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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阿佩莱斯线条

……传说,好像有一次希腊画家阿佩莱斯[1]去拜访自己的对手宙克西斯[2],家中没有遇到他,便在墙上画了一条线,宙克西斯根据这条线便猜出他不在家时是哪位客人造访了他。宙克西斯没有欠情。他选择了一个时机,事先知道在家中遇不到阿佩莱斯,便留下了自己的标记,成为美术界的一段醒世警句。

九月的一个傍晚,当比萨斜塔带着浩浩荡荡的一大批斜的霞光和斜的阴影冲向比萨市区时,当被晚风吹拂得浑身酥痒的托斯卡纳地区散发出如同被手指揉搓的桂叶的味道时,在这么一个傍晚,——哟,其实我准确地记得那一天:那是八月二十三日,傍晚,——埃米里奥·列林克维米尼在旅馆里没有见到海涅,便向鞠躬哈腰逢迎讨好的仆役要来几张纸和灯。仆役除了所要的东西,还送来了墨水、笔、一根火漆和印章。列林克维米尼用一个表示厌恶的手势回绝了他的好意,从领带上取下一只佩针,在蜡烛上把它烧红,扎了自己的一个手指头,从一叠类似印有小酒馆老板署名的名片中抽出一张来,用扎破了的手指把名片的一边折起,然后心不在焉地把名片递给了殷勤的仆役,说了一句:

“请把这张名片转交给海涅先生。明天我在同一时间还会来访。”

比萨斜塔从一串中世纪的城堡群中冒出头来。外面,站在桥上看斜塔的人数一分钟一分钟地在增多,夕阳的余晖如同游击队员一般在大小广场上爬行。大街小巷尽是倾倒的阴影,有的还拥挤在狭窄的甬道里。比萨塔不分青红皂白地斜倾下去,直到有一个巨大任性的影子挡住了太阳……白昼结束了。

仆役用简要的语言结结巴巴地把不久前有人来访的事告诉了海涅,并在瞬息间,在太阳完全消逝前,及时地把那张带有血痕的变成褐色的名片交给了不耐烦的房客。

“真是个怪人!”海涅当即猜到来访者的真实姓名,来者是著名长诗Il sangue[3]的作者。

费拉拉人列林克维米尼是偶然出现在比萨城里的。浪迹天涯的诗人、威斯特法伦人海涅,恰好也在那几天里出于更为偶然的原因来到了这里,所以他并不觉得这一偶然事件有什么可奇怪的。他想起几天前收到的一位匿名作者潦潦草草写的挑衅性的信。陌生人的要求太过分了。在仿佛是顺便地模模糊糊地提到诗歌的种类和起源时,陌生人要求海涅出示……阿佩莱斯式的身份证明。

匿名作者写道:“爱情是一朵血染的云,有时会完全遮住我们全身的无忧无虑的血,——请您谈谈它,您的叙述要简洁,不能超过阿佩莱斯所画的那一条线。只是请记住您的血统与精神(这两种概念是不可分割的)出身于贵族——这正是宙克西斯所感兴趣的唯一的东西。”

“P.S.[4]我的出版商康吉及时通知我说,您在比萨,我就利用了这一机会,想要一劳永逸地消除那种折磨我的困惑。三天以后我会亲自到您这儿来看一看阿佩莱斯式的大手笔……”

海涅把仆役叫来并赋予他以下的权利:

“我乘十时的火车去费拉拉。您已经见过的那位提供这张名片的人,明天晚上他会来找我。请您亲自把这包文件交到他的手中。请给我结账。请把搬运工叫来。”

看起来像是空纸包,其实还是有一定的摸不透的重量的,那是因为里面有一张薄薄的小纸条,显然是从某一篇手稿上剪下来的。小纸条上有一句没头没尾的话:“可是隆东里芬娜和恩利柯[5]已经把自己原来的名字抛弃了,并把它们换成了空前未有的名字:他叫‘隆东里芬娜!’——他狂叫了一声,‘恩利柯!’——她喊了一句。”

在人行道的石板上,在铺了沥青的广场上,在阳台上,在阿尔诺河畔上,比萨人悠度着托斯卡纳的清香夜晚。在落满灰尘的悬铃木下,在那些本来就闷热的甬道里,黑夜的热气更让人难以呼吸;此外,使夜色变得油亮酷热的,还有一束束零星的星光和一团团扎眼的浓雾。这些火光使意大利人忍无可忍;他们在狂热地咒骂,仿佛是在祷告,并在第一眼望到仙后星座时,便从额头上擦掉肮脏的汗水。手帕在黑暗中闪来闪去,活像上下浮动的温度计。满街传播着这些亚麻布温度计的读数,把人们弄得头昏脑涨:读数传播着一股闷热,它像是一种有人响应的流言,像是一种时疫,像是一种令人失魂落魄的恐惧。正如这座不容置疑地处于停滞状态的城市分成街区、住宅和院落一样,夜间的空气也是由单独的静止会晤、惊叹、争吵、流血冲突、絮语、嘲笑和窃窃私语所组成的。这些嘈杂声音像沾满灰尘的密集编织物悬在人行道的上方,一排排地兀立在人行道上,长在便道上,如同街上奄奄一息的行道树,在煤气灯的光亮中变得苍白无色。比萨的夜就是这么别致而又威严地设定了人类耐性的坚实界限。

