帘子复又被挑开,身穿茶色宫装的浅忆走了进来,看到这一幕,她愣了片刻,端着托盘行礼:“奴婢给良贵妃请安,贵妃娘娘吉祥。”
莫清漪看了一眼还在徐徐冒着热气的茶水,白皙的手指端起其中一个茶杯,狠狠地掼在小宫女的身上,碎片飞溅,在宫女裸露在外的皮肤上又划了几道口子,滚烫的热水更是溅了她一身。
浅忆一惊,转头看向我,见我并没有阻止,生怕另一只茶杯也被莫清漪摔了,连忙出声道:“贵妃娘娘息怒,这是内务府新送来的婢子,若有不懂事之处冒犯了娘娘,还请娘娘网开一面。”
莫清漪冷冷地笑了笑:“这样不知好歹的贱婢,背叛顾姐姐,意图爬上龙床,本宫只是为顾姐姐打抱不平罢了。”
浅忆不忍地转过头,不愿看那宫女的惨状,我淡淡地开口:“罢了,不过一个贱婢而已,妹妹何必自降身份与她置气。”
见我语气并无不悦,莫清漪这才走到我身边坐下,拉住我的手,痛惜道:“姐姐还是这般心善,只是他人恐怕并不这么想。”
我毫不在意地笑笑,“那又如何?恐怕我已经是那些人所谓的蛇蝎皇后了,最近朝堂上要求废后的人,只怕有增无减。”
“姐姐多虑了,无论如何,顾太傅还未退位,那些大臣们再怎么嚣张,也绝不会在顾太傅的面前提出废了他的女儿。”
“父亲遭奸人陷害,只怕是一日不如一日,本宫又与他死生不复相见,只怕也帮扶不了父亲。”我的眼睑轻轻地颤了颤,有些哀伤,“入宫数年,即使当年他也是为了家族将本宫送入这红墙之中,但这些年了,本宫何尝不知他的苦衷,只是本宫不孝,母亲早逝,本宫终究无法尽孝。”
“姐姐这是什么话?”莫清漪连忙道,“姐姐一定可以和顾太傅相见的,妹妹过会儿就去求皇上……”
“不必!”听到那两个字,我不由得有些愠怒,“自从他逼迫本宫穿上凤袍的那一日,本宫就立下了誓言,此生与他不复相见,即使本宫与父亲至死不能再见,本宫也绝不会低三下四地求他!”
莫清漪深知我脾性,也不再言语,只是叹息道:“方才走到宫门时,听璎珞那丫头说,姐姐今日还未进食,姐姐还是吃些东西吧,就当了为了他。”
他。
我苦笑了一声,再次望向南方,泪若珠玉一般,颗颗落下,湿了衣襟:“听闻他自从当上这住持之后,便经常外出化缘,近日都不在寺内,也不知对于他这样念佛之人,知晓如今的本宫,是否还会念起往日的旧情,只怕本宫死了,他也不会记挂本宫。”
“姐姐为何这样妄自菲薄?当年沈住持与姐姐情谊深厚,何况如今姐姐也是迫不得已,沈住持怎会怪罪于姐姐?”莫清漪劝道,“姐姐还是吃些东西吧。”
我没有应答,只是看了一眼倒在下面已经晕过去的小宫女,吩咐侍立在一旁的浅忆:“将她拖下去,杖毙;然后让璎珞进来。”
浅忆行了一礼正待退下,忽然觉得心中一阵绞痛,不由得蹙了蹙眉,硬是将这种撕心之痛忍了下去,而广袖里的手却是紧紧地握成了拳,连指甲刺入手心的痛楚似乎也感知不到了。
不由得出声:“等等。”
“娘娘还有何吩咐?”浅忆连忙停住步子,转过头关切地看着我。
额头上已冒出冰冷的汗珠,我极力隐忍着心口的剧痛,心知大限已至,随即吩咐道:“去拿本宫的玉笛,要快。”
“这……”浅忆不由得惊惧,连忙跪下,叩头哀求道:“娘娘……您莫不是忘了那一日金公公的话么?”
如何能忘。
“皇后娘娘,皇上有旨,降凤鸾宫一切份例为妃制,若是您再私自在凤鸾宫内吹笛,即刻降为嫔制。”半月前金德福的话仍在耳边。这些年来,或是和心爱之人璇玑结成对食的缘故,金德福一向很照拂凤鸾宫,正因为如此,内务府的人即使有些怠慢,也不敢不将凤鸾宫放在心上。
“本宫叫你拿来,废什么话。”心口的绞痛因这回忆复又加剧几分,我皱了皱眉,尽力不让自己现出什么破绽。
浅忆将求助的眼神投向莫清漪,莫清漪犹豫片刻,叹气道:“罢了,去拿吧。若是皇上迁怒于此,本宫便说是由本宫提出的请求,与皇后娘娘无关。”
浅忆叩头退下,不过片刻,她带着玉笛快步进入,身后还跟着璎珞。
我扶着桌案勉强起身,对莫清漪点点头:“妹妹先去正殿候着吧,本宫换一身衣裳,一会儿便来。浅忆,请贵妃去正厅。”
莫清漪盯着我看了一会儿,并未看出什么,只是叹息道:“那姐姐快一些,莫要吹得入了迷,让皇上动怒。”说着便和浅忆一同离开。
“去将本宫那件蓝底赵粉百蝶穿花襦裙取来。”待殿内只剩下我与璎珞二人时,我如此吩咐道。
璎珞愣了一瞬:“那不是娘娘最爱的衣裳么?娘娘怎的突然想穿那件了?”
“那件衣裳轻便,况且,许久不穿蓝色了,有些怀念罢了。”我淡淡地笑笑,“去吧。”
“是。”璎珞听命而去,很快将那件襦裙寻来,服侍我换上。
褪下沉重的凤袍,换上这件有些褪色的蓝色衣裙,心口的绞痛减轻了些许,似乎又回到了多年前待字闺中的那个年轻而天真的我。
“去看看栗子糕好了没有,本宫记得良贵妃爱吃。”我拾起身旁的玉笛,轻柔地拂去上面的灰尘。
璎珞无声退下。我将笛子横在嘴边,轻轻地吹出了第一个音符。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犹记得豆蔻年华,母亲早逝,父亲并未再娶,而是独自一人将他们兄妹抚养长大,那时的她无忧无虑,在书院读书识字,认识了许多朋友,也认识了他。
十七为君妇,心中常苦悲。
多日的相处,她对他已然生情,当接到入宫的圣旨之时,她几欲落发出家,放弃一切去寻找自己的幸福,但却被兄长和好友拦下,她孤独地坐在窗前,手中握着一支他赠予的玉笛。
出门登车去,涕落百余行。
入宫的那一日,她披上桃红色的宫装,一头如墨的发上插满了璀璨夺目的步摇与发簪,坐上驶向皇宫的马车,鲜红的盖头遮住了视线,也遮住了她的泪。
奄奄黄昏后,寂寂人定初。
入宫之后,步步惊心,步步为营,她无欲无求,只想平平安安度过余生,却因爱子的痛失而毁灭了她的全部希冀,也将她的天真与善良消耗殆尽。
我命绝今日,魂去尸长留!
她一步步地走到至高无上的皇贵妃之位,却对枕边人彻底灰心。她被封为皇后,却与他死生不复相见。如同金丝雀一般,她的余生将在这深深红墙中度过。
两家求合葬,合葬华山傍。
她身患重疾,药石无医,在这一刻,她只想穿上过去的衣裳,吹起过去的玉笛,用最后的方式,埋葬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