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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我走出去查看一下天气。丘卢岭上空云层不断增厚,但大山这一侧的上空仍很晴朗。我看着天时觉得似乎听到了飞机的声音。不一会儿我便确信无疑了,就大声叫唤起猎车来。玛丽也走了出来,我们一起向猎车冲过去,把车开出营地,沿着穿过嫩绿新草的汽车道向那简易飞机跑道驶去。一路上猎物纷纷跑着跳着躲开我们。飞机在营地上方轰鸣了一阵便降了下来。这是一架银蓝相间、色彩明朗的飞机,机翼优美、闪亮,巨大的襟翼已放了下来。我们的车与飞机并排跑了一会儿,便被飞速转动的蓝色螺旋桨甩开了。威利从舷窗后冲我们笑了笑,将飞机降落了下来。飞机落地时犹如一只仙鹤,轻轻弹动了几下,接着威利调转飞机头向我们滑行过来,机上的螺旋桨仍不停地转着。

威利把舱门打开笑了笑:“你们好啊,伙计们。”他找到了玛丽,说:“打到狮子了吗,玛丽小姐?”

他话音跳跃、轻快,具有一种优秀拳击手在拳台上踩出的高效、完美、前后交叉的步伐所具有的节奏。他的声音很亲切,并不是强装出来的,但我知道他说最狠毒的话时语调也不会有丝毫的变化。

“我还没能杀死它呢,威利,”玛丽小姐大声说。“它还没上这儿来呢。”

“真遗憾啊,”威利说。“我有些零碎东西要搬出来,恩古伊可以帮我一下。你有一大堆邮件,玛丽小姐。爸爸[1]有几张账单。喏,你们的信。”

他把一只大的马尼拉纸邮封向我扔过来,我接住了。

“很高兴看到你还保持着一点基本的敏捷,”威利说。“金·克让我向你们问好。他就要上这儿来了。”

我把邮件交给玛丽,我们便开始从飞机上往下卸包裹和箱子,搬到猎车里去。

“你最好不要干什么体力活,爸爸,”威利说。“别把自己弄得太累了。别忘了我们要留着你干大事呢。”

“我听说这事已经取消了。”

“我相信还没完呢,”威利说。“不过我是不会花钱去看的。”“你和威利在一起都不正经。”

“好了,我们到营地去吧,”她对威利说。

“就来了,”玛丽小姐威利说着便下了飞机。他身穿白衬衫,袖口向上卷,下身着蓝色哔叽短裤,脚蹬低帮拷花皮鞋。下了飞机后,他便拉住了玛丽小姐的手,脸上带着亲切的微笑。威利长得很英俊,双眼动人,荡漾着笑意,黝黑的脸上焕发着生气,头发颜色很深,有些害羞,但决无拘束之感。他是我所见过的举止最自然、最有风度的人。他驾驶水平出众,对自己充满自信。他为人谦虚,一心只想在所钟爱的国土上干所钟爱的事。

我们谈话时只问对方有关飞机和飞行的事。其它的事都是我们应该懂的。他说一口流利的斯瓦希里语,对非洲人很温和,很有同情心,我便一直把他当作在肯尼亚出生的人看待。我从来没想到要问问他是在哪里出生的。他也可能是小时候搬到非洲来的。

为了不扬起灰尘,我们向营地驶去时车速很慢,最后在我的帐篷和营房之间的那棵大树底下下了车。玛丽小姐过去让厨师姆贝比亚立即做午饭,我和威利则向用餐帐篷走去。我从挂在树上的帆布水袋里取出一瓶还较凉的啤酒,打开瓶盖,给我们两人各倒了一杯。

“真实情况是什么,爸爸?”威利问道。我便把情况告诉了他。

“我看到他了,”威利说。“老阿拉普·梅纳好像把他看得很紧。他看上去倒真的有点像那伙人里的一个,爸爸。”

“反正我们会去检查他的村子的。或许他真有一个村子,真让大象闹了一闹。”

“我们也要查一下大象的情况。这样比较节约时间。我们让他在他的村子里下飞机,然后在附近大致看一下有没有大象。我会带恩古伊一起飞。如果大象真的出现,我们就得想个办法。梅纳对这一带很了解,他,恩古伊和我可以一起来处理这件事,但现在我和恩古伊必须先侦察一下。”

“听起来都不错,”威利说,“这个地区挺安静,但你们还是把自己弄得怪忙的。玛丽小姐到了。”

玛丽进来时想到就要开饭心情很愉快。

“中午我们吃黑斑羚排、土豆泥和一个色拉,东西马上就来。”

“还有一个惊喜。真谢谢你弄到了堪培利酒,威利。我现在就喝一杯。你喝吗?”

“不,谢谢,玛丽小姐。爸爸和我在喝啤酒呢。”

“威利,要是我也能去就好了。不过无论如何我要把所有的购物单列出来,把支票和信写好,一打完狮子就和你一起飞到内罗毕去买圣诞节的东西。”

“你现在枪法一定很不错,玛丽小姐,看看吊在上面包在干酪布里的好肉就知道了。”

“我给你留了只后腿,那只腿我让他们一天里要很仔细地换着地方挂,以免晒到太阳,你走之前再帮你包好。”

“村里的情况怎么样,爸爸?”威利问。

“我的岳父[2]有一种胸、胃部的复合疾病,”我说。“我一直用斯隆搽剂帮他治疗。第一次给他搽药时他真有些受不了呢。”

“恩古伊对他老人家说这是爸爸宗教仪式的一部分,”玛丽说。“他们现在都信同一种宗教了,都到了几乎让人讨厌的地步。晚上十一点钟他们还会喝啤酒、嚼鱼片,还说是他们宗教的规定。威利你要是能呆在这里就好了,就能告诉我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了。他们的口号恐怖极了,还有一些很可怕的秘密。”

“这好比是万能的吉奇大神[3]与所有其他神之间的斗争,”我对威利解释说。“我们把各种派别的教义,以及各部落的法规习俗的精华都保留了下来,不过将所有这些都熔成了一个我们大家都能信奉的新宗教。玛丽小姐是从北部边界的明尼苏达省来的,跟我结婚前从来没到过落基山脉,她对宗教问题的认识有缺陷。”

“除了那些伊斯兰教徒,爸爸已使所有人都相信他的大神了,”玛丽说。“那个大神是我见到过的最坏的人之一。我知道那宗教是爸爸编出来的,也是被他给弄得一天比一天复杂的。都是他、恩古伊和其他那些人干的好事。不过那个大神有时连我都怕。”

“我是想设法制止他,威利,”我说。“但他总是从我这儿逃走。”

“他喜欢飞机吗?”威利问。

“我可不能在玛丽面前揭穿这件事,”我说。“飞机上天后我跟你说。”

“玛丽小姐,只要是力所能及的事,我一定帮你办好。”威利说。

“我只希望你能在这里呆上一段日子,也希望金·克或帕先生在这儿。”玛丽说。“以前我可从来没有目睹过任何新宗教的诞生,这事让我怪紧张的。”

“你一定是类似白皮肤女神什么的,玛丽小姐。一个宗教里总该有个白皮肤女神,对吗?”