这里离这个界限太近了,杂乱就是在这里开始的。同样的杂乱也笼罩着火车站。手帕和咒骂声在这里渐渐退出舞台。刚才还差一点把正常的来往视为莫大痛苦的那些人在这里提着皮箱和纸盒,在售票处前面大吵大闹,像发了疯似的一下子冲向黑乎乎的车厢,抢占梯阶,他们的身上被打上了炭黑标记,像清理烟囱的人一样,冲进一个个单间。这些单间是用发热的赭石色胶合板隔成的,胶合板好像是因炎热、咒骂和有力的冲撞而翘起来了。车厢在发光,钢轨在发光,停在副线上的油罐车、火车头在发光,信号灯在发光,远处和近处的火车头发出阵阵像是被蒸汽压扁了的嘶叫声。张开了大口的炉膛不时地冒出熊熊烈火,火光像令人发痒的虫子似的纷纷撒落在司机的脸上和司炉的短皮衣上:司机和司炉在发光。钟的表盘在发光,铁路交叉线的铁轨和道岔在发光;守卫人员在发光。这一切都处在人的耐性的限度之外。这一切都是可以忍受的。

紧靠窗户的一个座位。最后一瞬间——由整块的石头铺成的月台上已空无一人,只留下一片噪声,列车员喊了一句:“Pronti[6]!”——列车员从车旁跑过去,去追赶自己的呼叫声。车站上的柱子缓缓地掠过。灯光像织针穿来穿去。反光灯的灯光不时地射进车厢的窗户,被牵引力托着穿过车厢,经过对面的窗户,射到外边,沿着铁轨蔓延,不时地晃动,在铁轨上磕磕绊绊,然后升高,并在草棚的后边消失。非常狭小的街道,畸形的不伦不类的胡同。涵洞张开血盆大口隆隆地把它们吞噬。窗帘外就是渐渐临近的哗哗作响的果园。枝繁叶茂、花纹斑斓的葡萄园形成一片赏心悦目的广袤大地。漫漫无垠的田野。

海涅乘车,全凭运气。他无所思考。海涅想打个盹。他闭上了眼睛。

“这事也许有个名堂,没有必要预测,也没有可能。前边是令人陶醉的一片未知天地。”

大概正值酸橙开花的季节。开阔的果园溢漫着沁人的花香。从那里吹来一阵微风,它想要在这位乘客已合拢的睫毛上至少睡上一会儿。

“这一点是肯定的。会有个名堂。否则何必没事找事……”海涅打了一个哈欠,“何必没事找事,凡是列林克维米尼的情诗,必然都注有‘费拉拉’字样!”

峭壁,深渊,沉睡中的邻座乘客,车厢里的臭味,煤气灯的火舌。它在舔天花板上的簌簌声和阴影,它在舔嘴唇,当峭壁和深渊换成隧道时,它就喘不过气来了:山隆隆作响地在车厢的顶棚上慢慢滑落下去,把火车头冒出来的烟雾压扁,把它塞进窗户,抓住挂钩和网兜。经过一个又一个的隧道和一道又一道的峡谷。一条山溪在黑暗中微微泛出银光,从高得令人难以置信的山顶上泻下来,撞在岩石上,摔得粉碎,单线铁路则在小溪的上空哀怨地哭诉。山顶上还有一条条瀑布溅起濛濛烟雾,它们的低沉吼声彻夜萦绕在火车的周围。

“阿佩莱斯线条……隆东里芬娜……在一昼夜的时间里大概是什么事也来不及办成的。可是没有更多的时间了。必须无声无息地消逝。可是明天……只要仆人把我的行程路线告诉他,他当即就会冲到火车站去的!”

费拉拉!钢铁般的蓝黑色的黎明。芳香的雾霭中弥漫着寒气。啊,拉丁的早晨发出多么嘹亮的声音啊!

“办不到,这期Voce[7]的版面已经排完了。”

“是的,可是我怎么也不会把自己发现的东西交到任何人的手里,不管他付多少钱,再说,我在费拉拉的停留时间不能超过一天。”

“您是说,他的笔记本在车厢里,在长软椅下面吗?”

“对了,是埃米里奥·列林克维米尼的笔记本。不仅如此,笔记本里除了记有大量琐事之外,还有更多没有发表过的诗、许多草稿、零星的札记、箴言。笔记是今年记下的,记了整整一年,根据签名可以断定大部分是在费拉拉记下来的。”

“笔记本在哪儿?您随身带着吗?”

“没有,我把行李留在火车站了,笔记本在旅行包里。”

“太可惜了!我们本来可以把笔记本送到他家里去。编辑部知道列林克维米尼在费拉拉的住址,可是他外出已经一个月了。”

“怎么啦,难道列林克维米尼不在费拉拉?”

“问题就在于此。说真的,我弄不明白,您在公布自己的发现时,可以希望得到怎样的结果呢?”

“唯一的希望是通过贵报使我和笔记本的所有者建立可靠的联系,那时列林克维米尼就可以在这件事上随时得到《声报》的盛情帮助。”

“有什么办法呢!请坐,请您写一份启事。”

“对不起,编辑先生,打搅您一下,我可以用一下您案头上的电话吗?”

