见过舅舅了。他们只知道外婆、舅舅一家人跟他们一样存在于地球之上。因为寻路妈妈从嫁出来,就没回过一次娘家。当年,她娘家把嫁妆给了她办了个托运,就算把她嫁出去了,没一个人送亲,这边也没人迎亲。父亲和母亲两家人家相隔太远。没有人出得起那些昂贵的路费。
打完寻路,父亲看上去也有些后悔,他会语重心长地对寻路说:“照这样下去,单是洗衣服、洗被子也会把我累死的。你不想要爸爸了吗?”寻路每次都是摇头。但是摇头之后,她还是忍不住要从家里逃出去。父亲有一回把门从外面锁了,她就打开木窗跳了出去。她不怕挨打,宁愿挨打也不愿意待在家里。
下午不上学,寻路每天中午回到家,她先跟父亲打个招呼,然后把书包一放,吃一个父亲煮好的老鸡蛋,再喝一杯父亲化好的白糖开水,然后拔腿就跑,又去跟小朋友们玩去了。那段时间,他们对荡秋千入迷得很。小伙伴家没有秋千,他们就把草绳绑在房梁上,坐上去晃悠晃悠的荡个不停。有一次绳子断了,寻路还“啪”地一声掉在了楼板上。可是她一点没被吓着,继续天天玩。考试结束的时候,父亲一看寻路的分数,他傻了眼—寻路居然两科都不及格。当然,寻路又挨揍了。
父亲决定让她回家。寻路结束了她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但是她还是心想:快快回家,我不要吃什么肉丸子,也不要喝什么糖开水。这辈子,我都不想跟父亲在一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