“我可不这么想。他们的信仰中一条根本的原则就是爸爸和我都不是白人。”

“这原则订得很及时。”

“就我所理解的来看,根据他们这种宗教的说法,我们容忍白人,希望与他们和平相处,但必须满足我们的条件,也就是爸爸、恩古伊和姆休卡的条件。这就是爸爸的宗教,历史可悠久呢。现在他和另外这些人正设法让坎巴人接受这种宗教呢。”

“我以前从来没当过传教士,威利,”我说。“这个宗教给人的启迪很大。这儿有座基波山对我来说是很幸运的,因为我是在风河山脉中的一座小山里首次得到关于这个宗教的启示的,最初几次见到大神也是在那里,而基波山完全就是那座小山的对应物。”

“学校里教我们的东西太少了,”威利说。“你能不能向我透露些风河山脉的内幕,爸爸?”

“我们把它叫做喜马拉雅之父,”我很谦虚地解释道。“它最主要的次级山脉的高度大概与去年夏尔巴人[4]坦森带一名能干的新西兰籍养蜂人攀登的那座山一样。”

“是不是埃佛勒斯峰[5]?”威利问。“这件事在《东非标准》里谈到过。”

“正是埃佛勒斯峰。昨天一整天我都在回想那座山峰的名字,昨天晚上我们在村子里传教来着。”

“那位老养蜂人可真是好样的,让人在离家那么远的地方把他带到这么高的地方去,”威利说。“这事最后怎么样了,爸爸?”

“谁也不知道,”我说。“他们都不愿谈这事。”

“我一向最敬仰登山者了,”威利说。“从他们嘴里谁也别想套出一句话来。他们的嘴这么紧,与老金·克和爸爸您已经不相上下了。”

“也和我们一样天不怕地不怕,”我说。

“和我们大家一样,”威利说。“我们是不是该吃东西了,玛丽小姐?爸爸和我还得出去在私有土地区转一圈看一看呢。”

“Lete chakula.[6]”

“Ndio Memsahib.”

到了空中以后,我们便沿着大山一侧飞行,可以望到下面的森林、空地、起伏的田野和集水区断断续续的土地,还可以看到缩小了的斑马在我们下面奔跑,从空中看斑马总显得很肥。然后飞机转了个头开到公路上方,这样就可以让坐在威利身边的客人看着前方的公路和村庄以找到方向。这条路从我们身后的沼泽穿出来,通过前面的村子里,我们可以看到村里的十字路口、商店、加油泵、沿着干道栽种的树木以及通向警署白色建筑和高大的铁丝围栏的树木,我们还能看见警署外的旗杆和在风中飘扬的旗帜。

“你的村子在哪里?”我对着他的耳朵说。他指了一下,威利便调转飞机,驶过警署,继续沿着山脉往前开,一路上看到许多空地、圆锥形的房屋和红褐色的土地上绿油油的一片玉米田。

“你看得见你的村子吗?”

“看得见。”他用手指了一下。

接着那座村子就向我们迎面扑来,看上去绿油油的一片,面积很大,在机翼前后侧的土地灌溉得都不错。

“Hapana tembo,[7]”恩古伊在我耳边轻轻地说了一声。

“有没有踪迹?”

“Hapana.”

“你肯定那是你的村子?”威利对那个男人说。

“是的。”他说。

“爸爸,看上去没出什么问题,”威利向我喊了一声。“我们再转一圈看看。”

“飞得慢些、低些。”

村里的田地又从我们下面轰鸣而过,只是比上一次慢,离我们也更近,让人觉得马上也要向空中升起来似的。地面上既没有遭破坏的地方,也没有大象的踪迹。

“不必把飞机停下来。”

“我在飞着呢,爸爸。要不要看看另一边?”

“好的。”

这次田地上升得很轻柔,好似是一张精心制作的圆盘由一名能干温顺的仆人托起供我们检验。没有遭破坏的地方,也没有大象踪迹。接着飞机迅速上升,再一次调过头来,以便于我们能看到村子和周围其他村子的关系。

“你很肯定那是你的村子?”我问那个男人。

“是的,”他说,不由人不佩服他。

我们什么话也没说。恩古伊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他向舷窗外面望着,举起右手食指慢慢地划过自己的喉咙。

“我们还是别管这事了,回家去吧。”我说。

恩古伊把手放在飞机一侧做了一个抓门把手的动作,接着又做了旋转把手的动作。我对他摇了摇头,他笑了起来。

我们降落到草场上,滑行到在倾斜的风向杆上挂着的风向袋旁边等候着的猎车那里,那个男人先下了飞机。谁也没与他说话。

“把他看好,恩古伊,”我说。

然后我走到阿拉普·梅纳那儿,把他拉到一边去。

“什么事,”他说。

“他大概渴了,”我说。“给他点茶喝。”

威利和我坐着猎车向营地的帐篷驶去。我们坐在前排座位上。阿拉普·梅纳和我们的客人坐在车后部。恩古伊则留在后面握着我的30-0.6[8]步枪保卫着飞机。

“看来这事有点棘手,”威利说。“你什么时候拿定主意的,爸爸?”

“你是说让你降落的决定?出发前我就决定了。”

“你想得很周到。对这伙人可就不好了。让我都没事干了。你想玛丽小姐今天下午会不会想飞一会?这样我们就都可以到空中去,为了完成你的任务进行一次有趣、有意义、有教育性的飞行,我们可以一直飞到我要走的时候。”

“玛丽很想飞。”

“我们可以看一看丘卢岭,检查一下野牛和你管的其它野兽。金·克如果能知道大象到底在哪里,大概会很高兴的。”

“我们要带恩古伊一起飞。他已经开始喜欢飞行了。”

“恩古伊在你这个宗教里地位是不是很高?”

“他父亲有一次看到我变成一条蛇。那种蛇以前从没看到过,没人认识。这在我们的宗教圈子里可是有些影响的。”

“那是自然,爸爸。奇迹发生的时候你和恩古伊的爸爸喝的是什么酒?”

“没什么,只有斯特克啤酒和一点戈登杜松子。”

“你不记得那是一种什么蛇了吗?”