“请便。”

“……是‘托尔克瓦托·塔索’旅馆吗?……有空的客房吗?……几层?……好极了,请把八号客房留给我。”

“Ritrovamento[8]:兹拾得埃米里奥·列林克维米尼欲出版之新书手稿。下榻于‘塔索’旅馆八号房间的人将在自己的客房里等候手稿的主人或其代理人一整天,直至夜里十一时。从明天开始,《声报》编辑部和旅馆经理办公室一样,将会定时并及时地得知上述之人每次更换新地址的消息。”

海涅路途辛劳,如今死沉沉地睡着。早晨的热气把他房间的百叶窗烤得滚烫,它们在发光,活像口琴的铜薄膜。一道道纵横交叉的阳光射在小窗户旁的地板上,活像一件散开去的草织品。一根根草互相靠拢,互相拥挤,互相紧偎着。街上传来模糊不清的说话声。有人讲得神采飞扬,有人说得结结巴巴。一个小时过去了。一根根草已经紧紧地贴在一起,编织物在地板上化成一小片阳光。街上有人在大谈山海经,在打盹儿,还有人在结结巴巴地说话。海涅在睡觉。一小片阳光正在散开来,拼木地板好像要被它浸透似的。又是这个图案——用被火燎过的、正在起褶的干草编成的一件变得越来越稀疏的编织物。海涅在睡觉。街上有说话声音。时间在流逝。它们懒散地在增长,和编织物的黑色空洞一起在增长。街上有说话声音。编织物正在褪色,正在被蒙上灰尘,渐渐变得暗淡无光了。这已经是一块用绳索编织的擦脚垫,它已经磨得破旧不堪。钩织的绗缝和线头已经跟扣环分不清了。街上有说话声音。海涅在睡觉。

他马上就要醒了。请记住我的话,海涅马上就会纵身跃起。是马上。只是要让他把最后的一幕梦景看完……

一只已热得干裂的车轮突然在轱辘处裂开,辐条像一撮撮桩子凸了出来,大车轰隆一声斜着倒下去,一捆一捆的报纸掉了下来。人群,阳伞,橱窗,遮阳布篷。人们用担架把卖报的人抬走——医院就在附近。

“您看!我说过吧!”海涅跃身而起,“马上就来!”

有人发疯似的、不耐烦地在敲门。海涅似醒未醒,头发蓬乱,迷迷糊糊地抓起睡衣。

“对不起,马上就来!”右腿几乎像是金属铸就似的砰地一声沉甸甸落到地板上。“就来。来了!”

海涅走向门口。

“谁呀?”

仆人应了一声。

“是的,是的,笔记本在我这里。请以我的名义向夫人转致歉意。她在客厅里吗?”

仆人应了一声。

“请夫人稍等十分钟。十分钟以后,我就完全听从她的吩咐。听见了吗?”

仆人应了一声。

“等一下,堂倌!”

仆人应了一声。

“别忘了转告夫人,先生向她致以真诚的歉意,因为他不能立刻见她,他在她面前深感负疚,但他将会努力……堂倌,您听见了吗?”

仆人应了一声。

“……但再过十分钟他将会努力完全补救自己不可原谅的疏忽。要说得谦恭一点,堂倌,我可不是费拉拉人。”

仆人应了一声:

“好的,好的。”

“堂倌,夫人在客厅里吗?”

“是的,先生。”

“她一个人在那里?”

“一个人,先生,请。往左,先生。往左!”

“您好。夫人,您有什么事需要我效劳吗?”

“Pardon[9],您是八号房间的客人吗?”

“是的,我租住的就是这个房间。”

“我是来取列林克维米尼的笔记本的。”

“请允许我自我介绍一下:我叫亨利·海涅。”

“对不起……您是……他的亲戚吗?”

“没有一点儿关系。偶然的巧合。甚至是让人伤心的巧合。我有幸也……”

“您也写诗?”

“我从来没有写过别的东西。”

“我通晓德文,并把我的全部空闲时间都献给诗歌,可是……”

“您见过《诗人生前没有发表过的诗作》吗?”

“当然啰。那么这就是您吧?!”

“对不起,我还是期盼听到您的尊姓大名。”

“我叫卡米拉·阿登采。”

“太好了。那么说,阿登采夫人,您看到了我今天在《声报》上刊登的启事?”

“是的,是的。关于发现的笔记本。它在哪里?请您给我。”

“夫人!卡米拉夫人,您可能就是被无与伦比的列林克维米尼全心全意颂扬过的那位女人……”

“不要提这些,我们不是在舞台上……”

“您错了,夫人,我们一辈子都是在舞台上,但绝非每个人都有能力自然地扮演他出生以来就被赋予的那个角色。卡米拉夫人,您爱自己的故城,您爱费拉拉,然而这是第一座明显地引起我反感的城市。您真漂亮,卡米拉夫人,想到您和这座可恶的城市串通一气反对我时,我的心就会颤栗。”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夫人,请不要打断我的话。我说的是,这座城市使我昏昏欲睡,就像一个下毒的人在其酒友即将得到幸福时把后者灌醉一样;他催眠后者,目的就是要当着后者那已走进酒馆的幸福的面激起一点点对这个不幸者的蔑视之情,那时幸福就会背叛被催眠的人。下毒的人对走进来的幸福女神说:‘太太,请您看一眼这个懒鬼:这是您的情人;他讲一些有关您的故事来消磨等待的时间;那些故事像马刺一般刺进我的想象。您是不是骑在它的脊梁上赶到这里来的?您为什么如此残忍地用自己的细条鞭子抽打它,它大汗淋漓,它浑身燥热。啊,这些故事呀!请您劳神瞧他一眼。太太,他已陶醉于自己有关您的故事里,——您看,离别正在对您的情人起着催眠曲的作用。不过我们可以把他叫醒。’‘不必了,’中毒者的幸福女神回答下毒的人,‘不必了,不要惊动他,他睡得那么香,也许他正在梦见我。您最好还是费心给我一杯潘趣酒吧。外面那么凉。我浑身都冻僵了。请您搓一搓我的手……’”

“海涅先生,您是一位很奇特的人。请您继续讲吧!我对您那神乎其神的讲话很感兴趣。”

“对不起,可别把列林克维米尼的笔记本的事忘掉;我到楼上自己的房间去一下……”

“您放心好了,我不会忘掉它的。请您接着讲吧。真逗!接着讲吧。好像是幸福在说‘请搓搓我的手’对吗?”

“对,卡米拉夫人。您是在认真地听我讲话,谢谢您。”

“是吗?”

“这座城市对待我就像下毒的人对待他的酒友一样,而您,美丽的卡米拉,却站在它那一边。它偷听了我那些有关像强盗城般古老的、又像强盗城般孤零零伫立在那里的即将破晓的黎明的想法,并催眠了我,以便悄悄地利用那些想法;它让我尽情大谈花园的事,扬起所有的帆全速从傍晚的红色的天空驰往开阔的夜空,瞧,它扬起了这些风帆,却让我躺在了码头的酒馆里,即使这个狡猾的家伙建议您叫醒我,您也是不会让他叫醒我的。”

“喂,亲爱的,这事与我有何相干?我希望是仆人把您彻底叫醒的吧?”

“您会说:‘不,夜色即将降临,最好不要有暴风雨,要赶快出发,到时候了,别唤醒他。’”

“噢,海涅先生,您大错特错了。我会说:‘是的,是的,是的,费拉拉,如果他还在睡,那就把他推醒,我没有空,快点把他叫醒,把自己的人全都召集起来,让所有的广场都发出隆隆的声响,直到把他唤醒:时间不等人。’”

“是的,是真的,笔记本啊!……”

“回头再说,回头再说。”

“啊,敬爱的夫人,费拉拉打错了算盘,费拉拉被愚弄了;下毒的人在奔跑,我醒了,我被叫醒了,——我跪在您的面前,我的爱人!”

卡米拉一下子跳了起来:

“够了!……够了!……真的,这一切都和您很相配。就连这些老生常谈的话也和您很相配。正是这些老生常谈的话呀!可是真的,决不能这样做!您毕竟是一个漫游四方的演员啊!我们几乎是陌不相识的。只是在半小时之前才……天啊,我甚至觉得谈论这事也是很可笑的,可是我还是在谈论。我一生中从来也没有感到过自己比现在更愚蠢。这场面活像是放进水里立即就会开放的日本花。简直是完全一样!可那是纸花。廉价的纸花呀!”

“我在听您讲,夫人。”

“先生,我更想听您讲。您非常聪明,甚至似乎是个尖酸刻薄的人。但您又不嫌弃那些老生常谈的话。这太奇怪了,不过这里并没有矛盾。您的表演热情……”

“对不起,夫人。热情——这词用希腊语来讲是激情,用意大利语来讲则是飞吻。有时需要飞吻……”

“又来了!算了,这令人难忍!您有所隐瞒,讲出来吧。请您听我说,别生我的气,亲爱的海涅先生。就所有的一切,您不会责备我不拘礼貌吧?——您是一位非同一般的大孩子。不,不是那个字眼,您是一位诗人。是的,是的,我怎么会没有一下子找到这个字眼呀,其实只要看您一眼,就足以找到它了。一个受上帝奖励的、受命运宠爱的游手好闲的人。”

“Evviva[10]!”海涅跳到窗台上,把整个身子探出窗外。

“当心,海涅先生,”卡米拉叫道,“当心,我害怕!”

“放心好了,亲爱的夫人。喂,好东西!接着!”里拉[11]向广场飞去。“数目也许有你把几十座费拉拉花园洗劫一空后所得款项的十倍之多。裤子上每个窟窿可以得一个索利多[12]!走开吧!当你要拿走花时,请不要对着它呼一口气:康太萨花有着含羞草的嗅觉。二流子,快跑吧!女魔法师,您听见了吗?一个小男孩将穿着爱神的服装回来。还是谈正经事吧。眼光多么锐利!只用一条线,一条阿佩莱斯线,就表达出我的全部存在、全部实质!”

“我不明白您的意思。或许这是一条新的出路?又是一个舞台?说真的,您究竟想要什么?”