“我怎么记得住。是恩古伊父亲看到的。”

“我们现在就指望恩古伊能把飞机看好了,”威利说。“我可不想让飞机变成一群狒狒。”

玛丽小姐很想飞。她看到了坐在猎车后座我的客人,大大舒了一口气。

“他的村子是不是真被毁了,爸爸?”她问。“你是不是得上那儿去?”

“不。什么也没有坏,我们不用去了。”

“那他怎么回去呢?”

“我想他得自己搭车去了。”

我们喝了些茶,我又喝了一杯搀了些苏打的堪培利杜松子酒。

“这种域外生活很迷人,”威利说。“我要是也能享受这种生活就好了。那玩意儿味道如何,玛丽小姐?”

“好极了,威利。”

“我留着老了再喝。告诉我,玛丽小姐,你有没有看到过爸爸变成一条蛇?”

“没有,威利。我保证没有。”

“什么事我们都可能会错过,”威利说。“你想往哪儿去,玛丽小姐?”

“到丘卢岭那儿去。”

因此我们便取道狮山向丘卢岭飞去,一路上穿过属于玛丽小姐的沙漠和飞动着野鸟野鸭的巨大的沼泽地,所有险恶难测、成为我们穿越沼泽难以逾越的障碍的地方,这回都一目了然了,我和恩古伊对我们穿越沼泽时犯过的所有错误都看得很清楚,下次可以开出一条不同的新路了。接着眼底出现了一片平原,平原上奔跑着成群的大角斑羚。公羚羊呈灰褐色,身上有白色条纹,羚角呈螺旋状,它们从母羚羊身边跑开时,体态显得十分笨拙、沉重,母羚羊则呈现牛的模样。

“我希望你不觉得乏味,玛丽小姐,”威利说。“我努力不打搅金·克和爸爸管的猎物,只是想看看它们在哪里。不想把任何动物吓跑,也不想打搅你的狮子。”

“我飞得很愉快,威利。”

随后威利离去;飞机先沿卡车道向我们滑了一段,然后响起一阵轰鸣,机身弹动起来,张得很开的鹤腿一般的起落架轻轻颠摇着渐渐收拢,把地上的草都刮了起来,接着,飞机便离开地面猛地调了一个头,我们惊魂未定,威利已驶上了航道,在午后的日光中渐渐飞远了。

“谢谢你带着我飞,”我们看着威利的飞机逐渐消失时,玛丽说道。“我们走吧,让我们做好朋友,好好爱对方,也为了非洲的存在而爱非洲吧。再也没有什么比非洲更让我爱的了。”

“我也是。”

夜里我们一起躺在大帆布床上,外面火光熊熊,树上又有我挂的提灯,亮度足以射击了。玛丽并不担心,但我可担心。帐篷四周有那么多绊索和陷阱,让人觉得身处一张蜘蛛网中一般。我们靠得很近,她说:“在飞机里的时候有多好啊。”

“是啊。威利飞得很稳。他也很当心那些猎物。”

“但他起飞离开时把我吓了一跳。”

“他只是对自己的驾驶技术很骄傲而已,你别忘记,机上什么也没载。”

“我们忘了给他肉了。”

“没忘。姆休卡把肉带过去了。”

“我希望这回肉不会坏。他一定有一个很可爱的妻子,因为他看上去很幸福,待人也很好。谁要是有个恶妻,很快就可以让人看出来。”

“那有个坏丈夫怎么样呢?”

“也能看出来。但有时要慢得多,因为女人更勇敢也更忠实。讨厌的大猫,明天我们能不能过一天正常日子,不要有什么神秘可恶的事?”

“什么是正常?”我问她,一边望着火光和提灯发出的摇曳的光。

“噢,那头狮子。”

“那头正常善良的好狮子。不知道它今晚在哪里。”

“我们睡觉吧,希望它和我们一样幸福。”

“你也知道,它给我的印象从来不是一只真正快活的狮子。”

接着她便真的睡觉了,呼吸轻柔,我把我的枕头折起来,好硬一些,以便于让我更清楚地看到帐篷开口外面的东西。夜晚的声音一切如常,我知道四周没有人。一会儿,玛丽会需要更大的空间以便睡得舒服些,她会迷迷糊糊地起身睡到自己的帆布床上去,她的床已经翻了下来,铺好并挂上了蚊帐。我看她睡好后,就会穿上毛衣、防蚊靴和一件厚睡袍走出去,生起火来,坐在火边守夜。

存在着各种各样的实际问题,但在夜色、火光和星光中这些问题都显得很小了。仍有些事让我担心,为了不再想这些事,我便走到用餐帐篷里倒了四分之一杯的威士忌,掺了些水,拿回到火边来。我坐在火边喝酒时,因为老爹不在感到很孤单。我们曾经有很多次一起坐在火边,我真希望他就在我身边,给我些指点。营里的东西太多了,完全有人会对我们发动一次全面进攻的。金·克和我都肯定在拉伊托齐托克和附近地区有许多茅茅,他两个月前就发信号说有茅茅,结果却被告知这完全是胡思乱想。我相信恩古伊说的,坎巴茅茅不会到我们这儿来。但我想这伙人只是我们所有问题中最容易解决的一个。很显然茅茅在马萨伊人中有传教士的,而且正在组织在乞力马扎罗山参加伐木行动的吉库尤人。但是他们有没有军事组织却是我们难以得知的。我并未获警察当局授权,又只是个代理巡猎员。而且我几乎肯定假如我陷入麻烦,不会有多少人支持我,当然这个想法也可能是错的。我的工作有点像昔日受委派要在美国西部组织一队武装人员一样。

金·克早餐后到了,头上戴的贝雷帽遮住了他的一只眼睛。他的娃娃脸面色通红,又盖了灰蒙蒙的一层灰土,在多用途越野车后部的手下显得一如既往的快活、利索、气势汹汹。

“早上好,将军,”他说。“你的骑兵部队呢?”

“先生,”我说。“他们在掩护主体呢。营地就是主体。”

“我看主体是玛丽小姐。你想出这些对策没把自己太累着吧?”

“你自己看上去倒有些战斗得过分疲劳了。”

“事实上我已经累得不行了。不过有些好消息。我们在拉伊托齐托克的那些朋友们终于马上就要全部入网了。”

“有什么命令吗?金·克雷兹?”

“继续操练就好,将军。我们喝杯凉爽些的,我得看看玛丽小姐,然后就走。”

“你晚上一直在开车?”

“我记不得了。玛丽很快就过来吗?”

“我去叫她来。”

“她如今枪法怎么样?”