“是的,这又是一个舞台。可是为什么不能允许我在照明充足的光柱下呆一会儿呢?生活中被照得最亮的地方是那些危险的地区:桥梁和过路口,——这事不能怪我。太强烈了!其他一切都陷在黑暗中。站在这样的桥梁上,即便这是舞台,一个被忐忑不安的灯光所照亮的人也会突然发火的,就好像他是被押出来示众的,他是被人用栏杆、城市的全景、深渊和沿岸街的反射信号灯包围住似的……卡米拉夫人,如果我们不是在如此危险的地方相遇,那么我的话您就会连一半也听不进去的。这个地方想必是危险的,虽说我本人也不知道这一点;之所以应该这样认为,是因为人们为了照亮这个地方而耗费了不计其数的灯光,而我们是被如此粗鲁和丑陋地照亮的,这事不能怪我。”

“好了。您说完了吗?情况正是如此。但这毕竟是闻所未闻的荒谬言行!我愿意相信您。这不是刁钻古怪的念头。这几乎是我的需要。您不是在撒谎。您的眼睛不是在撒谎。对啦,我到底是想要对您说些什么话呢?……我忘了……且慢……有了。亲爱的,请听我说,其实在一个小时以前……”

“不用说了!这都是空话。有时间的存在,也就有永恒的存在。它们的数量很多,但没有一种永恒会有开端。一旦时机合适,它们就会暴露出来。而这正是偶然本身。再有——抛掉空话吧!您知道吗,夫人,它们会在什么时候被什么人推翻?抛掉空话!夫人,您熟悉这种抗议吗?夫人,我的整个身子都在跟我抗议,我必须向它们让步,如同人们向群众让步。最后一点。您还记得您刚才是怎样称呼我的吗?”

“当然记得,我随时准备重复这种称呼。”

“不必了。您是那么善于生气勃勃地观察。您已掌握了那根像生命本身一样的唯一的线条。那么就不要放掉它,不要在我身上扯断它,要拉紧它,尽量拉紧它。把这条线延长下去……您到底得到了什么样的结果,夫人?您的结论是怎样的?是一幅侧面像吗?是一幅半侧面吗?或者还有什么样子呢?”

“我明白您的意思。”卡米拉把手伸给海涅,“就这样吧。不,上帝啊,我毕竟不是个女孩子。需要清醒过来。这像是催眠术。”

“夫人,”海涅站在卡米拉脚前,像演戏般地呼叫:“夫人,”他把脸埋藏在手心中,低沉地呼叫着,“您把那条线画出来了吗?……真痛苦啊!”他低声地叹息道,把双手从突然变得煞白的脸上移开……瞟了一眼越来越看不清的阿登采夫人的眼睛,接着便开始发表自己难以言表的惊讶之情……

……这位女性确实楚楚动人,她动人的程度难以言表。他发现自己的心怦怦直跳,如同船尾掀起的浪花咕咕作响,浪花逐渐升高,越涨越高,渐渐淹没那紧紧并拢的双膝,并化作一层层波浪懒洋洋地漫过她的身躯,拂动她的绸缎衣衫,用平缓的水面淹没她的肩头,抬起她的下巴——啊,妙极了!——先是把它稍稍抬起一点,然后抬得更高一些,——夫人齐喉咙深地沉浸在他的心海里,再掀起这样一层浪,她就定会被淹死的呀!于是海涅托住即将沉没的女人;一个吻——一个多么热烈的吻啊!——亲吻把他们驮出水面,但在两颗热血沸腾的心灵的冲击下,他在呻吟,在抽搐,在向上冲击,鬼晓得是冲向何方;而她并没有抗拒,没有。不,随你的便,她那被亲吻住、被亲吻控制住的、挺直的身躯在歌唱,——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将成为这类亲吻的舢板,只要你驮着她,驮着她,驮着我……

“有人在敲门!”从卡米拉胸腔中冒出一个嘶哑的叫声。“有人在敲门!”她立刻从他的怀抱中挣脱出来。

确实是有人在敲门。

“真是见鬼了!谁在那里?”

“先生没必要把厅门锁住,我们这儿不兴这个。”

“住嘴!我有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您病了,先生。”

意大利式的骂人话,像祷告词一样,充满激情而又离奇。海涅开了门锁。仆人站在走廊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咒骂,他的身后,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个衣着褴褛的少年,全身连脑袋一起埋藏在一大堆蔓藤、夹竹桃、橙花、百合花当中……

“这个坏小子……”

……还有玫瑰、木兰、石竹……

“这个坏孩子死皮赖脸地要我们让他进入一个窗户朝广场的房间:这只能是这个贵宾客厅了。”

“对,对,贵宾客厅。”男孩子从喉咙里挤出低哑的吼声。

“当然啰,是进贵宾客厅,”海涅表示同意,“是我亲自叫他来的。”

“……因为,他与账房、与浴室,尤其是与阅览室不可能有任何关系,”仆人不耐烦地接着说,“可是他的穿戴太难看了……”

“啊,是的,”海涅大声叫道,好像刚从梦中醒来,“隆东里芬娜,请您瞧瞧他的裤子呀!可爱的孩子,是谁用渔网给你缝了这么一条裤子?”

“先生,在费拉拉,栅栏上的尖刺每年都会被人用特制的园艺工具重新磨尖一遍……”

“哈——哈——哈!”

“……他的衣着太不体面了,”仆人不耐烦地接着说下去,他看见夫人走过来,便着重强调这句话,夫人脸上露出疑惑的影子和遏制不住的愉快光芒,两种表情在相互交错,“他的衣着太不体面了,所以我们建议那个孩子通过我们来转交先生所需要的东西,自己则在外面等候回话。可是这个小骗子……”

“对,对,他做得对。”海涅止住了他的唠叨,“是我叫他亲自面见夫人的……”

脾气暴躁的卡拉布里亚人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还在嘟嘟哝哝:“……这个小骗子,居然吓唬起人来了。”

“他到底说了些什么呢?”海涅好奇地问,“多么有情趣啊,夫人,您说是不是?”

“这个调皮的毛孩子打出了您的招牌。他威胁我说:‘如果您违背了这位先生的意志,不让我去见他,那么这位大批发商在下次经过费拉拉时就会住到别的albergo[13]里去的’。”

“哈——哈——哈!真是个淘气鬼!夫人,您看怎么样!请把这片热带种植园搬到……等一等!”海涅转过身来,等待卡米拉的吩咐,由于没有等到她的回答,便继续说,“先送到八号房间。”

“先送到您的住处吧。”卡米拉重复道,脸上泛起淡淡的红润。

“是,先生。至于那个毛孩子……”

“猴崽子,你这条裤子值多少钱?”

“朱里奥浑身上下都是伤疤,朱里奥冻得发青。朱里奥没有别的衣裳,朱里奥既没有爹,也没有娘。”十岁的小滑头流着汗,哭丧着脸诉苦。

“回答我,一共需要多少钱!”

“一百个索利多,先生。”毛孩子像个患有幻觉症病人似的想入非非和不自信地说。

“哈——哈——哈!”大家都笑了:海涅笑了,卡米拉笑了,仆人也笑了,当海涅掏出钱包,从中取出一张十里拉的钞票,笑不停地把它递给穷小子时,仆人笑得尤其起劲。

穷小子闪电般迅疾地伸出一只有力的手接过了钞票。

“等一等,”海涅说,“应当认为,这是你在商业舞台上的首场演出。祝你一切顺利……喂,堂倌,我告诉您,您的笑在这个场合绝对是不明智的:它会伤害这位少年商人的自尊心。我可爱的小商人,你最近在费拉拉做买卖时,决不会再出现在不好客的‘托尔克瓦托’了,是不是?”

“啊,不是的,先生,相反……先生在费拉拉还准备停留几天?”

“两小时以后,我就会离开这里。”

“恩利柯先生……”

“是的,夫人。”

“我们到街上去吧,说真的,我们没有必要再回到这个无聊的客厅里来了。”

“好吧……堂倌,把这些花送到八号房间去。等一等,这朵玫瑰还待开放;费拉拉的花园今晚把它托付给您照管了,夫人。”

“Merci[14],恩利柯……这朵黑色石竹花已失去了一切自持力,先生,费拉拉的花园委托您去照看这朵放纵的花。”

“夫人,请伸出您的手……堂倌,把这些花送到八号房间。把帽子给我带来:它在房间里。”

仆人走开了。

“恩利柯,您不会这样做的。”

“卡米拉,我不明白您的意思。”

“您会留下来的,——啊,什么也不必回答我,——您哪怕再在费拉拉逗留一天也行……恩利柯,恩利柯,您的眉毛被花粉给弄脏了,让我来给您掸掉。”

“卡米拉夫人,您的鞋上有一条毛茸茸的虫子,让我把它弄掉,——我往法兰克福家里拍封电报,——您的连衣裙上沾满了花瓣,夫人,——我会每天给您发电报,直到您禁止我这样做为止。”

“恩利柯,我没有看见您的手指上有订婚戒指:您可曾戴过这种饰品?”

“可是我早就发现您的手指上戴着它了,卡米拉……啊,帽子!谢谢您。”

芳香四溢的晚色充满了费拉拉所有的偏僻小巷,它像一滴回声很响的水在错综复杂的街道上滚动,如同一滴海水灌入耳鼓,使整个颅骨都变聋了。

咖啡馆里吵吵嚷嚷。一条落寞贫穷的小巷直通咖啡馆。震耳欲聋、令人头昏脑涨的城市之所以屏住呼吸从四面八方把它包围起来,主要原因就在于它:傍晚藏入一条胡同里,这条胡同的拐角处正是那家咖啡馆。

卡米拉在等待海涅,她陷入沉思。他到咖啡馆旁的电报所去了。

“他为什么不愿意在咖啡馆里把电报写好后再差人送走它呢?难道他怎么也无法满足于发普通的正式的电报吗?是有一种坚固的、完全建立在感情上的联系吗?然而,从另一方面来看,如果不向他提醒电报的事,他完全可能把她忘掉。这个人就是隆东里芬娜……应该打听一下她是谁。可以问吗?这可是隐私呀!天哪,我简直成了小姑娘!可以问,应当问!今天我有权做一切事,今天我无权做一切事。亲爱的,这些演员们把你给毁了。但是这个人……那么列林克维米尼呢?……多么遥远的形象!是从春天开始的吗?啊,不是的,还要早一些;迎接新年呢?!不,他从来没有跟我亲近过……可是这个人呢?……”

“卡米拉,您在想什么?”