“只有上帝知道,”我虔诚地说。

“我们最好有一个短信号,”金·克说。“如果他们按常理出来的话,我就给你一个货物已收到的信号。”

“如果他们在这里露面,我也给你发个同样的信号。”

“如果他们到这里来,我想会有人向我报告的,”他看到蚊帐掀开了便又说,“玛丽小姐,你看上去可爱极了。”

“,”她说。“我真爱春季,这可绝对是柏拉图式的爱。”

“女主人,玛丽小姐,我是说,”他说着鞠一个躬。“对你视察部队表示感谢。你可是他们的荣誉上校。我肯定他们一定感到万分荣幸。我说,你能不能坐偏座鞍?”

“你也在喝酒?”

“是啊,玛丽小姐,”金·克严肃地说。“另外我再说一句,我们不希望由于你对‘侦猎员春季’公开宣布爱慕之情而对你提出种族通婚的指控。区长永远也不会知道这件事。”

“你们两人不仅在喝酒,还在拿我开玩笑。”

“没有,”我说。“我们两人都爱你。”

“但你们还是在喝酒,”玛丽小姐说。“我能给你们弄点什么?”

“一点斯特克啤酒和一顿可口的早餐,”金·克说。“同意吗,将军?”

“我会走开的,”玛丽说。“如果你们要谈什么秘密,或者想喝啤酒喝得痛快些的话。”

“亲爱的,”我说。“我知道以前打仗的时候,指挥作战的人总是把每件事在发生之前都告诉你。不过有很多事金·克是不告诉我的。我肯定也有人不会提前许多时间告诉金·克什么事情的。还有驻扎在可能是敌方地盘中心的时候也没有人会把所有事告诉你的。难道你想在对我们的一切布署都了解的情况下一个人四处走动吗?”

“从来没有人会让我一个人四处走动,总是有人看着我,好像我不能保护自己会走丢弄伤似的。反正我对你说的话烦透了,你老是用一些奇怪现象和危险来吓唬我。你不过是个一早起来喝啤酒的家伙,把金·克也带坏了,你手下人的纪律真让人觉得羞耻。我看到他们当中至少有四个显然一晚上都在拼命喝酒。我看到的时候他们酒还没醒呢,一个劲地开玩笑、傻笑。有时候你们这些人真是可笑。”

帐篷开口外传来一声响亮的咳嗽声。我走出去,发现又是探子。他喝醉了,看上去比以前还要高,还要威严,身上裹的披肩和头上戴的馅饼式男帽也更为注目了。

“兄弟你的一号探员已经到了,”他说。“我能不能进去跪倒在玛丽小姐夫人的脚下向她问好?”

“猎长正在与玛丽小姐谈话呢,他很快就会出来的。”

猎长走出用餐帐篷,探子鞠了一躬。金·克像一只猫一样闭上了他通常很快活、慈祥的双眼,把探子身上的醉意,如同洋葱表皮或大蕉的皮一般地剥了下来。

“镇上有什么消息,探子?”我问。

“大家都很奇怪,你们既没有沿主街飞行,也没有在空中显示一下大英帝国的威力。”

“把‘威力’这个词儿拼拼看,”[9]金·克说。

“为尽我报告之职,我并没有拼出这个词,只是发了这个词的音,”探子继续说。“村里所有的人都知道老板在找祸害村子的大象,没时间进行空中表演。下午晚些时候,那个受过传教士教育的村主,就是乘坐过老爷飞机的那位村主,回到了村里,随即便受到了大胡子锡克人[10]的酒店和杂货铺里一个孩子的跟踪。那孩子很聪明,把与他接触的所有人都记下来了。村子以及附近不远的地区内可证实为茅茅的人的数目在一百五十到二百二十名之间,那位在天上飞过的村子主人到后不久,阿拉普·梅纳就出现在村子里。他一来就和往常一样,一味喝酒直至喝醉,一点不把职责放在心上。他滔滔不绝地谈论着老板,即现在正在我面前的您。他说的那些相信的人还不少呢;他说,老板在美国国内占据的位置与阿迦汗[11]在穆斯林王国所拥有的地位相当。还说您在非洲的这个地方是为了履行您和女主人夫人玛丽小姐所立下的一连串誓言。其中的一个誓言说的是女主人夫人玛丽小姐必须在圣婴耶稣的生日之前杀死一头马萨伊人指认的杀害牲畜的狮子。大家知道并相信一切事情的成败都系于此事。我已对几伙人说这个誓言兑现后老板和我要乘坐老板的一架飞机去麦加朝拜。有谣言说一个年轻的印度女郎为了对猎长的爱已奄奄一息。还有谣言说……”

“闭嘴,”金·克说。“你从哪儿学来‘跟踪’这个词的?”

“如我微薄的薪金许可,我也是会去看电影的。对一名探员来说,电影里可有不少能学的东西。”

“这事我也不追究了,”金·克说。“告诉我村里的人认为老板正常吗?”

“大人,人们怀着极大敬意认为老板疯了,认为老板是继承了圣人们的伟大传统。也有流言说如果尊贵的玛丽小姐夫人不能在圣婴耶稣的生日之前杀死那头掠夺成性的狮子,就会自焚而死。听说英国殖民当局已对此事给予准许,并且你们已标记并砍伐了几棵特殊的树木作她葬礼时点火的木柴。这些树可供马萨伊人制药,是什么药只有您两位大人知道。听说如果这场所有部落都被邀请参加的自焚仪式当真发生,就要举行一次为期一周的恩戈麦鼓会,鼓会之后老板将会娶一位坎巴族姑娘为妻,人已经选好了。”

“镇上就没别的消息了?”

“几乎没有了,”探子谦逊地说。“有些人在谈要礼仪性地杀死一头豹子的事。”

“你可以走了,”金·克对探子说。探子鞠了一躬便退到一棵树的树荫下。

“看来,欧内,”金·克说。“玛丽小姐最好是漂亮绝顶地把那头狮子杀死。”

“是啊,”我说。“我这么想已有一段时间了。”

“难怪她有些易怒。”

“是不奇怪。”

“这事与帝国或白人的尊严都没关系,你目前看上去已经离我们这些浅肤色的人越来越远了。这事实际上已经变得很个人化。你的装备供应商为了不被绞死,把他没有武器许可证的五百发子弹给了我们。到了自焚那天,把这些子弹放在点火柴堆的正中间恐怕会很引人注目的。可惜我不太懂自焚的规定程序。”

“辛先生会告诉我的。”[12]

“玛丽小姐可要受点热了,”金·克说。

“我知道自焚总难免有点热的。”

“她会把狮子杀死的,不过别惹她发火。处理这事你对她的态度要温和,要圆滑,还要想法让狮子有自信。”

“我们就是这样计划的。”