“您为什么如此忧愁呢,恩利柯?别难过了:我放您走。有一些电报是由仆人根据口述记录下来的。往家里发一封这样的电报吧,您只耽误了三个小时,夜里有一趟火车从费拉拉开往威尼斯,夜里就开得到米兰,您迟到的时间不会超过……”

“卡米拉,您讲这些是什么意思?”

“恩利柯,您为什么如此忧愁呢?请您给我讲一点儿有关隆东里芬娜的事。”

海涅颤栗了,并从椅子上跳了起来。

“您是从哪里知道的?他在这儿吗?我不在的时候他来过这儿吗?他在哪儿,他在哪儿,卡米拉?”

“您的脸色发白了,恩利柯。您指的是谁?我向您打听的是位女性。难道不是吗?!或是我把这个名字念得不对吧?是隆东里芬诺吧?问题全在于一个元音字母。您坐下。大家都在瞧我们。”

“是谁把她的事情讲给您听的?您收到了他的消息吗?这个消息是通过什么方式,怎么传到这里来的?我们在这里纯属偶然;我想说的是——谁也不知道我们在这里。”

“恩利柯,当您待在电报所里的时候,谁也没有来过这儿,也没有发生过任何事情。我向您保证。不过,这事越来越蹊跷了。那么说,他们是两个人?”

“那可就奇怪了!莫名其妙……我快要丧失理智了。卡米拉,是谁向您提示这个名字的?您是在什么地方听到这个名字的?”

“是在昨夜,在梦中听到的。天哪,这可是多么普通的事情!然而,您还没有回答我,谁是隆东里芬娜?世界上奇迹还没有绝种——先不去管那些奇迹吧。恩利柯,她到底是谁?”

“啊,卡米拉,隆东里芬娜就是您!”

“信口雌黄的戏子!……不!……不!放我走!……别碰我!”

两个人都纵身跃起。卡米拉的整个身子做了一个极为迅疾的机动动作。他们二人之间只隔着一张茶几。卡米拉抓住椅子的靠背,在她和她的决心之间冒出了一种东西,这种东西侵入了她的体内,咖啡馆像旋转木马似的,被圆形的气浪掀了起来,颠覆了……消逝了!……把它拽下来,把宝石项链拽下来……

一连串的面孔……山羊胡子……单眼镜……戴柄眼镜,沿着同一条令人恶心的、旋转木马的路线转动了起来,它们的数量每秒钟都在大幅增长,它们正在向她扑过来;各个茶几旁的谈话声也纷纷传到这张不幸的茶几上来,她现在还能看见茶几,还能依扶着它,也许一切都会过去的……不……不协调的乐队跑调了……

“堂倌,拿水来!”

稍稍有点发寒热。

“您的客房多小啊!……对了,对了,就这样,谢谢。我再躺一会儿。这是疟疾——此外是……我有一整套寓所;不过您可不能不管我。这情况随时都可能在我身上发生。恩利柯!”

“是吗,亲爱的?”

“您怎么不说话?……不,不,不用说,这样更好……唉,恩利柯,我根本就想不起来今天是否有过早晨……它们还摆在那里?”

“卡米拉,什么东西?”

“花。夜里应当把花搬出去。香气太浓!它有几吨重?”

“我让他们把花搬出去……怎么啦,卡米拉?”

“我要起来了……我自己来,谢谢。瞧——全都过去了,只要站得住就行了……是的,应当把花搬出去。搬到哪儿去呢?等一等,我在阿利奥斯托广场上有一整套寓所。从这儿可能看得见……”

“已经是深夜了。天气好像凉爽了一些。”

“街上的人怎么这么少?”

“嘘,每句话都能让人听见。”

(……)

“他们在谈什么?”

“我不知道,卡米拉。好像是几个大学生。在吹牛。也许谈的正是我们所谈的……”

“让我过去。他们在拐角处停下来了!天哪,他把一个小孩从头顶上扔过去了!!又静了下来。光线挂在树枝上显得多么奇怪!可是看不见路灯。我们不是在最后一层吧?”

“你指的是什么,卡米拉?”

“我们头上还有一层楼吗?”

“是的,好像还有一层。”

卡米拉从窗口探出头去,隔着悬挂的护板从下往上看。

“没有……”但是海涅不让她把话说完。“一个人也没有,”她脱出身来后重复道。

“怎么回事?”

“我以为那儿站着一个人,窗台上有盏灯,他把碎叶和碎影从窗户抛向街道;我想把脸伸过去,用脸颊接住它们。可是一个人也没有。”

“这本身就是诗呀,卡米拉!”

“是吗?我不知道。那就是它。就在那儿,在戏院附近。闪烁着浅紫色灯光的那个地方。”

“谁呀,卡米拉?”