我与金·克的人和托尼谈了会儿,说了几个笑话,他们便走了。他们的车绕着营地转了很大一圈以免扬起灰尘。凯第和我又谈了谈营地和可能会出现的情况。他非常高兴,我便知道情况都不错。清晨露水尚浓时他就过河到公路上去看过,并没有发现人的踪迹。他还让恩古伊经过修整有飞机跑道的草坪走了一个大圈子,也没看见什么。也没人到任何一个村子里去。

“我们的人连续两晚去喝酒,他们一定以为我是个不负责任的傻瓜,”他说。“不过,我已经让人去对他们说我正在发烧。老板您今天必须睡觉。”

“我会的。不过我现在必须去看看女主人想干什么。”

我在营地里发现了玛丽,她正坐在最大的一棵树下的一只扶手椅子里写日记。她抬头看见我,对我笑了一笑,我感到很高兴。

“对不起我生气了,”她说。“金·克对我说了一点你们遇到麻烦的事,我只是不太高兴它们在圣诞节的时候来。”

“我也是。你已经吃了不少苦了,我真希望你能开开心心的。”

“我很开心。今天早上多美啊,我正享受着晨光呢,看看鸟儿,认认它们的名字。你看到那只很漂亮的金丝雀了吗?只要能让我看看鸟儿我也已经满足了。”

营地四周已安静下来,大家又重新回到了正常的生活。玛丽得我们从来不许她单独打猎我感到很难过,其实我早已认识到白人猎手之所以报酬这么丰厚的原因,我也理解为什么他们总是频繁更换营地,让雇主在他们可以进行有效保护的地方打猎。我知道帕先生决不会让玛丽到这儿来打猎,也决不会允许部下胡来。但是我不会忘记女人几乎总是与带她们打猎的白人猎手堕入情网;我希望能发生些惊天动地的事,好让我有机会成为保护雇主的英雄,让我的合法妻子像爱一名猎手一样地爱我,而不是把我看成一个让她讨厌的保镖。这种大显身手的机会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常有的,就算有也很短暂,因为你不会让危险的情况不断发展,雇主便往往会以为对付这种情况是极其简单的。看来我受斥责是很自然的事,我的表现一点也不像个讨女人欢心的硬汉。

我走过去到大树下的大椅子里睡了一觉,醒过来时看到丘卢岭那边的云团已经飘了过来,堆积在大山这一侧的上空,黑压压的一片。太阳还没给遮住,但已经有风吹过来,让你有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感觉。我向姆温迪和凯第大喊起来。等到雨水像一块厚实的白布一般扫过平原穿过森林然后减弱为一块破碎的雨帘时,大家都已行动起来了,有的调整帐篷支索的松紧,有的把绑着支索的柱子砸结实,还有的在挖排水沟。雨很大,风也很猛。有一阵子,我们睡觉的帐篷眼看就要被刮走了,但因为我们在迎风的一面打下了好几根桩子,绳索还是把帐篷拉住了。后来风平息下来,但雨仍下个不停,当晚一直在下,第二天几乎下了一整天。

在前一个下雨的晚上,当地一名警察捎来了金·克的口信:“货物已通过该地。”那名士兵全身湿透了,他的车半路抛锚,他是步行过来的。小河河水太深,无法通过。

我很奇怪金·克这么快就得到了消息而且还能捎回来。他一定在半路遇见一名正要向他报告情况的侦猎员,然后让一名手下乘一辆印度卡车把信带了过来。没有什么不清楚的了,我便披上雨衣,在大雨中踩着厚厚的烂泥,绕过水流湍急的小溪和湖泊,来到伙计营房把情况告诉了凯第。他对这么快就有信号来感到很吃惊,不过也因为终于可以解除警戒而感到高兴。在雨里继续操练会是一个很棘手的难题。我让凯第注意,阿拉普·梅纳一来,就让他到用餐帐篷里去睡觉,凯第则说阿拉普·梅纳不至于笨到会在下这么大的雨时还会过来到火边去站岗。

结果阿拉普·梅纳还是来了。他在极其恶劣的暴风雨中从坎巴村那边走过来,已经浑身湿透了。我给他一杯酒喝,问他想不想留下来,换上件干衣服到用餐帐篷里去睡一觉。但他说他宁可回到村里去,因为那里有他的干衣服,而且由于这雨可能会再下一整天,甚至可能下两天,他想还是回去的好。我问他有没有看到这雨下起来,他说他没有,其他人也没有,谁要是说有就是撒谎。一周以来一直像要下雨的样子,而真下起来之前又没有半点迹象。我给他一件我的开衫让他穿在最里面,又让他穿上一件防水的短滑雪外套,并在他背后的口袋里放了两瓶啤酒。他喝了一小口酒就走了。他是个很好的人,我真希望我从小就认识他,一生都和他一起度过。如果真是这样,我们在某些地方的生活一定会变得十分奇特;我想了一会儿,感到很高兴。

我们被过多的好天气宠坏了,年纪大些的人比那批年轻人更不能忍受雨水,更觉得不舒服。而且因为他们是伊斯兰教徒,不喝酒,即使看到他们浑身湿透了,你也不能让他们喝一口暖一暖。

很多人在讨论马切科斯他们自己部落所在的地方是不是也下了这么大的雨,普遍的看法是否定的。但看到雨不停地下了一整晚,大家都高兴起来,相信北部肯定在下雨。坐在用餐帐篷里听着雨滴重重敲打帐篷的声音使我感到很惬意,我一边看书一边啜着酒,对什么事也不担心。现在什么东西也不由我控制了,和往常一样,我欢迎身上没有责任的轻松,欢迎什么也不用杀、不用追、不用保护、不用密谋、不用保卫、不用参加的绝妙的懒散,欢迎看书的机会。我们书袋里的书许多已经看完了,但我们的必读书目里有的还没看仔细,而且还有二十册西默农[13]用法语写的书我没看过。假如你在非洲宿营时遇到下雨出不去,再也没有比读西默农的书更好的事了。只要有他的书,雨下得多久我也不在乎。西默农的书,你也许每读五本可以找出三本好的来,但他的书迷在下雨时连他的坏书也会看,我一般每本都看一看,标明好书坏书,西默农的书没有中间档次。将六本书分了类,准备跳过一些页数,我便开始阅读,高高兴兴地把自己所有的问题都转嫁给梅格雷。他遇到蠢事,或在奥菲弗河堤[14]漫步的时候,我也还能忍受,他对法国人睿智而深刻的理解则使我读得津津有味。这种对法国人的理解只有他因为是一个法国人才能获得。法国人由于受某条晦涩的规定的禁止,不能通过peine des travaux forcés à la perpétuité[15]来了解自己。

玛丽小姐看到这雨一点儿没有比先前小,且越来越不像要停的样子,似乎也不抱什么指望了,她已放弃了写信的努力开始阅读起一些有趣的东西来。她读的是马基雅弗利的《君主论》。我心里想着要是这雨下三、四天会怎么样。假如我读完一本、一页或一章时能停下来想一想的话,手头这些西默农的书够我读一个月。而受连续不断的雨的驱使,我甚至可以每读一章便思考一番,不过不是想西默农,而是想其它一些事情,这么一来,过一个月绝对不会有什么问题,而且会过得很有意义。即使没有什么酒可喝,不得已只能去用阿拉普·梅纳的鼻烟,或试着喝一点用我们已逐渐了解的药性树本植物酿成的各类酒也不要紧。看着玛丽小姐读书时堪称典范的态度和安详美丽的脸容,我心中想的是,一个像她这样,青少年时期刚过不久便受到每日成灾的新闻报道、芝加哥社会生活中的问题、欧洲文明的毁灭、大城市遭受轰炸、对另外一些大城市进行报复性轰炸的人私下里说的一些话、仅靠某种止痛油膏缓解痛苦的婚姻中那些大大小小的灾难、问题和无数伤痛、治疗牛痘的原始手段、搅成了一团的较新较细致的暴力、不断变换的场景、不断增长的知识,以及对不同艺术、领域、人群、野兽和感觉的探索等等所有这些熏陶的人会有什么样的遭遇;我心里想,不知道连续下六周的雨会对她意味着什么。然而我接着便想起她有多好多能干多勇敢,想起这么多年来她忍受了多少不快,觉得她雨天会比我强些。正在思考着,我看到她放下了书,走过去从钩子上取下雨衣穿上,戴上软帽,冒着笔直向下的大雨出去探望她手下的部队。

我早晨已见过他们了;他们觉得不舒服,但还算愉快。他们都有帐篷可呆,有锄子铲子用来挖排水沟,而且他们以前也看到过和经历过雨。在我看来,假如我将试图在一顶小帐篷下安然度过雨日不被淋湿,我是不会欢迎穿防水衣、着高筒靴、戴帽子的人来视察我们生活条件的,尤其是因为他们不可能做什么事来改善我的条件,最多是让人多给我些当地产的格罗格酒[16]而已。但接着我意识到这种想法不对,要在旅行时与同伴处好,就不能对人过分苛求,毕竟去看望一下部队是她所能做的唯一有意义的事。

她回来后,把帽子上的水甩掉,把柏帛丽[17]雨衣挂在撑帐篷的柱子上,然后把靴子换成了干拖鞋。我问她部队的情况怎么样。

“他们不错,”她说。“他们把炊火遮盖起来的方法可真妙啊。”

“他们有没有在雨中立正?”

“别闹了,”她说。“我就是想看着他们怎么在雨里煮饭。”

“你看到了?”

“请你别闹了,既然在下雨,我们还是高高兴兴地享受一下吧。”

“我是在享受。让我们想想雨停以后会有多好吧。”

“我可不一定去想这个,”她说。“现在什么事也不能干我感到很高兴。我们每天的生活都很刺激很奇妙,能被迫停下来回味是很不错的。游猎结束后我们会希望有时间能多多回味。”

“我们可以看你的日记。你还记不记得我们以前在床上读你的日记的情形?我们回想起暴风雪后穿越蒙彼利埃[18]附近和怀俄明东端雪地的美妙的旅行,想起在雪地里留下的足迹。还想起以前你开车的时候我们在得克萨斯境内一直沿着边境行驶,一路看看老鹰,还与那艘叫黄祸的蒸汽客轮比赛谁开得快。你还记得这些事吗?你那时记的日记很有意思。你还记得那只老鹰抓到了一只老鼠,因为太重又扔了下来的事吗?”

“那次我一直又累又困。那时候我们很早就会停车到一家有写字台灯的汽车旅馆里去。现在要写就难一些了,每天天一亮就起身,又不能在床上写,非得出来写才行,灯一亮许许多多叫不出名来的虫子就会围过来。要是我知道打搅我的虫子的名字就好办些了。”

“我们应该想想像瑟伯[19]和乔伊斯[20]这样可怜的人最终有多惨,他们到后来连自己写的东西也看不出来了。”

“有时候我也看不清我的东西。感谢上帝也没有其他人能看得清,我写的那些东西还是不看为妙。”

“我们尽写些粗俗的笑话,我们这群人都爱开这种俗玩笑。”

“你和金·克的玩笑俗得不行,老爹的也怪俗气的。我知道我也会说些粗俗的笑话,不过不像你们这些人这么糟。”

“有些笑话在非洲是笑话,但不能流传,因为人们不能理解在一个到处是动物而且有食肉动物的天地里那儿的情况和那些动物是个什么样子。从来不了解食肉动物的人不会明白你在说的是什么。那些不需要杀死动物就能吃上肉的人,那些不理解这些部落,不懂得什么是自然的情况和正常的情况的人也不会明白。我知道我没说清楚,小猫,不过我会想法写下来好让别人能懂我的意思。但你不得不说很多大多数人不理解也不会想到去做的事。”

“我明白,”玛丽说。“写书的都撒谎,你怎么能跟一个撒谎的人去争高低呢?你怎么能和写自己如何射杀了一头狮子,如何用卡车把狮子运回营里,狮子却突然活了过来的人比高低呢?你又怎么能和一个说大卢瓦哈河[21]里满是鳄鱼的人比真实性呢?不过也没有必要比。”

“是没有必要,”我说。“我也不会这么做的。但你也不能怪那些说谎的人。写小说的其实不过是个天生会说谎的人,他利用他自己所知道的事情或者别人所知道的事情来编故事。我是个写小说的,所以我也是个说谎的人。”

“但是你在告诉金·克,或者老爹,或者我狮子做了什么,豹子做了什么,或者野牛做了什么的时候,是不会撒谎的。”

“是不会,但那是在私下里说话。我为自己辩解的理由是,经过我编写,真实就比本来更加真实。这就是区分好作家坏作家的标志。如果我用第一人称写作,又声称这是小说,当今的批评家还是会努力去证明这些事从来没在我身上发生过。这就像努力证明笛福不是鲁滨逊·克鲁索并因此断言那是本坏书一样愚蠢。对不起,我听上去大概像是在演讲。不过下雨天我们可以一起演讲一番。”

“我喜欢谈论写作,谈论你相信、了解和关心的事。不过只有下雨天我们才能这样谈。”

“我知道,小猫。这是因为我们现在的情况有些特殊。”

“要是从前我与你和老爹在一块儿的时候我就知道那该多好。”

“从前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从前的日子现在看来是过去了。实际上现在比那时有趣得多。在从前我们是不可能像现在这样成为朋友和兄弟的。老爹不会允许我这么做的。我和姆考拉变得情同手足的时候,别人把这看成是不体面的。人们只是容忍了我们。现在老爹什么事都对你说,这些事在从前他是不会对我说的。”