“真是怪人!这就是它,我的家。是的,不过这是病情发作啦!如果能安排一下……”

“已经为您订好了房间。”

“是吗?关照得太周到了!总算可以安下心来了。几点钟了?走,咱们去看看我的房间?真有趣。”

他们离开八号房间,脸带微笑,神情激昂得如同在堆放木柴的院子里玩攻占特洛伊城游戏的小学生。

新的一天的早晨来临之前很久,天主教堂的钟就开始叮叮当当响个不停,并在翻腾的钟锤的撞击下向人们冷冰冰地点头鞠躬。旅馆里只点着一盏灯。当电话铃刺耳地响起来时,它闪烁了一下,后来就没有人将它关掉了。它成了见证物,看到了一个睡意蒙眬的值班员跑到电话机前;看到了他在同来电话的人吵了几句嘴后把听筒放在话机上,然后便消逝在走廊的深处,过了片刻,他又从那昏暗的深处冒了出来。

“是的,先生今天清早将要离开,既然这事如此紧要,那么他过半个小时以后定会给您打电话的,劳驾您把电话号码留下来。请问,要找哪一位。”

被叫起来接听电话的那个人穿着短袜从八号房间里走了出来,迈着夜里摇摇晃晃的步伐,一边走一边扣纽扣,穿过横向的小走廊走进大走廊,那时,小灯还亮着。

灯恰恰位于这间客房的对面。然而,为了走到电话前,从八号客房里出来的那个人在走廊里绕了一个大圈,这个圈子的起点位于八十号客房一带。和值班员简短地交谈几句之后,他的脸色就变了,焦灼不安的神情突然变成了无忧无虑和好奇的神情,他勇气十足地拿起话筒,讲了一些礼节性的话之后,发现打来电话的人是《声报》的编辑。

“您听我说,这样做太岂有此理了!谁告诉您说我患失眠症?”

(……)

“看来,您在往钟楼上爬的时候错爬到电话机旁来了。您为什么敲钟?喂,怎么回事?”

(……)

“是的,我耽搁了一昼夜。”

(……)

“仆人说得对,我没有把家庭住址告诉他们,决不会告诉他们的。”

(……)

“告诉您?也不会的。我根本就不想发表它,更别说是像您所想象的那样今天发表了。”

(……)

“它在任何时候,在任何情况下,对您都是无用的。”

(……)

“编辑先生,您别发火,总之,要更冷静一点。列林克维米尼也不会打算请您作中介的。”

(……)

“因为他并不需要中介人。”

(……)

“我再一次提醒您,您的平静态度对我来说是很珍贵的。列林克维米尼从来也没有丢失过任何笔记本。”

(……)

“对不起,——尽管这是您的第一个明确的说法。它是不对的,绝对不对。”

(……)

“又来了?好吧,暂且如此。这只不过是在贵报昨天那一期范围内的一次讹诈而已。远远没有超越它的范围。”

(……)

“从昨天开始。从下午六时开始。”

(……)

“只要您在一旁嗅一嗅在这谎言的酵母上发出来的那种东西的味道,您就会为这一切找到一个更加尖刻一点的名称,它会比您刚刚告诉我的话离真相更远。”

(……)

“好的。好得很。今天我看不到这事会有什么障碍。亨利·海涅。”

(……)

“正是如此。”

(……)

“听到此话,不胜荣幸。”

(……)

“您怎么说?”

(……)

“很愿意从命。这事怎么办呢?遗憾的是我今天必须走。您到火车站来吧,让我们在一起呆上一个小时。”

(……)

“九点三十五分。其实,时间就是一连串的意外之事。最好还是别来吧。”

(……)

“请到旅馆里来吧。白天来。这样更加靠得住。或者到我的临时住所里来。晚上来。请穿上燕尾服,带上鲜花。”

(……)

“是的,是的,编辑先生,您是预言家。”

(……)

“或者是明天,在城外,在决斗场上见。”

(……)

“我不知道,也许并不是玩笑。”

(……)

“如果这两天您都没有空,那么就后天来吧,像您所知道的那样到Campo Santo[15]来。”

(……)

“您愿意吗?”

(……)

“您愿意吗?”

(……)

“大清早的一场多么奇怪的谈话呀!喂,对不起,我累了,我想回房间。”

(……)

“我听不见……?……是回八号房间吗?啊,对了。是的,是的,八号房间。这是个妙不可言的房间,编辑先生,里面有着非常特殊的气候,永恒的春天已经在那里停留了四个多小时。再见,编辑先生。”

海涅下意识地拧动着开关。

“别关灯,恩利柯。”从走廊深处的黑暗中传来了一句话。

“是卡米拉吗?!!”

一九一五年

(乌兰汗译)

注释:

[1]阿佩莱斯(Apelles),公元前四世纪下半叶的古希腊画家,真迹没有传承下来。据说他非常善于运用优美的线条。“阿佩莱斯线条”一词即意味着经过顽强的努力达到的高度完整精致。

[2]宙克西斯(Zeuxis),公元前五世纪末到四世纪初的古希腊画家,创作壁画和镶嵌画,作品没有保留下来。他摆脱古典的传统,把世俗题材引入绘画之中。传说宙克西斯画过一串葡萄,如同实物,引来一些小鸟啄食。

[3]意大利文,《血》。——原注

[4]即“再有”。

[5]亨利的爱称。海涅的名字是亨利。

[6]意大利文,准备完毕。——原注

[7]意大利文,《声报》。

[8]意大利文,招领启事。——原注

[9]法文,对不起。

[10]拉丁文,万岁。

[11]意大利币名。

[12]意大利币名,等于二十分之一的里拉。

[13]意大利文,旅馆。——原注

[14]法文,谢谢。

[15]意大利文,公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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