“我知道。他能告诉我我感到很荣幸。”

“亲爱的,你是不是谈得烦了?能够看书而又不被雨淋着我很高兴。你也该写信了。”

“不,我喜欢这样和你谈话。工作活动一多,我们除了在床上就没有在一起的机会了,这种时候我就很想和你谈话。我们在床上时总是很开心,你对我说的话我也很爱听。我记得你说的话,记得我们有多么愉快。不过我们现在的谈话是不同的。”

雨点仍然不断地重重敲击着帆布。雨声把一切声音都掩盖了,敲打帆布时的节拍和韵律没有丝毫变化。

“劳伦斯[22]想写这事来着,”我说。“但我看不懂他写的东西,因为里面故弄玄虚的东西太多了。我从来不相信他和一个印度女孩睡过觉。也不相信他碰过一个印度女孩。他当时是个在印度人的地区游览的记者,生性敏感,胸中有仇恨,有理论,也有偏见。另外他文笔很美。不过他这个人写了一段时间以后必定会对写作恼怒起来。他干过一些了不起的事情,而当他开始想出许多理论的时候他差不多马上就要发现某一件大多数人所不知道的事情。”

“我读他的书很明白,”玛丽小姐说,“但是这与村子有什么关系?我很喜欢你的未婚妻,因为她很像我,而如果你还需要一个妻子,她是个很好的人选。但是你用不着借某个作家来为她找借口。你说的是哪个劳伦斯,戴·赫还是托·爱[23]?”

“好了,”我说。“我认为你说得很对,我要读西默农的书了。”

“你为什么不到村子里去,趁下雨天在那里住一阵?”

“我喜欢呆在这里。”

“她是个好女孩,”玛丽小姐说。“要是下了雨你还不去她会认为你没有风度。”

“想要和好吗?”

“想,”她说。

“太好了。我不会再乱谈什么劳伦斯,什么黑色侦探小说了。雨天我们就呆在这里,让坎巴村见鬼去吧。反正劳伦斯也不会太喜欢那个村子的。”

“他喜欢打猎吗?”

“不喜欢。这不是说明他不好,感谢上帝。”

“那你的女孩是不会喜欢他的。”

“我想也是。不过感谢上帝这也不说明他坏。”

“你以前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有一次下雨天在洛代翁街上西尔维娅·比奇[24]的书店外面看到过他和他的妻子。他们正一边交谈一边看橱窗,没有进去。他妻子穿着花呢上装,身材高大,他身材瘦小,罩着一件很大的外套,留着胡子,眼睛很明亮。他看上去身体不太好,我看到他被雨淋湿心里不是滋味。西尔维娅的书店里面倒是很温暖很舒适。”

“我奇怪他们为什么不进去。”

“不知道。那时候人们还不会与不认识的人谈话,至于向别人要亲笔签名更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你怎么认出他来的?”

“店里炉子后面挂着一张他的相片。我非常欣赏他一本叫做《波斯长官》的故事集和一本叫《儿子与情人》的小说。他以前写意大利也很出色。”

“任何会写作的人都应该能写意大利。”

“这话不错。但即使对意大利人来说这也是很困难的,而且反倒比任何其他人来写都要困难。假如哪个意大利人能把意大利写得还算可以,就是个奇才了。司汤达写米兰写得最好。”

“有一天你说所有的作家都是疯子,今天又说他们都是撒谎的人。”

“我说过他们都是疯子吗?”

“当然,你和金·克两人都这么说。”

“那时候老爹在这儿吗?”

“对。他说所有的猎区监管都是疯子,所有的白人猎手也都是疯子,而白人猎手是被监管、作家和机动车逼疯的。”

“老爹总是正确的。”

“他对我说永远也不要理睬你和金·克,因为你们两个都疯了。”

“我们是疯了,”我说。“不过你千万不能告诉外头的人。”

“但你不是真的认为所有的作家都是疯子吧?”

“只有好作家才疯。”

“但那个人写了一本关于你有多疯的事,你就很气愤。”

“不错,因为他根本不知道发疯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发疯如何起作用。就像他对写作一窍不通一样。”

“这真是复杂,”玛丽小姐说。

“我现在不会对你解释的。我会想法写下来让你看看作家到底是怎么回事。”

于是我又坐了一会儿,重新开始读La Maison du Canal[25],脑子里想到那些动物给淋湿的样子。河马今天一定很高兴。但是对其它动物,尤其是狮子豹子这些猫科动物来说,今天根本算不上什么特殊的日子。这些动物烦心的事够多的了,下雨只会对其中从没经历过的那些感到烦恼,而唯一没有经历过下雨的只是上次下雨之后出生的动物。不知道大型猫科动物下这么大的雨时是否也捕猎。它们肯定是要捕猎的,为了活命嘛。下雨天捕猎一定容易些,但狮子、花豹、猎豹一定讨厌在捕猎时被淋得这么湿。也许猎豹不那么在乎,因为他们有点像狗,皮毛是能够防水的。蛇洞里一定都灌满了水,蛇会爬出来,下雨时飞蚊也会被赶出来。

我又想我们这次来非洲有多么幸运,能在一个地方住得这么久,能对动物分别地有所了解,也认识了蛇洞和住在里面的蛇。我第一次来非洲时,猎队总是匆匆忙忙地从一个地方搬到另一个地方,为的只是猎到更多可以当纪念品的猎物。当时要想看见眼镜蛇就像要在怀俄明的公路上看到响尾蛇那么困难。而我们现在已发现了很多眼镜蛇藏身的地方。当然发现这些地方也是偶然的,但它们都在我们驻扎的地区之内,我们以后还可以回去看。偶然,我们会杀死一条蛇,那也是藏身于某一个地区在其藏身地区附近猎食,就像我们在自己的地区内一样,不过这一回从自己的地区爬了出来。是金·克让我们有特权驻扎在这片国土上一个极其美妙的地方,能对它有所了解,而且能干一些事情从而有理由待在这地方,为此我对他非常感激。

猎取野兽作纪念品的时光在我的生命中早已成为过去了。我仍喜欢干净利索地射杀猎物。但这次我打猎是为了大家能有肉吃,为了帮助玛丽,为了消灭那些由于某种原因应该被消灭的野兽,是为了控制掠夺性动物、食肉动物和害兽。在马加地我曾射死一头黑斑羚当纪念品,并杀死一头大羚羊来吃,结果因为羚角大也成了纪念品。在那里,我还在一个危急关头射杀了一头野牛,当时我们食物紧缺,便把这牛吃了,那对牛角很值得收藏,因为它能让我们想起玛丽和我共同经历的一次小危险。现在我想起这件事很开心,而且知道今后回想起这件事来也总是会十分开心的。这件事属于你会在睡觉前、睡梦中和内心痛苦时想起来的那类事。

“你还记得那天早晨遇见野牛的事吗,小猫?”我问她。

她从餐桌对面望了我一眼,说:“别问我那种事。我现在想的是狮子。”

那晚吃过冰冷的晚餐后我们便早早上床了,玛丽下午晚些时候已经写完日记,这会儿正躺在床上听着绷紧的帆布上重重的雨声。

然而虽然雨声均匀我仍然没能睡好,两次一身冷汗地从恶梦中醒来。第二个恶梦非常可怕,醒来后我便从蚊帐底下把手伸出去摸索水壶和那个方形的杜松子酒瓶。我把东西拿到床上,再把蚊帐塞回到毯子和帆布床的气垫下头去。在黑暗中我把枕头对折,好让头靠在上面躺在床上,又找到那香脂小枕头放在脖子下面,然后又摸到了腿边的手枪和电筒,随后旋开杜松子酒瓶的瓶盖。

黑暗中就着沉重的雨声我喝了一口杜松子。这酒喝起来很纯很温和,给了我一些抗拒恶梦的勇气。这样的恶梦我以前也有过,这一次跟以往的一样可怕。我知道玛丽小姐猎狮的时候我是不能喝酒的,但第二天下雨我们是不会去猎狮的。不知什么原因,今天晚上睡得很糟。很多个晚上都睡得很好,把我都惯坏了,还以为再也不会做恶梦了呢。现在我可是领教了。也许这是因为防雨帐篷封得很严实,通风不良的缘故,也许是因为我一天里没有运动的缘故。

我又喝了一口酒,味道比第一口还要好,更像以前喝的烈性酒。这并不是什么特别可怕的恶梦,我心想。我还经历过比这更糟的呢。但我知道我早就和让人冷汗淋漓的真正的梦魇永别了,现在我只有好梦和坏梦,而一晚上大多数时间是在做好梦。接着我听到玛丽说:“爸爸你在喝酒吗?”

“是的,怎么了?”

“能不能给我也喝点?”

我把酒瓶从帐子底下递过去,她伸出手来接住了。

“水在你那儿吗?”

“在,”说着我把水也递过去。“你床头也有酒和水。”

“但你告诉我拿东西要小心,我又不想开灯把你吵醒。”

“可怜的小猫。你睡着过吗?”

“睡着过。但我做了一些非常可怕的恶梦。太可怕了,早饭前不能谈。”

“我也做了些恶梦。”

“吉妮酒壶还给你,”她说。“万一你还要喝。把我的手握紧好吗?让我知道你没有死,金·克没有死,老爹也没有死。”

“不。我们都好好的。”

“太感谢了。你也睡吧。你不爱什么其他人吧?我是说白人。”

“不爱。白人、黑人或浑身上下都是红色的人,都不爱。”

“太太平平睡一觉我的好人,”她说。“谢谢你让我半夜喝到好酒。”

“谢谢你把我的恶梦赶走。”

“这是我要做的许多事件当中的一件,”她说。

我躺着又想了好一会儿,想起去过的许多地方,经历过的真正困难的遭遇,想到雨停以后会有多好,恶梦算得了什么,接着我便睡过去,然后又冒着冷汗醒过来惊吓不已,但当我侧耳细听,听到玛丽均匀轻柔的呼吸声时,便又闭上眼,决定再试着睡一次。

注释:

[1] “爸爸”是威利对海明威亲切的称呼。玛丽、恩古伊等人也常常这样称呼他。

[2] 岳父指黛芭名义上的父亲。由于海明威与黛芭关系亲密,村里人都认为海明威要娶黛芭,海明威便只好对其父也表示尊重。

[3] 吉奇大神是印第安人崇拜的神灵之一,有超自然力。在这里指下文提到的海明威自创宗教中大神的地位,性质与万能的吉奇大神相当。

[4] 夏尔巴人,居住在尼泊尔和我国西藏边界喜马拉雅山南坡的一个部族,常为珠峰探险队作向导或搬运物资。

[5] 埃佛勒斯峰,即中国的珠穆朗玛峰。

[6] 斯瓦希里语,意为“把吃的拿来”。

[7] 斯瓦希里语,意为“没有大象”。

[8] 指步枪的规格。两个数字中的前者30即0.30,指子弹外径为0.3英寸,连字符后面的数字0.6,指每颗子弹内火药的含量为0.6格令。

[9] 在英语中表示“威力”的词might与表示“螨虫”的词mite读音一致,金·克知道探子一定会把“威力”拼成“螨虫”,这么说是在开探子玩笑。

[10] 指辛先生。

[11] 伊斯兰教伊斯玛仪派对领袖的称呼。

[12] 关于自焚仪式,参见序言中有关注释。辛先生为印度来的锡克教徒,故对这套程序应该比较熟悉。

[13] 西默农(Georges Simenon,1903—1989),比利时法语小说家,写过大量犯罪心理分析小说和侦探小说,以写梅格雷探案闻名。

[14] 奥菲弗河堤,巴黎塞纳河边的一处河堤。

[15] 法语,意为“被迫日日夜夜工作的痛苦”。这句话表达了法国人对工作的厌恶和轻蔑,上文所说的“晦涩的规定”即指法国人民族性中崇尚生活享受的原则。法国人经常讽刺美国人生来就是为了工作,而在这里海明威对法国人进行了一番调侃。

[16] 由朗姆酒或威士忌兑水而成。

[17] 防雨布的商标名。

[18] 美国佛蒙特州首府。

[19] 瑟伯(James Thurber,1894—1961),美国幽默作家,漫画家,《纽约人》杂志编辑(1927—1933)。

[20] 乔伊斯(James Joyce,1882—1941),爱尔兰小说家,多用“意识流”手法,代表作《尤利西斯》。

[21] 东非的一条河流。

[22] 戴维·赫伯特·劳伦斯(D.H.Lawrence,1885—1930),英国作家,作品集自然主义、现实主义、神秘主义于一体,主要作品有《查泰莱夫人的情人》、《虹》等。

[23] 托马斯·爱德华·劳伦斯(T.E.Lawrence,1888—1935),美国军人、学者,第一次世界大战时曾受命加入阿拉伯军队,经历极富传奇色彩,著有《七根智慧之柱》等。

[24] 西尔维娅·比奇,海明威于1921年底第一次来到巴黎后经人介绍所认识的一位朋友,她经营的书店在20年代是旅欧美国作家经常去买书的地方。

[25] 法语书名:《运河边的小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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